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莊家瑋〈沈默〉
- 最後修訂日期:
咚咚。
房外傳來敲門聲。咚咚。妳獨坐床沿。房裡暗著,牆壁因無光而沉沉兜頭壓下。咚咚。壁由四面向妳靠攏,妳感覺孤單。
只剩下我了唷。妳心想。
妳母親死了。
那日回家後,父親說母親死了。從大廈的頂端躍下,幾秒鐘便變成一團醬泥。妳想起母親日日會為妳在吐司上塗層厚厚的草莓醬。妳開心接過,果醬因擠壓從吐司縫裡溢到妳手,紅稠地,妳不在意,舔淨,上學。
但那晨妳不見妳母親。
那日放學時,妳揹書包經過一間小學校。妳的母校,也是母親的。她總一手牽妳一手提書包,送妳上學直到小學畢業。
然後,母親死了。
到家,母親的屍已被送走,地上的血漬也洗刷乾淨。妳不知情,如往常走進大廈,搭電梯,九樓,出電梯,開門鎖,然而妳沒見到母親。是父親。
妳媽死了,跳樓死了。妳父說。
那晚餐怎麼辦?妳問。腦中只浮現這句話。
母親的死就這樣交代完畢。
妳進房,鎖門,躺上床。閉眼,過一會,妳便感覺有人進來,站在妳床邊。妳無法睜眼,但妳曉得她正無聲息地看妳,她是妳母親。
妳開始作夢。
我媽咪不能說話。
聽說是小時候的一場大病,傷害了媽咪的聲帶,從此媽咪便再也不能說話。而我由於從小就給媽咪照顧,相對地沒有聲音的模仿對象,也因此我一直到了三歲才會說話。學會說話前的我就像栓死的水龍頭,必須要用力才能扭開。所以在龍頭未旋鬆前,我無法發出任何模仿的聲音。
臭三八。是我學會的第一句話。
我三歲時某日的夜裡,媽咪臥房裡只一盞燈,昏黃的燈泡殘喘的透著光,
媽咪輕撫著我的背哄我入睡,我記得她嘴裡哼著一首曲子,曲調因為黯啞壓抑的喉音而顯得有些支離。那時媽咪沒有唱出歌詞,但我總覺得有種情緒被媽咪的聲音喚醒,但年紀還小,我並不清楚那是甚麼感覺,只感到眼睛酸酸的。突然,房間的門被人打開。美麗的影像戛然而止,衝突的劇情急轉直下。父親闖進畫面來,表情非常可怕,像是看見甚麼恐佈的事,他沒有原因的一把扯住母親的頭髮,拔蘿蔔似地將母親從床上拔起,那是頭美麗的長髮,隨父親的力道在燈泡微光的映照下折出髮芒,媽咪的頭無法自制的左右擺甩,甩上了牆。啪砰一聲,媽咪的額頭滲出了紅色的液體,血沿著額頭滑眼角而下。我沒有哭,只是躺在床上安靜地看。媽咪看著我,眼睛好像充了血絲,又或許沒有,光線太黯淡,肉眼並不可靠。
順著媽咪視線,父親似乎現在發現我的存在,他伸出手想抓我,但被媽咪死命擋住,傷口的血繼續依循眼角淌流滑下,彷彿流著紅色的淚。父親一巴掌便打中媽咪臉頰,鮮紅的淚被啪地擊散,沾到父親手上,他嫌惡地啐出--臭三八!
