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謝涵晶〈蛇結〉
- 最後修訂日期:
「沐浴榮光、沐浴榮光、生還者就有資格成為眼鏡蛇杖之主!」
西蒙佇立於御座前吟誦選拔之儀的禱詞,他的神情肅穆,語調莊嚴,平凡的祭文經他的聲音潤飾,頓時閃耀出榮譽之光照亮整間皇宮。
「哼!總有一天我也會通過眼鏡蛇杖的考驗、沐浴在它的榮光之下!」
自信的話語使瑪亞特因選拔之儀而激盪起來的熱情微微冷卻,他轉過頭瞇眼打量身旁的夥伴,確定閃爍在庫雷德褐眸中的神采不是欽羡,而是欲望。
沒理睬瑪亞特異樣的眼光,庫雷德逕自踮腳,好更看清那根平放在法老膝上,頂端雕刻著烏加 眼與睡眠蛇的黃金權杖。褐色的眼睛頓露著迷,瑪亞特知道庫雷德就跟宮裡無數的魔術師一樣,已經被蛇杖上頭的榮耀烏加眼所擄獲,有一段時間,庫雷德與眼鏡蛇杖彷彿在不同的時空,脈脈凝視,深情相望。
「我要回去了。」
突來的告別令瑪亞特大吃一驚,急忙趕在庫雷德幼小的身子淹沒在觀禮的人潮前拉住他的披風:「等一下,選拔之儀才剛開始呢!」
「對我來說已經沒有差別。」庫雷德示意瑪亞特放手,好讓他整理自己的服裝:「以後我有的是機會好好端詳那根眼鏡蛇杖,犯不著現在浪費時間看著它在別人的手上發光。」
「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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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雷德似乎真的有心要成為眼鏡蛇杖之主,雖說他原本就不是摸魚的學生,但是在經過了選拔之儀的刺激之後,他變得比以往還要努力修習魔術,也對於力量的追求更加瘋狂。
每個指導庫雷德的魔導師都一致稱讚庫雷德魔術力的進步,瑪亞特不由得懷疑自己是唯一注意到庫雷德墮落的人。他不確定那份不安與憎惡是否是由於競爭的壓力和嫉妒所致,但是他真的很擔心庫雷德對於眼鏡蛇杖的癡迷會將自己逼上絕路。
埃及有兩大主神,歐西里斯和塞特,前者曾經是一個勤政愛民的好國君,卻被嫉妒自己成就的弟弟所暗殺,他的靈魂來到陰間成為冥府之王,殺身之仇還是靠遺腹子賀魯斯替他報的。塞特則是一個邪神,傳說他為了權力和王位謀殺了親兄弟歐西里斯,最後被姪子所弒。不過他的人雖壞,本事倒不賴,既管雷霆又司風暴,就連法老王出兵都還得向他祈禱,絕對的力量化身。
瑪亞特不曉得庫雷德暗中祭拜塞特已經持續多長的時間,但是他擔心那枚象徵塞特邪惡與力量的護身符會替庫雷德招來災禍。
「哎呀!這沒有什麼啦!」
庫雷德的笑容向來就帶著一絲嘲諷意味,只是瑪亞特很懷疑當庫雷德笑著將護身符放到披肩底下貼身藏好的時候,那上揚的唇角是在譏弄他的小題大作、還是在苦笑自己即將面對的黑暗?
