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尤智毅〈幽雅的白癡〉
- 最後修訂日期:
我是個白癡,不清楚是什麼時候,我就體會到這點。
起初,我試圖反抗,也的確有一段時間,心底焦灼著,辯駁的意圖再明顯不過,那是種對我人格的臆斷。然而,在規律整齊的謾罵和無形的意志銷毀下,我也就拘癴麻木。也許正因為我油腔滑調的不在乎,才會導致悲慘的下場。我開始後悔過去。我猜想,當初如果多投入些,或是多犧牲點,經過拉扯所達到的平衡,也許會使得結局往不同的方向開展。
就這樣,我把思緒放逐到很遠的地方,是天馬行空的異想。幾乎忘我,在構築的幻想裡面遨遊,什麼樣的結局都任君揀選。我成了亞伯拉罕,我是個勝利者,我嬉戲,我招蜂引蝶,我呼風喚雨,我無所不在。這跟酗酒或是嗑藥沒有差別,都是以欺騙塗滿空格的方式。
打趣的是,人性常傾向使用繁瑣的痛苦,去補償精神靡爛的陋習。這段旅途對兩袖清風的過客的我,如此不堪且顛簸。毫不公平,試著拿起攝影機,對熙來攘往的流動,作清晰的特寫。倍數放大,無數個眼眸都在觀望,纏繞在莊家旁的賭客,抵押生命的長度好作為籌碼。不啻是個爭取自由的遊戲,我押的注小,輸贏倒不使我致命;也許我正沉溺一陣子昏頭、一陣子清醒的玩法,我自己卻不知道。我對那些選擇放手一搏的人好奇,縱使大撈一筆,成為以訛傳訛的童話。但沒有人能待在這太久時間。上帝是個狡黠的騙子,看準人性脆弱的一面,祂才有生意可做,順帶一提,祂可從來沒有吃虧過。我時常對此抱怨,偏偏濫賭是我的天性,就跟那些販夫走卒如出一轍。印象中,我比謹守規矩,連吃角子老虎機都沒拉過,就得被逼迫離開的傢伙好的多。這樣子的人似乎是為數可觀的一群,帶著徬徨無助的表情慘遭淘汰,這是我總覺得可笑之處。
"A falling blossom only touches lips that lie" 留聲機裡面流洩出Nat "King" Cole的古典爵士,音符沾黏下一張樂譜,竄走在黑膠唱片,那凹凸不平的刻痕裡。節拍數敲打著我的心房。歌詞也許在表達落下的花朵,只會去觸碰到說謊的嘴唇。花朵也許是刻意,也許是巧合才會如此。我從來就不去細想箇中涵義,只是靜靜享受這歌帶給我的晦澀。
我悶得發慌,我來回踱步,為的是希望能夠打發掉一點時間,心頭膨脹著無法控制的起伏。不經意地,我把桌邊的仙人掌放在手裡把玩。倏忽,我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意義與目標的存在,我把腦都給想穿了。我是個小丑,思緒裡面整片的污濁和混沌、不入流的思想。下意識,我竟然徒手把仙人掌都給扳了開來。那退化成針狀的葉,紮實的穿刺了我,且在皮膚裡面倒勾著不肯出來。我並不覺得疼,縱然我真的流了血、受了傷,我一點也不在乎。跟我在沙場翻滾騰越﹝這社會其實到哪裡都是戰場!﹞所受的傷根本不值得一提,甚至不用包裹傷口,除非是扎進了心底。或許我還會得到解脫,讓怒氣藉此釋出,好減緩我的神經質,我知道自己又開始胡言亂語。纖細和敏感,都可以讓你感受到變化。
我注視,著生於嫩莖節的頂部或邊緣的仙人掌花朵。外側花被,背面具紫紅暈,一旋旋地;內方花被,呈花瓣狀展開。何苦這樣子的細心雕琢呢?造成醜陋不堪的主體陷入衝突,給予它一個藉口來逃避。鬼鬼祟祟地,想用艷麗的特技,把仙人掌的野蠻和無知給遮蓋起來否?暗渡陳倉?瞧瞧那些個玲瓏標緻的肉白果子。戲子無情,沒想過仙人掌也是,展現出丁點的嬌媚,好讓不熟識的人憐憫。光是這點,就足以讓我忌妒。恰巧,我不正是個有著可笑綽號的白癡嗎?可就沒人願意多看我一眼,勞什子似的。或許我沒有足夠的風情萬種,因為我根本不值得給予同情,只不過我天真爛漫的想法。但即使是這樣子,那也是夠羞恥的。總而言之,我藐視仙人掌,瞧不起他虛偽作態的風格,就跟別人眼中的我是同一個樣。
手上的傷,一點反應也沒用,這是個證據,證明我是個無用的白癡。