水龍頭倏地便被扭開。
如同父親無來由的現身,他轉身便迅地離房然後出門,媽咪從地上緩慢爬起,走來床旁,接著抱我進懷裡。我看著媽咪,看著她臉頰上因凝結而呈暗紅的濺散血漬。而後開口發出聲音。
臭三八。我開口說出生平第一句話。媽咪聽見後張大眼睛,看不出是對我初次說話的喜悅還是害怕,她突然鬆開抱我的手,肩膀微微地顫動。然而水龍頭一旦扭開便會源源不絕的流出水來。我開始笑,不停地喊著臭三八臭三八,為自己第一次發出的聲音感到驚奇。
臭三八臭三八臭三八、呃……。
媽咪忽然地摀住我的臉,我以為只是玩笑,可是媽咪並未因我住口而鬆手。我閉上眼。鼻息因臉孔被密覆而漸漸缺氧,但我沒掙扎,直到我幾乎要休克了媽咪手才鬆脫。一脫困我便馬上大口大口喘進空氣,新鮮的空氣橫衝直竄進我口腔的壁道,迅速而猛烈的灌滿,忽地我感覺陣陣噁心,開始不止地劇烈嘔吐,如同有人用灼燙的杓器挖我咽喉,晚餐吃的食物帶著滾燙的熱液一股股地被挖出,我的喉嚨異常灼熱,不一會酸腐的醚氣便充滿裹住整個房間。
靜靜地,媽咪微笑看著我嘔吐。
父親是老師,某所高中的訓導主任,是很受人尊敬的職位,因此每逢年節,總會有人送禮。當送禮的人來,他們總和父親在客廳談些事情才走,證明自己並不只為了送禮來。此時的父親和平常不同,我總能感覺他的眼角特別的下彎,嘴角特別的上揚,對媽咪也特別的好。他會輕輕摟住媽咪,向他的同事介紹每一道媽咪燒的招待他們的菜。而我則坐在沙發,獨自玩弄媽咪幫我編的辮子。我知道其實父親總在他們離開後說他們專拍馬屁。又說假如他不是主任,哪會那麼殷勤。其實父親不一樣,這時的媽咪也不像媽咪,她會在父親笑的時候輕聲跟著笑,在眾人談事時淡淡勾起嘴角,讓人感覺十分安心。
對這樣的媽咪我覺得陌生。我的媽咪天天被父親毆打,至少從我懂事以來便是如此。她不應該有那麼幸福的表情。
我總是很早上床,但其實沒睡,只是習慣性躺在床上,看著不開燈的房間天花板。閉上眼,一時間會有天花板顫巍巍即將塌陷的驚悚感,覺得害怕我就立刻睜開眼睛,房間還是晦暗的,一切都還安在。我如此反覆著閉眼、睜眼的動作,直到在過份無聲的房裡,聽見說話聲從房外傳來。父親回來了。
我閉上眼。
由於黑暗,我所有的感官皆被顯微地放大數倍,連汗毛都變得敏銳起來。父親一開始只是低聲向媽咪抱怨,他的抱怨會伴雜若有似無的狗吠在夜裡擴散,我把右邊耳朵貼在木板床上,感覺到各種聲音嘈雜的聚集靠攏,透過彼此的互相振動送進我耳來。突然間,聲音的射線登時在暗中幅放散開,不滿的情緒逐漸變得壯大,扭曲了空間的遠近。原本的咕噥越過臨界變成咆哮,在學校裡壓抑的委屈情緒無預警就被撕裂扯傷,我甚至能聽見理智爆破的巨響,炸傷我的耳膜。
媽咪開始尖叫。
啪咑啪咑。微弱而顫慄的泣音黏稠在空氣。啪砰啪砰。間或兩三尖厲割破黏稠的空間。啪咑啪砰啪咑啪砰。破碎的火花連綿迸發在夜裡,然後熄滅。
安靜,除了喘息。砰--完全安靜。父親又出門了。明明只是聽見,但我卻感受到一種沉默的恐懼感突破牆壁向我襲來,刺刺麻麻的。
一睜開眼,刺眼的光線立刻就炙傷我的瞳孔,我的眼睛分泌出淚水,它們帶著熱度溫暖地滑過臉頰後,視線才漸漸清晰,我微瞇著眼看見電燈開關上按著一雙異常白皙的雙手。那是媽咪的手。我看見手臂上一斑一斑的暗紅團塊因為我的注視開始暈出顏色,由中心點往外擴散,最後變成了瘀傷。媽咪眉毛垂垂地,看著我微笑。