「我並沒有覬覦法老的王位。」大概是想到了那則關於塞特的傳說,庫雷德以為這樣講就能排除瑪亞特心頭的疑懼:「我只是想祈求塞特賜給我能掌控眼鏡蛇杖的力量罷了。」
「可是萬一塞特賜給你的並不只有力量呢?」瑪亞特伸手欲抽出庫雷德脖上的細鍊,庫雷德卻緊緊地將護身符壓在胸口。「如果祂也將祂的邪氣傳染給你了怎麼辦?」
「那我就會成為塞特在凡間的化身。」
瑪亞特以為庫雷德是在說笑,然而隨意翻讀魔術書的庫雷德,臉上神情卻是認真而泰然。
「有光的地方就會有影,」庫雷德將手臂往前伸入夕陽的光圈之中,金緋色的光彩將庫雷德手臂的前端染得一片殷紅:「我從來就不曾妄想自己能不染血腥地抓住榮耀。」
瑪亞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不過大概和張口結舌的愚者形象相去不遠,因為庫雷德在幫他把下巴裝回去時,還撞上牙齦。他隔著嘴唇揉著痛處,此刻瞪視庫雷德的眼神更多了幾分怨懟。
「可是就算你得靠著『傷害』和『鬥爭』才能爬到更高的地位,也不表示你就一定要把靈魂出賣給惡魔吧!」
庫雷德笑了,聲音撞擊著石壁,在靜寂的神殿內部迴盪。
「成王敗寇,這是宇宙恆長不變的法則,然而決定『成王』和『敗寇』的標準卻往往不在於所付的努力,而是在於做出了多大的犧牲。」
一隻偷魚的貓兒忽地從方窗躍入了神殿,瑪亞特著實被嚇了一跳,貓咪卻昂首闊步地自瑪亞特面前走過,絲毫不覺自己褻瀆了神聖的禁地,庫雷德則饒富興味地看著母貓嘴上銜的魚被窩裡最強壯的小貓吞食。
「小傢伙因為犧牲了牠的兄弟姐妹,所以越變越強健。看著吧!要不了多久其他的小貓就會因為飢餓而亡。」
太陽終於完全自地平線上沒入,書桌上燃燒照明的火焰也漸漸沒了原先的神氣。庫雷德和瑪亞特都不再交談,各倨書桌的一方做自己的功課,但是瑪亞特仍不時地抬頭觀察他的朋友。
也許是他的錯覺,瑪亞特覺得鑽研古籍的庫雷德,已經逐漸被在神殿內漫延開的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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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雷德沉浸於邪佞的趨勢,因為法老王的駕崩而稍稍減緩。
這一年,瑪亞特和他都剛剛擺脫掉見習生的身份,升格成為正式神官,卻不幸就遇上這種事。新即位的法老急需一個法力高強的墓地守護者,保護辭世的法老下葬,亦防止盜墓者和食屍鬼的侵犯。瑪亞特主動爭取這份職務,也獲得了年輕法老的允准。
「所以你明天就要走囉?」
庫雷德的語氣似乎多了一分寂寞,不過也有可能是瑪亞特在自作多情:「是啊!」
雖然這樣想對庫雷德有些抱歉,瑪亞特還是很高興自己即將離開王城。隨著魔術力的修練開始遇上瓶頸,近來庫雷德熱衷起補捉潛藏在埃及境內的邪靈妖物。
這本該是件好事,魑魅魍魎的減少,將使得人民的生活更有保障,魔術師則可在狩獵鬼怪的過程中習得經驗,並且透過牠們的魂魄得到法力,但是瑪亞特卻常常覺得庫雷德搜捕魔物根本不是為了要護衛王國的安寧,僅是單純地想突破目前的困境。
吃人雖然是種禁忌,不過吸收一個魔術師的靈魂絕對可以大幅提升法力。事實上在目睹過庫雷德吃掉抓來的魔物靈魂之後,瑪亞特就開始一直做惡夢,夢裡庫雷德用儀式匕首在他的身上活活刻下吸收的符文,然後把靈魂抽出來吃掉。
「瑪亞特?」庫雷德的聲調微微提高,這個傢伙又在神遊了。
「啊!沒什麼。」瑪亞特搖搖頭,暗嘲自己的思緒怎麼會晃到那上面去。
其實那些妖孽留著也是禍害,讓庫雷德吃掉反倒還乾淨俐落。瑪亞特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對了,我這次到王家之谷去,少說也要好幾個月,需要我替你帶什麼紀念品回來嗎?」瑪亞特純粹是想移轉注意,才對庫雷德如此說道。王家之谷乃歷代帝王長眠的聖域,那一帶除了滾滾黃沙,就只有金字塔和陪葬品,縱然真有什麼極具價值的物事,他也絕對不可能帶回。