﹝老師的說詞﹞「這孩子,咳…﹝清喉嚨貌﹞這孩子小時候表現規矩,說得上是聰慧、井然有序。這成績表現不錯,和大家關係相處的挺好,在班上一直是個寶,是個開心果兒。有時候也幫忙打理,不特別突出,但卻有擋不住的氣質,說不上是什麼。可能自己落了個笑話,在同學前面表演魔術、扮個角兒、打個滾讓大家笑個開懷,但他自己卻不笑。問他為什麼不笑,總說不出個所以然。」「要是真有什麼奇怪,可能就是問題太多,上下課都是,總想把問題裡面,早就明白的道理再懷疑,嘮嘮叨叨的很讓人受不了。」「也不知道長大是怎麼了,竟然變成了白癡。」老師呢喃的叨絮著。
這是個霪雨霏霏的十一月,狂風飆蕩,漸漸支離破碎的大地。市鎮像刻意被孤立的迷你模型。委身其中,若有所思,我肢體的每一吋也跟著凜冽。透過檜木削製的百葉簾望去,低平的屋舍裊裊炊煙。街道旁隨意擺放的行人,其中幾個我甚至談過話;近似於索然無味的交談,我連憶起名字都嫌多餘。在我看來,姓名無法代表一個人的價值,就像職稱、地位、財產或是智慧,對人類也同樣是無用的玩意兒,他們僅止於符號一途。就跟洋娃娃的衣服類似:約定俗成的自欺欺人。你所嚮往,用內在的理性把紊亂的思緒,冷靜地切割成一落落客觀的分析,並用倒背如流的公式,將答案隨手解在白紙上。但任誰都比我更清楚,不過藕斷絲連的想法,在制度下絕無實行的可能。我卻無法抗拒這魅力,觸碰即猛烈爆發的本能,說是人性又顯得可悲﹝飛蛾撲火般的劇情?﹞我想起黃石大峽谷的老間歇泉,苟延殘喘吞吐著來自地核深處,幾千萬瓦的熱能;在崩潰邊緣徘徊的感覺一定很不好,我敬佩它是如此稱職,輕輕一嚐便滿嘴的苦。
﹝旅館老闆的說詞﹞「呼…可真是個凍僵的天,瞧我正齜牙裂嘴的打顫呢!這可是咱們鎮近些年最難熬的隆冬,要根香菸嗎?」「嗯…你剛說什麼?」「喔!對了,你說那個站在窗邊的白癡啊,他是鎮上,不,算是所有我見過最怪異的人了。」「他幾乎無所事事,成天遊手好閒,有時候不發一言,有時候倒又大吼大叫。」「他都問些什麼?他問些什麼,誰也沒空去理會,我們生意人啊,招呼顧客就忙得片刻也不得閒了。這道理就是需要糊口,再清楚不過。哪裡有時間同那個白癡胡鬧。」「根本不知道打哪兒上來,你知道的嘛,人來人往的小鎮,大夥兒都是過客,你要嘛來,要嘛走。當然如果客人都多待一會的話,我們才有生意作,你說是吧。」「您就別操煩了,那傢伙什麼把戲也使不出的,他什麼也不是。」「他只是個白癡。」「沒有人滿足的了白癡的自尊,他們總是一樣的傻。」
我抹去鏡面的霧,沁冷透過手心令人清醒。猛一剎那,整片的、赤裸的看到一副軀體。伸手掩蓋自己的醜惡。一處、兩處…,我發現根本擋不住那四溢的惡臭。我覺得羞恥,我認為自己簡直不是個人。根據我的看法,原因可能有兩個。一來,我就真不是個人類,而是來自外邊星球。抑或,我是個不能擺在「動物界、脊索動物門、哺乳綱、靈長目。」這生物分類學之下的物種。我低頭抿笑,我倒真嚮往那樣,可惜天總不從人願。那麼,也許只剩一個可能:由於我斷絕和人有關的思考模式,我便不是個群體的動物。所以我不是人。
我不是沒有正常過,這樣描述或許對觀眾太突兀,彷彿我真是個白癡。過去的我其實再平凡不過,就像個普通人,甚至更好。我接受著義務,行使著權利。徹底符合期待。踏實的生活,完整的家庭。以前我總起了個大早,沿著河堤慢跑磨練自己。窪地旁的螃蟹、泥土的香氣圍繞,讓我感受到無比和諧。呵出的氣變成白霧,散去後朝旭從眼前緩緩升起。我向前衝刺,滿懷希望,告訴我自己又是個嶄新的日子。
我準時上班,充滿熱情,完成份內的工作、上司的交代。在下班後回家,我不喝酒,不沉溺有損耗身心的活動,從不留戀外面的紛擾。開門那一刻,妻子的問候跟孩子的擁抱,是我的支柱。我比任何人都活躍,不辜負別人,也不辜負我自己。也許顯得吹毛求疵,我知道那是本份所在。人在扛下無數榮耀、平步青雲之後,自然而然會朝頂端邁進。我深深引以為傲,這是耗費心血所應得的報酬,也是我的一切。
無論你怎麼看,我都再正常不過,接近完美。
直到狀況出現,同事私下的喃喃,夥伴的連袂離去,旁人的耳語,競爭者的惡意中傷。我輸了,戰敗的人沒有藉口。我應該沒全然失去。我的動作正說明我的想法,信步朝家的方向歸去,倦鳥歸巢。
我收看自己妻子同陌生男子蜷伏在陰暗的角落,複數的生物在我面前厭惡地蠕動著。瓦斯爐恰巧烹煮著熟悉的菜餚,我是個天大的笑話,我變成柔腸寸斷的老饕。狂奔上樓,扯起小孩的衣襟,我打算就此離去,卻發現怎麼也拉不動的重量。我愣住了,稚嫩的輪廓開始老成,餐風露宿的遊民模樣。「回來啦,給我點零用錢花,我沒錢了,老頭。」