臉頰的淚陰乾後不再溫暖,反而寒涼。
我小學六年級時,媽咪與父親分房睡了。那時我已明白父親的行為是不對的,但僅止於此。媽咪仍然常在夜裡被打,隔天仍然早起為我們準備早餐,父親是火腿蛋,我則是吐司夾草莓醬。我們白天如同一般家庭,父親上班後,媽咪便牽著我的手送我上學,那所小學也是媽咪的母校。因為生病的關係,媽咪只唸到小學畢業,後來我才知道。夜裡我便躺在床上,靜靜聽著父親毆打媽咪的聲音,擊打肉體的聲音沉甸甸的,彷彿重物在地上拖曳,混合著媽咪的呻吟聽來有些詭異但令人亢奮。我看過一本小說,書裡說傷口在痊癒之後會變得比原來還要強韌。媽咪白皙皮膚上那些時好時傷的瘀血,想必讓媽咪經由一次一次傷口的癒合而變得更加堅強了吧。
重物拖打的頻率漸漸加快,肉擊產生的聲音也相對轉弱了。應該就要結束了吧。我想。果然,只再一會,便結束了。
媽咪被打的聲音,讓我安心。
父親只打過我一次。那次媽咪不在,父親一回家便問--妳媽呢?不在。去哪了?不知道。去哪了不知道?我不知道。然後兜頭便是一拳頭,我還不瞭解發生了甚麼事,便又來了巴掌。--不知道?妳甚麼都不知道?老子養妳那麼大就只會說不知道!我急忙蜷縮起身子保護自己的臉,然而無用。父親熱辣辣的掌啪啪地響在我的肉身,不同於偷聽,我能感覺肌肉的振動和疼痛像電流奔竄開來,一股股地刺入體內,肉體的聲響巨大的足以耳鳴,狠狠的咒罵被啪啪聲切割成破碎無可辨識的字眼,羞恥感、痛楚淋漓地在身上刺激爆發,我幾乎就要自己麻痺任父親宰割了。
就在這時,媽咪開門進來。
日光燈啪地爆開,我不禁瞇起眼,對過分明亮的光線感到不適。是媽咪,父親不知已在何時出了門,媽咪今天依然來我的房裡。她手裡拿著藥膏向我走來,我知道媽咪要我幫忙擦藥。接過藥膏,轉開印著小護士頭像的盒蓋,媽咪已經將衣服脫掉,露出一身白皙的肌膚,上面浮印著一團接一團大小深淺不一的瘀塊。媽咪不論正面背面都像畫布一樣,畫滿青綠黑褐的顏色。
我先擦背上的唷。我說。
藥膏因為長期使用已經凹陷,我小心挖了一塊,就著剛產生的紅印用力壓上去,我感覺到媽咪的身體輕輕的顫動一下。--痛嗎?媽咪沒做反應,反而開始小聲哼起小時哄我睡時的調子。我塗擦並且按摩,媽咪的調子就隨我力道的深淺而起伏,我知道她痛卻選擇沉默。紅印因為我的按壓先染成淺青,再慢慢形成微褐色的瘀暈,看著這樣的變化過程,我其實有些著迷,明明受傷的部位並沒有那麼大啊,為何一碰便整團都跑出顏色來。我只不過稍稍用力按了瘀塊,卻可以讓媽咪全身都感到疼痛。傷害就是這麼回事吧,受傷的不是只有瘀青本身。
媽咪整個人都受傷了。
換前面嘍。媽咪轉過正面。我一眼就看見媽咪肚臍旁的那顆痣,雪白的皮膚上除了傷口,就只有那顆痣是天然的瑕疵,小巧地躺在臍眼旁。每次幫媽咪擦藥,我總是記得去注意那顆痣,沒有任何原因,就只是記得。不同於父親的模糊印象,我記憶著媽咪的一切。
我先從鎖骨上的傷口擦起,和其他的瘀青不一樣,那是道長長的擦傷,從右肩延伸到左乳的上端,除了主要的傷口,周圍還有許多輕微的裂傷,淡淡地滲出血絲。我幾乎可以看見媽咪的上身硬被拖行摩擦過粗糙的地板,沙沙沙,我一抬頭,有些驚訝媽咪左側的額角也擦破了一塊。父親很少在媽咪的臉上留下傷痕。假如那天媽咪沒有開門進來,我會不會被父親打死呢?