果不其然,庫雷德立刻擺手:「那倒不必,不過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夠在這次眼鏡蛇杖之主的選拔儀式前趕回?」
「那是半年後的事了吧?」瑪亞特沉吟著數算日子:「我不太確定,王家之谷的治安向來就不太好,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向法老請求在當地蓋間神廟,並擔任神廟的長駐神官。」瑪亞特注意到庫雷德臉上的落寞,連忙又加了一句:「不過如果你獲選為眼鏡蛇杖之主,希望我回來替你慶祝的話,我想還是能向法老告幾天假的。」
庫雷德的臉色沉了下來,選拔之儀要是少掉優秀的瑪亞特會無聊很多:「你當然應該回來為我慶祝,但是你不參加這一次的選拔之儀嗎?」
倒映在庫雷德深褐眼眸中的,是瑪亞特寬慰的搖首:「不了。我的心願就是守護法老和王室的威嚴,眼鏡蛇杖之主的榮耀不是我所嚮往的。」
「為什麼?」庫雷德無法接受自己向來追求的目標,在好友的眼中竟然還比不上墓地守護者這種吃力又刻苦的工作。雖然……必須承認的是,在得知瑪亞特無意參與眼鏡蛇杖之主的選拔後,他的確也有鬆口氣的感覺。
西蒙大人在選拔之儀的祭文中,向來只歌頌「生還者就有資格成為眼鏡蛇杖之主」,卻從未提及眼鏡蛇杖之主只能有一個,落選者就算僥倖存活,所受到的傷害也使他們鮮少能再繼續做一名魔術師。
能夠不跟瑪亞特拼得你死我亡固然可喜,不過眼鏡蛇杖的光芒也會因為少了瑪亞特的鮮血滋潤而略顯黯淡吧!
「原因有很多………」瑪亞特蹙眉思索。說也奇怪,打從最初接受魔術師訓練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會去參加選拔之儀,但是真要說個拒絕的理由嘛,所浮出的思緒卻又片段不全:「……我不喜歡那種以命賭命的決鬥,尤其獎品只是一根金屬棒子………」
瑪亞特話音未落,就被庫雷德憤怒的打斷:「說那什麼話!那可是眼鏡蛇杖耶!」
「呃?對…對呀!」瑪亞特為庫雷德的氣勢所懾,小小地向後退了一步。來不及說出口的另一個原因,卻是看到了庫雷德對於眼鏡蛇杖的偏執。他無法解開眼鏡蛇杖對庫雷德的蠱惑,最起碼也要把持住自己的心。
「眼鏡蛇杖不僅象徵著權位,亦代表著榮耀!眼鏡蛇杖之主不但名份上統御全埃及的神官,實力上亦站在魔術師們的頂端!」庫雷德說得慷慨激昂,一旁收拾行李的瑪亞特卻只是不在意的微笑。
「可是我並不想要管理那麼多人啊!」瑪亞特待庫雷德歇息喝水之際,總算能插話說出自己的願望。他的音量不大,語氣卻很堅定:「我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守護法老和王權而生,只要能夠協助法老維繫國家的安定和平,眼鏡蛇杖之主和墓地守護者對我來說並沒有差別。」
「難道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實力到達何種境界嗎?」
瑪亞特輕笑著閉上眼睛:「我的法力只要足以保護法老和維持王權穩定就夠了。所以就算我不是最優秀的魔術師也無所謂,因為我的實力無需藉由眼鏡蛇杖的光芒來肯定。」
庫雷德望著瑪亞特的方向,實際上他的視線並未在瑪亞特的身上聚焦,記憶中的蛇杖光芒在此時盲了庫雷德的視界。他揚起唇角,嘲笑自己也嘲笑瑪亞特:「算了,我說不過你,看樣子你已經滿足於現狀,只剩我仍在追求更高更亮的地方。」
「聽你的口氣,似乎覺得我很自甘墮落。」瑪亞特佯裝不滿地抗議。
「你浪費了你天賦的才能。」庫雷德是真的在替朋友感慨。
「不然這麼說吧!我犧牲了可能到手的榮耀,來保護我更珍視的東西。」