裡頭外頭,一整片殘樑碎瓦。惱人的雨絲漸了起來,我的靈魂跟體溫一樣低落。快門抓住我悲劇的瞬間,所仰賴的“一切”被生吞活剝。像在共產社會,斗大的紅匾懸掛在公社,審判終結,宣布我的配額已經用完。不是因為犯罪,毀滅性的惡作劇罷了。「一枝折得,天上人間,沒個人堪寄,沒個人堪寄,沒個人堪寄…。」
﹝妻子的說法﹞「有什麼好解釋。我也是人,當然要犯錯。難不成要我戒慎恐懼地等待?誰想要老態龍鍾的消逝?誰又能判別對錯?對罪犯、謊言者來說,倒不至於十惡不赦。只是犯錯,順性而為,誰也不能判我徒刑。那可是我的自由,我對自己的回應。他不過一個懦弱的男人,我可是為自己做了決定的女人。」「誰會在乎白癡的想法,你會嗎?我打賭你不懂,你不可能明白,你不了解,不可能知道。」
「新聞報導,國內的平均國民所得,再度爬升到13,995美元,創近三年來的新高,經濟成長率也…。」旅館裡面,稀薄的空氣,只賸下電視機的播報。那曾經是我的戰場,如今也離我遠去。我把電視轉到無聲,我不想聽就聽不見,可是這次卻聽的清清楚楚。我想,總會安靜下來的,包括心。失去我賴以維生的聯繫,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我汲汲營營。我更像一個毫無歷練的人,內在和外在是否同步運作都令我生疑。我常忘記探求內心的想法,總以外在的依託為基準。醫生說,那是腦葉激素的耗能作用。治療師說,那是心靈的媒介、factor因素,你看著那個嘴型。「F—a—c—t—o—r」像是魚嘴,波波地顯露滑稽的樣子。當然,是連魚都可以光明正大的嘲笑我現在這個樣子。戶政事務所的人建議,我應該公開或修改自己的財務和基本資料。靈媒說,我前世是達官貴人,今世來還願受苦。
﹝我的說法﹞胡亂編輯的故事?是我的錯嗎?我真是個白癡嗎?這是應有的招呼嗎?算不算犯規?怕什麼?怕被我告發嗎?我不可以發問?你們的計謀?誰說我真成了白癡?騙局嗎?謊言嗎?真的?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渾然不覺?可笑?為什麼折騰那麼久?何必隱瞞事實?為何報喜不報憂?經驗還是理性?為何要弄清楚?弄得清楚嗎?應該面對嗎?現實又是什麼?有價值的批判嗎?是我動手挖自己的墳墓嗎?用你們的那一套?哪一套?還是社會福利的那一套?我的想法不夠透徹嗎?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偏偏要挑我?我要填表格才能申請嗎?
猜想,怒吼是很好的發洩,人們也都應該這樣做。
我倒了點液體到玻璃杯裡,是酒也可能是其他的飲料。晃了晃,我毫不猶豫吞下去。但沒有吞的完全,舌頭殘留著一點點腥味。我還在矛盾,我還在掙扎,懷疑不等於否定。即使到現在,我在層層剝落中,加速氧化這個過程,但卻又抵擋不住,把已剝落的假象給貼回身上的衝動。
人生總是有好多種選擇,像是在冒險。
最後,我選擇沉淪的自縊,用人們喜歡或是不喜歡的方式,殘暴或是華麗都可以接受。反正我自己也看不見,我終於留下了些什麼,或殘骸,或某些傢伙的歡呼。人們言傳的那個白癡就是我,地方新聞的一小塊版面。愚忠的勇士在彈盡援絕之後,裸身衝向敵方,揮發在歷史的那一點,一九九六、九七、九八…都可以,導演不會喊卡。
最後,我決定重新開始,站在十字路口,資本主義鑄造的大樓環繞、喧囂的都市,都充滿生氣。我揣著不如以往,那剩餘的自己。拿了出來,我心想,應該沒有透支,我要再次攀爬。我得找回工作、職位,甚至家庭。我可以再一次證明自己的價值,用社會認為對的途徑,我不再手足無措。我拋棄過去,那不是我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此時此刻,我感覺自己重生了,像是個沸騰的茶壺,隨時接受挑戰。
最後,我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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