我不想代替媽咪死掉哪。
媽咪趕緊衝過來擋在父親面前護住我,但父親並沒有住手,媽咪不連續的啊啊叫著,把我拉出這場糾纏。我踉蹌地走了兩三步便跌在地上,父親依然不罷手,媽咪的身體不斷被揉打,無力地坐在地上,我看著媽咪的手腳像玩偶一樣甩頭甩尾,身體的關節像是暫時消失了,不可思議的扭曲成非常柔軟的肉團。我知道父親遺忘了我的存在,我在旁看著媽咪被打,認真的看著每一個細節。我一直看著這樣的畫面長大。
擦完藥後,我打開窗戶讓風吹進來。媽咪並沒有馬上穿衣,她只是拾起地上的衣物,然後坐在床邊,又哼起曲子來。媽咪應該很喜歡唱歌吧,但她卻永遠無法唱出歌詞。--媽咪,以後妳不用帶我上學了。我說。媽咪停下歌聲看我,眼睛圓圓地睜大,我曉得媽咪想問我--妳不需要媽咪了嗎?但我裝做不懂。繼續說--我是國中生,我已經長大了。我走過去抱住媽咪,媽咪的體溫很低,甚至覺得只要自己抱久一點,媽咪就會被我的體溫整個融掉,於是我趕緊鬆開。媽咪不能不見的。
只要媽咪在,我就不會被打了。
我一直都知道,在夜裡偷偷聽著的並不只有我,父親會打老婆的事其實整棟樓的人都知道了吧!只是他們偽裝著不說。他們偷偷聽著,或許在媽咪尖叫的時候,會放下手邊的瑣事,靜靜聽著,然後歎息。又或者說著好可怕,開始討論著是否要報警的話題。然而沒有,他們只是和我一樣偷偷聽著。我坐在敞開的窗前,冰涼的風徐徐地瀉了進來,身體的細毛因為溫度的漸降而緩緩立起。我望見遠方的彎月被濃密的黑雲漸漸吞噬,直到看不見光亮。我感覺到自己流下淚。心裡明明清楚月亮還在,但是眼睛卻相信它已經消失不見了。
國中裡有個男孩是我喜歡的對象,就住在我家樓下,每天上學時我們都會恰好碰見,總是他前我後沒說話的走在往公車站牌的路上。我會悄悄盯著他好看的手看,他的手指和父親不同,看起來很柔軟,白淨細膩的指節不算長,卻好像我喜歡吃的綿花糖那般有著奇特的彈性和色澤,似乎非常可口。--被他觸碰一定很舒服吧。我想。並且總是在等公車時,不時地偷看他的手,心裡希望他能突然走過來,伸出他綿花糖般的手掌,跟我做朋友。但他並沒有。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了,走過去要求跟他作朋友。我以為他會答應。
結果我被拒絕了。
我才不要,妳們家有神經病,妳爸爸每天都打妳媽媽。他說這句話時,我忽然發現他嘴裡有幾顆黑黑的蛀牙,我湧起一陣噁心,感覺到臉頰熱熱的,被一個滿口蛀牙的人批評,我產生了一種厭惡的心理。大家都自以為瞭解,瞭解我們家的事了。其實他們錯了,我們家的人才沒有神經病,他們根本就不瞭解,怎麼能夠輕易作出評斷。他們自以為懂。
天空開始下雨。雨是細細小小的,不過我還是決定不去上課了,我慢慢地走回家,留下那個不曉得名字的男孩,有點明白了手的美醜和一個人的心地沒有關聯。然後我看見社區裡唯一的木棉樹落下最後一朵花,我跑過去撿起,正好是我手掌的大小,我想要拿回家給媽咪看,跟媽咪說木棉花雖然掉光了,但它還是活著,明年花時一到還是會開花的,只要活著就會它就會每年開花。
還沒到大樓雨就停了,我正好看見媽咪手裡提著菜籃出門,每日早上,媽咪會先擬好一列長長的採買單,遇到不會寫的字便搖搖咬著吐司的我,要我填補缺字的位置。我沒有喊住媽咪,因為我看見媽咪後面有人對她指了指,然後微微地搖頭。我認識她,她是隔壁的歐巴桑,歐巴桑正和另一個我沒見過的人說話,我知道她們在談論媽咪。本來不想理會的,可是經過她們的時候,她們並沒發現我就在旁邊,於是依然肆無忌憚地說著我們的事--那女人和她女兒都好可憐啊。她們似乎同情,卻笑得過份清晰,我幾乎可以聽見笑裡的每個暗示,忽然一股熱氣翻攪上來。