庫雷德投以瑪亞特一個迷惑的目光。
「你不覺得這樣比較好嗎?當你成為眼鏡蛇杖之主的時候,我才能活著來分享你的驕傲與成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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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雷德停下腳步,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回想起瑪亞特臨走那晚所說的話。
接著他低頭凝視懷裡橫抱的女孩,不久前他才在女孩的同意下,吃掉了纏繞在女孩靈魂上的病魔。
真的是鬼迷心竅了………
庫雷德深吸一口氣,舒緩情緒,也讓皮膚更確切地感覺到那枚懸掛在胸前的塞特護身符。他知道現在反悔還不算太晚,卻又捨不得身上源源湧出的無盡魔力。
反正她也是心甘情願………
庫雷德如是地告訴自己。但是一開始說服女孩接受除靈儀式的,究竟是久病纏身的女孩,還是受不了魂魄香味誘惑的他,卻已經記不得了。
如果得知他為了獲得力量所犯下的罪,正直的瑪亞特還願意在他成為眼鏡蛇杖之主的時候,分享他的榮耀與快樂嗎?
「庫雷德大人!」
恭候多時的手下,好容易等到抱著少女從神殿內出來的庫雷德,他們立刻迎上前行禮,也接過了躺在神官懷中長睡的女孩。
「屬下先行告退。」
庫雷德仍舊不發一語,沒等侍衛帶著少女離開視線,便轉身回到神殿跪在塞特的神像前。他無意祈禱,也不求寬恕,只是單純地覺得沒了少女溫熱的身體,夜裡的邪神神殿還真的有點冷。
我好像有點害怕了,瑪亞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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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瑪亞特雖然沒有感應到庫雷德的恐懼,卻同樣睡不安穩。
「銀龍、銀龍、我看到了銀龍神的消逝!」
守夜的衛兵與失眠的工人異口同聲地指著天際嚷嚷。當瑪亞特因為逐漸擴大的騷動而起身查看的時候,王家之谷的空地上已經聚集了一群焦躁不安的人們。這之中真的親見銀龍墜落的人其實沒有幾個,卻每個人都繪聲繪影地傳述著那異常景象。
「大家安靜,瑪亞特大人來了!」
傳令士兵的大嗓門,掩蓋住人群的浮躁,也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大夥兒幾乎同時忘記銀龍神的存在,匆忙地向瑪亞特行禮。
這種時候絕對不可以問「發生什麼事」,瑪亞特已經太有經驗:受驚的人們總是急於找人傾訴心中的恐懼,然後你就會迷失在各式各樣的妖魔鬼怪中,永遠分不清誰說的才是真實。
「是誰竟敢驚擾法老王的長眠?」
啊哦!這可是很嚴重的罪名。在場的全都縮脖噤聲、面面相覷,許久四名巡邏的侍衛和一名睡不著覺跑出來數星星的工人才怯生生地向瑪亞特叩首謝罪:「大人恕罪啊!小的真的不是故意要驚擾法老王的安息………」
瑪亞特很快便從這五個人的口中,問出了令他們害怕的理由:一條銀龍,在王城方向的上空盤旋,牠似乎患有什麼毛病,總得費力地拍動翅膀才能讓身子飛在空中,不多時便化為星塵消散。
出乎眾人意料地,瑪亞特並沒有責罰製造混亂的人們,反倒還安慰了大家幾句,接著便讓所有的人都回去睡覺。
銀龍啊………
瑪亞特眺望著遙不可見的王城,如果不是五個人的說詞都大同小異,單從此刻天空的平靜,瑪亞特還真要懷疑又是有人陷落在惡夢的迷宮。
那應該無關法老,因為法老王的象徵並不是銀龍,再說代表法老的星子猶在散發著熒熒明光─這就足以證明法老王仍然平安。
難道和眼鏡蛇杖之主的選拔之儀有關?
