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江惠瑄〈愛的漸凍症〉
- 最後修訂日期：
最近常常在思索一個問題，那就是…「不愛了的感覺」。
關於「愛上了的感覺」，青春期的時候似乎已寫得太多。到了大學當新鮮人了，還那麼廢寢忘食地寫，企圖用一枝筆殺光他眼裡的底片—我知道他底片中的某部分感光粒子，已經遭到我的曝光，形成連我們自己都看不出來的潛影。
是他不動聲色閃入我眼裡，留下那些底片。
我在心的暗房中，倒入了自調的顯影液，那些已經曝光的鹵化銀晶體遂轉化成穩定的金屬銀，形成了可見的影像…小心翼翼急制，定影，終於大功告成的時候，如履薄冰打開沖片罐後才知道，這次又沖洗失敗—還是在當初就已不當曝光—都不重要了。
水洗後晾乾的底片屍體，呈現曖昧難解的顏色，憂鬱自溺美得像首，詩；儘管已無從得知：他的眼睛到底看到了什麼，我仍繼續為那些屍體寫祭文，企圖用一枝筆殺光他眼裡的底片，我知道他底片中的某部分感光粒子，已經遭到我的曝光，形成連我們自己都看不出來的潛影。是他不動聲色閃入我眼裡，留下那些底片片。我在心的暗房中，倒入了自調的顯影液…週而復始，循環不止…
直到我終於厭倦了為止。
當所有流行歌曲都在唱「說愛我」、「我愛你」以及「愛別走」，當所有轉寄信件都在談「愛要及時表達」、「珍惜身邊的人」或是「下一個會更好」，我不耐地轉過所有正在播偶像劇或愛情戲的頻道，發現看「霹靂火」裡那個脣紅齒白的大壞蛋兼研究台灣當紅連續劇的編劇公式與電視圈生態，或者隨JET頻道泡遍日本名湯、嚐盡日本料理，好像都比繼續情不自禁在所有傳媒裡，尋找可以套用在你我他身上愛情的定理，來得有趣。
去愛一個人或被一個人愛，在我眼中看來，都是同樣的容易—會說出這種話的人，聽起來好像沒什麼智慧，要不然就是電視看得太少了，不夠了解真實人生。其實我說的是容易，而未必是快樂啊。
好比單戀或失戀，根本未涉足戀愛事件或已被屏除在戀愛事件之外的人，沒有了真正的對手，再多的對手戲，也不過是內心的獨白，自編的劇本。這是虛妄性的愛情。某電視廣告詞中說：「我是做爸爸之後，才知道怎麼做爸爸的。」聽起來多麼謙遜感人—若不是因為自己有了小孩，從「我是爸爸的小孩」，搖身一變成為「別人的爸爸」，哪能夠切身體會到這個身分的經營哲學呢；可是再仔細分辨，那語氣中似乎又閃露著一種自豪：看吧，我因為做了爸爸，所以我學習到了如何做一個「好爸爸」…
同理，不知道有沒有人敢沾沾自喜地說：我是做別人的男／女朋友之後，才知道怎麼做別人的（好）男／女朋友！
不談別的，光是在不涉及婚姻或其他「危險情節」的單純戀愛事件裡，將自己置入其中一方，與愛人過招，已足夠喝蜜吃醋，費神又傷心—真的愛對方的話，哪會希望對方輸得一敗塗地？但求不敗而已。
國語流行歌手孫燕姿唱著：我們是座城堡，愛情放在裡面很好…好像是童話故事裡王子吻了公主的頭之後，故事書也翻到了最後一頁，所有正在進行中的時間都被迫中止了，只剩下永遠幸福的結局，和固若金湯的真心。這是愛情的虛妄性。
南方朔先生在《潛水鐘與蝴蝶》這本書的代序中寫道：《潛水鐘與蝴蝶》是本絕望之書，人在絕望中彰顯了脆弱和卑微；《潛水鐘與蝴蝶》也是本孤獨之書，人因為在脆弱中變得敏銳，也在脆弱中知道孤獨的況味；但《潛水鐘與蝴蝶》也是本纏綿之書，是人的困頓造成的靈魂纖細，使他更能用纏綿的心看待記憶，也更能在無助中呈現出敏銳的善良。
這些透過前法國時尚雜誌ELLE總編輯鮑比，在中風成為「準植物人」之後寫下的回憶錄，而精準描繪的心境，或許也能映照另一種在醫學上罹患運動神經元疾病的「漸凍人」，只不過這種患者會從五官、四肢乃至於全身各部位，漸漸失去行動、說話的能力，最後甚至連呼吸都必須借助醫學上的器材，才能維持生命。
若把兩個人的愛情視為一個軀體，靈魂就是心。當有一天，心發現了愛開始發病，先是手腳無力舉起，接著連全身也癱軟必須住院，檢驗結果為迄今仍無法醫治的罕見疾病；儘管還能說話、手還能拿筆，後來的運動機能卻全部退化了，幾乎只剩眼皮能動，飲食全靠鼻胃管；直到呼吸肌肉也受侵犯，只能氣切靠著呼吸器維生…而心始終眼睜睜，彷彿被禁錮於潛水鐘的蝴蝶，在逐漸閉鎖的空間裡極度恐懼直到心神麻痺，見證愛一步一步，邁向死亡。就是那樣的感覺。
於是這時候，南方朔先生的話就變得熨貼易懂。愛情的困頓，何嘗不使人的靈魂纖細？當愛情也有可能罹患「漸凍症」：從愛到不愛了，從被愛到不被愛了，愛的進行式其實比過去式或未來式，更難為也更為難。
我不是否定愛情的積極性，一件事情可以看好也可以看壞，而愛有它的延展力。只不過跳開了愛情的虛妄性或虛妄性的愛情，我想知道，要如何面對愛的生老病死。
也許這個問題就像我的生老病死，也要用一輩子去經歷，才回答得完整。
就地掩埋了所有曝屍太久的失敗底片那之後，只是寫給自己看：
「憑一張嘴／逗你發笑
憑一枝筆／要你流淚
憑一顆心／讓你傷心
不過很多事情／憑一個人／力量太小」
戀愛亦如是吧。
關於愛情，其實我還想再多寫點什麼，思路卻總是不明朗，似乎企圖讓下筆遲鈍吃力，成不了篇章。還好，篇幅已經夠了，至於其他的話，就讓它繼續留在我心裡，跟自己打啞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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