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蔡佩蓉〈滴不盡鄉思血淚拋紅豆〉
- 最後修訂日期：
從蒲葵的陽光中出走，走進了一座城市的霪雨霏霏，拾起遺落的梧桐葉，我赤著雙腳在來來回回的光影中奔跑，終於明白一零一再高也去不了天堂，捷運再快也到不了我南方的家鄉，在這灰灰白白的匆促人聲中，我顯得突兀了，是赭紅的憂傷。
霜降，我踩著太陽看星星，白茫花整坡整坡的開了，坐在大階梯上，空氣滲著微微的涼意，惆悵卻是翻騰得熱烈，操場忽然在我眼底漾開了，這溢出來的黑暗，我只能有哆嗦的無奈。我在離妳很近的地方，而妳卻在離我很遠的時刻，愧疚終於把我擠壓的喘不過氣來了。有一罐沙茶醬忘在葡萄藤架上了，搖木馬的記憶攀爬著，穿梭在蒸發中的扭曲，小巷子下起了桂花雨，外婆牽起我的手，我暈眩著，旗袍繡鞋旋轉著，大樹底下老人們的談話聲變得陳舊，讓歲月浸黃了，還有剛泡好的茶香飄著，我似乎也飄著了。小小的我喜歡待在妳的身旁，緊緊拉著妳的衣袖口，就這樣靜靜的待著，睜大了眼看妳說話，看妳搖扇子，妳總會撫撫我的背，挲搓著我的手，對我微微笑，任我竄進妳的懷抱，柔柔的撒撒嬌，用天真獨有的甜軟嗓音。每至傍晚，妳便領著我急急朝巷口走去，盡頭是冰涼爽口的十元豆花。這些雖然不是鮮明如昨日，經過時光萃取，一幕幕卻也都是歷歷在目，然而最後一次見妳，是掙扎的樣子。母親是常常在我耳邊叨唸妳的病的，我心裡也惦記著，只是高三情緒的混亂與莫名，總是竭盡所能的尋求理由推拖探望，我計畫著考完試便穩穩當當的擔任陪伴，只是妳等不到我了。指考倒數十幾日，母親如我幼時一般載著我，忐忑在路面顛簸，往外婆家的路上，鐵軌早就不運甘蔗了，長滿芒草，是我看不見的延續，絕望幽微的心緒，天上沒有雲，一小片都沒有，陽光一點一點在風裡轉圈，我在蒸發裡奔跑，趕著讓妳見我最後一面。妳躺在床榻上，已經穿上了壽衣，是深藍色的，這樣沉甸甸的藍，搭著一雙美麗的鞋，串珠的繡花在午後的房裡發光，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母親和阿姨直喊著我來見妳了，最讓妳掛心的我來見妳了，可以放心了，我的眼眶乾澀，喉嚨枯涸的叫了一聲「阿嬤」，這一句是妳久等的，堅持不放棄的，是我用心疼堆砌的，妳與生命猙獰，用盡氣力的呼吸，信念的喘氣，憔悴孱弱，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真的是讓妳久等了，時間早就到了，這樣苦痛折騰不如安心離開吧，因為捨不得，所以期盼慈悲。
這天夜裡，慈悲成全，撕裂的呼吸聲終止，妳的面容與下午我見到的截然不同，是那麼樣的慈藹平和，即使凋零如花落，卻展現著豐盈如花開。接著一連串的誦經，跪拜，擺席，入殮，出殯，我找不到臉孔面對，唯有怔怔的沉默以對。出殯那天，清晨下了雨，緜緜細細的把靈堂花朵上的沙塵都滌淨了，菊花晶亮的耀眼，鮮嫩嫩的，這究竟是不是妳的眼淚？送妳最後一程，火葬場瀰漫著一股奇異的氣味，這是交錯的地點，一長排寫著火化時間的遺像，一爐爐已經火化了的骨灰，有很多窸窸窣窣的腳步，雖然看不見，但是有著極度深刻的感覺，其實我有一點害怕，一點點而已。然而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個畫面，火葬場的人將妳安頓好送進爐裡的那一個畫面，我知道躲在身體裡的我已經崩潰了，在準備衝上前去，緊緊攬著妳，告訴他們妳還在這裡，告訴他們不要傷害妳，妳是我最最親愛的外婆，我的外婆，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我仍然沒有哭泣，想著要抱抱妳，想著被你撫撫背的溫馨，我只是個任性的小孩而已，我和我不是一體。
在異域，有了這樣的想起，我哀慟得無以回應，妳已遠去，在我所不能感知的他方，我的陪伴落了個悲劇下場，只好捻起一朵七里香，別在鎖骨之間，憑弔妳無盡芬芳，眼前片片薰香，那是片片重逢的想望，如此種植也許渺茫，我只是想再靜靜的待在妳身旁，抑或輕輕喊妳一聲阿嬤。天冷了，我得爬上藤架撿回那罐沙茶。
是我讓這座城市失了火，燒去懷鄉的腥羶，我並不倉皇的奔逃，因為一開始我便偏執認定了這是場流放，什麼都不屬於我，我也不被屬於，缺少流浪意味，於是孤獨，龍應台說過了，因為孤獨，所以深刻。或許執拗是難以存活的，在這種製造的窘境之下，我只想知道布魯塞爾是否燈火輝煌。
這裡熱鬧繁盛，交通衢道，古蹟與現代化建築結合了形形色色的人性，牆壁上眨著一隻隻眼睛，孤獨已經過於喧囂，從長安西路到中山北路，從當代藝術館到台北光點，我找不到一朵花。
綺窗著花未。正值三月花季，府城的黃花風鈴木已經蓄勢待發了吧，台南女中外頭的紅磚道是不是排排站滿了一棵棵開花的樹，裡頭的雨豆樹也該是粉紅撲塵的時刻了。去年的這個時候，上學的路程，我在黃澄澄之下汲汲一個出口，以一種仰望的姿態，進了校門，是自強樓的紅磚，我始終覺得紅樓滿滿氲氤是老上海繁華褪盡的鴉片味，這是我記憶裡變遷的氣味，一群一群女孩子的交疊，一聲聲學妹學妹學姊學姊，只有我們聽得見迴盪的排球聲，再往內走，是一條鋪滿紫色杜鵑的小徑，我疾步趕去圖書館裡的一方陽光，曬曬八節課的沉悶發酸。從來不知道曾經這麼樣的令人鼻酸，白衣黑裙綠書包白鞋白襪粽子校徽粉紅校長，我知道妳也知道。
現在我徹底瞭解了，這是一個會讓我用一輩子去想她愛她的學校。
一百九十二天，我還沒習慣這個什麼都方便，什麼都要代價的城市，也沒打算習慣。不要以臆測的眼神望我，我只是一個頹廢又忠實的園丁，撒下我的相思種子，以回憶餵食，以陽光豢養，對我而言，這裡只是栽種的園地，而不是家。不是火紅就能夠有鳳凰花的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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