隨著選拔之儀的腳步接近,瑪亞特猜測應該會有不少魔術師為了得到凌駕眾人、傲視群倫的力量,而開始嘗試各種旁門左道。也許那隻銀龍就是魔術師在追求力量的時候,不小心觸動了天顏,才導致的異象。
一思及此,瑪亞特不由得惦念起庫雷德,他劃了個避邪的手勢,衷心地替好友祈禱。
希望那隻銀龍的消逝和你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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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瑪亞特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請假回到王城探望庫雷德最近的情況,一紙宮裡來的命令倒是解決了他的問題:法老要瑪亞特在眼鏡蛇杖之主的選拔之儀報名截止日前趕回。
法老在命令的最末還有提到「去爭取你應得的榮耀吧」─看來似乎是暗示他去參與選拔的話。由於參加選拔之儀的魔術師必須要是自願,所以法老最多也只能把瑪亞特召回,他給予這名令他激賞的神官一個機會,也希望瑪亞特能好好把握。
瑪亞特心領了法老的好意,卻無意改變自己的初衷,他不解為何惟有「眼鏡蛇杖之主」的稱號,才足以證明一個魔術師的價值。不過他仍樂意遵照法老的旨意回王城一趟,並不是每個魔術師都能像他這樣地灑脫,畢竟摯友就深陷在榮光的渦流之中。
瑪亞特當天起程,卻在晚上就後悔,因為那條曾經傳述於衛兵和工人口中的銀龍又出現了。
早知道你今晚要來,我應該明天再走的………
瑪亞特對著在天空飛翔的銀龍暗暗地埋怨。現在他只能祈禱王家之谷的人們都沒有看見這隻銀龍,可以想見沒有了墓地守護者的坐鎮,又見銀龍的人們會有多麼地害怕。
快消失吧………
瑪亞特示意馬兒追逐銀龍的行跡。如同那五個人所描述,銀龍拍動翅膀的模樣看來十分吃力,瑪亞特懷疑那是疲倦所造成的,天知道這條銀龍究竟飛了多遠的距離……還有,為什麼牠的身體一直在長大?
糟了!
瑪亞特猛地調轉馬頭,卻已經來不及奔出銀龍的範圍。銀龍殞落的勢子快得嚇人,瑪亞特只能無奈地仰望那條遮蔽天空的銀色尾巴………
砰!
沒有預想的撞擊,瑪亞特詫異地勒住馬匹,從天而降的,不是巨大的銀龍,而是一個穿著亞麻衣裳的異族女孩,她有著迥異於埃及人的金色長髮和白色皮膚。瑪亞特立刻拿著水袋從馬背上跳下,當他扶起女孩肩膀的時候,聞到一股奇怪的香甜。
「咳咳……謝謝………」女孩稍稍恢復了點意識,主動抓著瑪亞特持水袋的手。瑪亞特注意到女孩乾裂的嘴唇與虛軟的身子,這個笨女孩該不會只顧著要橫越沙漠,而完全沒有進食和休息吧?
「妳飛了多久?」
女孩吃驚地看著瑪亞特,映著神官身影的藍色瞳眸透著憂傷:「你知道那條銀龍是我變的?」
「妳的靈魂有獨特的味道。妳是靈魂魔術師,對嗎?」
女孩起先還有幾分遲疑,但是最後仍然點了點頭。靈魂魔術師是一種很特別的術者,和預視先知相同,這種魔術師的才能是天賦的,他們能將靈魂化成一種精靈或魔物,以此來完成魔術師的各種願望。
瑪亞特將水袋交給女孩,接著又翻出了些乾糧給她:「妳如果很多天沒吃東西話,應該是要吃點流質食物,不過我現在手邊只有麵包和餅乾,妳看妳要不要把它們泡在水裡再吃下去。」
女孩搖搖頭,從瑪亞特手中接過一塊麵包,她將麵包湊到嘴邊咬了一小口,然後細細咀嚼了好久。
「謝謝您救了我。」女孩囁嚅的說,此時瑪亞特已經燃起一小叢的營火。儘管點火時有額外做了些掩飾,女孩仍然看出瑪亞特是用魔術變出那些火焰。「您也是個魔術師?」
「嗯,我叫做瑪亞特。」
「我的名字是雪荷。」女孩輕聲說道,之前咬的那口麵包到現在都還沒有吞下:「可以請問您一個問題嗎?」
「可以,不過我有個條件。」
女孩好奇地側頭注視忙著紮營的瑪亞特。
「請妳不要再用敬語,我只是個平凡的魔術師,不是什麼偉大的人物。」
雪荷笑了,低頭又咬了口麵包:「對我而言,救我性命的您就是偉大的神。」
瑪亞特一臉「妳饒了我吧」的神情,將女孩逗得咯咯笑個不停:「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
「妳剛才要問我什麼?」
「嗯,我想知道您……」雪荷縮縮嘴唇,連忙改口:「……你是從王城裡來,還是正要回王城裡去?」
「回王城。」
「是嗎?」不知道是不是瑪亞特的錯覺,雪荷似乎對他的答案有些失望:「我還以為魔術師大都住在城裡。」
「妳也不是住在城裡,不是嗎?」瑪亞特仍在忙東忙西,不過他還是注意到女孩的瑟縮,於是先拿了條毯子給她:「妳飛得這麼急,是要趕去參加眼鏡蛇杖之主的選拔之儀嗎?」
「不、不是的。」女孩看來似乎有些吃驚:「這麼說你是要回到城裡參加眼鏡蛇杖之主的選拔之儀囉?」
「我是回去替我的朋友加油。」瑪亞特停頓一下,庫雷德的魔術力雖然不錯,不過在選拔之儀結束前,誰也不會知道結果:「希望不會順便幫他收屍。」
「你不參加選拔之儀?」
「我想活著恭賀我的朋友成為眼鏡蛇杖之主。」瑪亞特回憶起庫雷德修行時的風采,那個傢伙還不曉得就算不是眼鏡蛇杖之主,他所擁有的魔術力也已經散發著榮光。
雪荷原本還想繼續問下去,如果瑪亞特的朋友沒有通過選拔之儀的話,他要怎麼辦,但是隨即想到他們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實在不應該過問這麼多。
女孩默默地吃著麵包,瑪亞特亦不發一語地盯著跳動的火焰,空氣裡飄升著時間的灰燼,啪嚓、啪嚓。
瑪亞特早已習慣在靜謐的神殿中沉思,雪荷卻無法忍受這種詭譎的靜默,她努力地尋找話題,以免思緒被無盡攀升的黑暗攫去。「你都不問我到王城裡去做什麼嗎?」
「我比較想提醒妳,以後不要再這樣濫用魔力,妳會死的。」
雪荷垂下眼簾,囁嚅地解釋:「我在趕時間。」
「兩次都在趕時間?」瑪亞特想起之前衛兵和工人對消逝的銀龍的形容,以為那也是雪荷用盡魔力的結果:「妳是天性比較躁進、還是真的都那麼碰巧遇上急事?」
「兩次?」雪荷突然急切地望著瑪亞特:「你是說你之前也看到過銀龍?」
「不是我,是我的手下看到的。他們說妳在王城的方向盤旋,然後消逝………」瑪亞特話還沒說完,就聽得雪荷幽幽地說道:「那一定是姐姐了……她的魂果然遺落在王城裡………」
不知道為什麼,瑪亞特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什麼意思?靈魂魔術師的靈魂形態不都是獨一無二的嗎?」
雪荷屈起膝蓋,將大半的臉都埋在身體和大腿所形成的小小空間:「我跟姐姐的靈魂樣貌都是銀龍,仔細看是有點不同,不過你大概分不出來………」
瑪亞特無意反駁雪荷的話,再說他本來也就沒有親眼目睹上次的銀龍。
雪荷繼續說道:「姐姐的身體向來就不好,從我有記憶以來,姐姐就一直在吃藥,一直在看病………」女孩將膝蓋環抱得更緊了,瑪亞特以為她會開始掉眼淚,不過雪荷大概早就已經流乾了淚水,聲音倒還是很平靜:「後來有個巫醫告訴姐姐,她會一直生病是因為魂魄上纏繞著一個厲害的病魔,可是巫醫的法力不夠,沒辦法幫姐姐除靈,所以他推薦了一個住在王城裡的魔術師給姐姐………」
瑪亞特倒抽一口氣,突然不是很想知道女孩姐姐的下場,因為他敢肯定絕對不是個好結局。奇怪的是,就算女孩的姐姐真的落得一個可悲的結果,也和他沒有關係,為什麼他會如此地侷促不安?
「我本來是要陪姐姐一起去的,可是姐姐說不用……姐姐化成銀龍越過沙漠到王城找魔術師替她治病,但是魔術師送回來的姐姐卻從此長睡不醒。」
「她……死了?」瑪亞特小心翼翼地問道,其實那也不是沒有可能。魔術師原本就可藉著吸收魂魄來獲得法力,假使那名魔術師在幫女孩的姐姐驅逐病魔的時候,受不了靈魂魔術師的魂魄誘惑而一併吃掉………
「還沒有,不過快了。長老說姐姐的靈魂已經離開她的身體,如果不是因為姐姐是靈魂魔術師的緣故,她早就死了。我不知道姐姐的靈魂出竅是否和那名魔術師有關,可是現在就只剩下這條線索。」
瑪亞特看到一個幻象:魔術師將躺臥在魔法陣中央生病的女孩,連同她的魂魄和病魔一起拉出女孩的身體吃掉。他微喘氣息,膽戰心驚地問道:「我可以請問妳…那個魔術師叫什麼名字嗎?」
「庫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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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見到庫雷德,在陰暗冰冷的塞特神殿。
瑪亞特實在不想和庫雷德在這種情況下重逢,庫雷德的褐眸中沒有遇舊知的喜悅,反而還多了幾分防備。
「所以……你千里迢迢地從王家之谷趕回來,就只是為了要質詢我有沒有吃掉那個女孩姐姐的靈魂囉?」庫雷德的語氣冰冷,還帶著一絲不耐,在說話的當兒一直不斷地翻閱魔術書,儘管瑪亞特並不確定庫雷德的煩躁究竟是作賊心虛,還是因為儀式將近所產生的壓力。
「我說過了,我是擔心你才回來的。」瑪亞特笨拙地解釋:「我想在第一時間恭賀你的勝出……」聲音逐漸降低,「……不過萬一你不幸遇到什麼三長兩段,我也好替你送行。」
庫雷德冷哼,他知道瑪亞特是真心在為他著想,偏偏現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瑪亞特的友愛:「我不會輸的,因為伊瑟已經確定了我的勝利。」
「伊瑟?」
該來的還是會來,庫雷德淡淡地吐了口氣。他也曾經考慮過對瑪亞特扯謊,只要他矢口否認,瑪亞特一定會全心地相信他,並怒斥那些指責他的言論為無稽之談。瑪亞特對於朋友就是如此地忠誠,所以庫雷德才不得不對瑪亞特坦白。壞事他一個人做就夠了,犯不著讓瑪亞特背負上助紂為虐的罪名。
「那個女孩的姐姐。」
瑪亞特頓時感到一陣寒意。他瞥了眼牆壁上沒有點燃的火把,不解就算塞特是個邪神,也無需讓自己永遠浸淫在這種無止盡的黑暗裡吧?
「你真的吃了伊瑟的靈魂?」
庫雷德挑起眉毛,挑釁地反問:「你覺得我是這種人嗎?」
「不是。」
瑪亞特的乾脆令庫雷德感到罪惡,原本以為他是故意這麼說,來試探自己的反應,沒想到瑪亞特竟露出尷尬的笑容,似乎對於自己懷疑庫雷德的為人感到抱歉:「對不起,我應該要相信你的。我們換個話題吧!你手上那本是誰的魔術書?」
「我吃了她。」
時空因這句話而凍結,瑪亞特終於清楚體會到庫雷德吸收了伊瑟的靈魂,所獲得的法力是多麼強大。他企圖從庫雷德的臉上找到一絲悔悟的神情,然而庫雷德的身體雖然在微微打顫,眼神卻沒有半點閃爍。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瑪亞特嘗試著彌補錯誤:「伊瑟還沒有死。」
「我不會把靈魂還給她的,她的魂魄將助我一臂之力。再說病魔已經和伊瑟的魂結合,就算歸還靈魂,很快地她也會被病魔吸乾生命力而死。」
瑪亞特衝上前抓著庫雷德的肩膀猛力搖晃,可是任憑他再怎麼努力,卻已經無法從庫雷德臉上找到昔日的神采:「生老病死是天經地義,可是你不應該逆天行道!」
「反正她遲早都是要死,我為什麼不可以藉由她的靈魂來獲得更強的法力?」
一個清脆的巴掌聲在塞特神殿內碰撞,熟睡的貓兒受到聲音驚嚇,躲到了塞特神像的腳下。那隻貓咪有著壯健的身子與光澤的毛皮,可是牠的兄弟姐妹早被瑪亞特埋葬在神殿外腐敗垂朽。
「氣消了嗎?」庫雷德冷冷的問道。臉頰麻麻辣辣,可是真正錐心刺骨的疼痛卻是來自於心。看來瑪亞特是不會跟他分享擁有蛇杖的喜悅了………
「以前的你沒有這麼壞……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之所以不想爭取眼鏡蛇杖之主的榮耀,就是不想變成你這副模樣………」瑪亞特越過庫雷德仰望他身後供奉的塞特神像,邪神手裡一樣握著一根雕刻著睡眠蛇裝飾和烏加眼的權杖。
每個人都在心底,自以為是地追求那根象徵榮耀與地位的眼鏡蛇杖。
瑪亞特用手掩住口鼻,親吻手心的紅腫,也吞下自己的哀痛。
「對不起,我不應該打你的………」瑪亞特的聲音似乎有點哽咽,然後庫雷德看見他在黑暗中轉身,頹然朝神殿外的方向走去。
「不過整件事伊瑟都知情。」庫雷德低著頭沉重地說道,同時也感覺瑪亞特有停下腳步、聽他說話:「她知道靈魂已經無法和病魔分離,也知道我會連她的魂魄一起吃掉。」
庫雷德背對著神殿的門,朝塞特的神像恭謹的跪下。他虔誠地向塞特叩首,也讓站在月光之下的瑪亞特看清楚兩人之間的差異。
「幫我轉告伊瑟的妹妹,叫她盡快回到沙漠邊境多陪陪她姐姐。現在動身的話,應該還能見到伊瑟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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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亞特並沒有將他和庫雷德之間的對話告訴雪荷,只有要她盡快回到沙漠邊境的家。雪荷回去沒多久,瑪亞特便在參加選拔之儀的時候,接到報喪的夜梟,短籤繫在鳥兒的腳上。紙張有些僵硬,似乎被水沾濕後才又經風吹乾,上頭寫著幾行有點模糊的字跡:
姐姐死了。我好像有點明白她把魂留在王城裡,也許就是為了這一刻的安詳。
請替我謝謝庫雷德神官,他的確治好了姐姐的病痛。
雪荷
愚弄的感覺冉冉升起,瑪亞特緊緊揉捏著短信,突然很想知道,如果庫雷德有辦法只除去糾纏伊瑟的病魔,是不是還會把她的魂魄吃掉?
「他重生了、他重生了!」祭壇上,西蒙興奮地向所有的大臣介紹新任的眼鏡蛇杖之主:庫雷德高舉著眼鏡蛇杖,沐浴著那得來不易的榮光。「有人有異議嗎?」
瑪亞特鬆了一口氣,發現自己仍能替庫雷德成為眼鏡蛇杖之主感到高興。一抹矛盾的淺笑瞬去,便同其他觀禮的大臣齊聲吟唱:「沒有異議、沒有異議,眼鏡蛇杖尊貴的主人就此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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