妳們在說甚麼?我還記得我喊出這句話時,整個人渾身都發燙,書包甚至因為我過大的動作而劇烈顫動。她們嚇得噤聲不敢再說,然而她們的驚訝不只是因為我,還因為看見我背後的女人。我轉身,看見折回來的媽咪站在不遠的地方,陽光下的媽咪顯得過度疲累,脖子上的紋路因為光線而層層深刻。我衝過去抱住媽咪,大聲地哭了,淚水不斷從我的眼眶湧出來,我不明白,明明就不想哭的啊。我抬頭淚眼婆娑地看了看媽咪,卻發現媽咪還是一如往昔的微笑,我怔了怔,倏然清楚意識到媽咪其實早就知道鄰居是怎麼說她的。我突然對媽咪的微笑感到莫名的疼痛和羞恥。媽咪為何不肯反擊呢?為何就連被父親打還要默默地承受呢?我用力推開媽咪。
媽咪,我們回家吧。我笑,拿出口袋裡的木棉花。此時我還不知道隔年木棉並沒開花,幾個月後它在社區的協議下被砍掉,木棉並沒活到下一個花季。
而我手中這朵木棉,也在兩天後腐爛殆盡,並且發臭。
媽咪從不流淚,除了那次。
梅雨季節,纖細的雨一絲絲化在玻璃上,形成許多淚痕。我無聊地看看窗外,樓下的人們正因為突來的雨而紛紛走避。又看看媽咪,媽咪一早便開始打掃,今天是星期日,舅舅下午要來,晚上還會留下吃飯。
舅舅是媽咪唯一的親人,雖說是唯一,其實我很少見到舅舅,就連過年都不一定會見到。我知道媽咪和舅舅關係並不是很好,雖然是親兄妹,但因為媽咪不能說話,所以舅舅很少和媽咪有來往,每次舅舅來,他總是和父親談話,媽咪反而像是無關緊要的人,只是負責替父親和舅舅張羅酒菜的。父親還更像舅舅真正的兄弟。
舅舅來了。
我看著舅舅,像看一個陌生人,長時間沒見的隔閡,比預期還大,我幾乎要脫口問他是誰了。--舅舅好。我瞇起眼說,我知道這樣做會讓我看起來更討人喜歡,儘管我清楚感覺到舅舅不喜歡我。他只是因為父親還沒回來,不得已才和我說話。而我也不喜歡舅舅,他看人的眼神像手術刀,和他的職業相稱,銳利的幾乎是要將人剖開來做切片觀察,舅舅是醫生。
妳越來越像媽媽了。舅舅說。
即使舅舅看似好人,但只是表面。舅舅來見媽咪都是為了向父親借錢,根本不是特地來看媽咪的,每次來了他總是假意地跟父親問候媽咪的事,裝出一副關心的樣子,談著談著就切到借錢的話題,他離開醫院獨立,在高級地段開了一間診所,房租太高,他的虛榮讓他收支不平,又拉不下面子回去醫院。
舅舅知道父親一定會借他,因為媽咪。而父親也知道舅舅是看準他無法拒絕,因為媽咪。我都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然後記憶。這些我都知道。但媽咪彷若渾然未知,她還是和平常一樣沉靜地笑著,好像無事發生。這讓我不解,甚至有了厭惡的感覺。
每個人都說媽咪是為了我才不離婚,所以儘管父親對媽咪的虐打已成習慣,鄰居又是如何背後說她,她都只是安靜的承受。媽咪為何能夠忍受這些事呢?他們將媽咪不離婚的理由歸到我身上,讓我憎惡。
晚上父親回來,舅舅他們便坐在廳裡說話。我回房。父親在家的時候,除了吃飯,我直覺就想回房,雖然只隔一道門,至少拉開了距離。
看著房裡的穿衣鏡,鏡中我的胸部是微微隆起的,我感覺奇怪,去年明明還沒出現,今年就突然有了。月經也是。為甚麼人到了一個年紀,身體便要產生變化,班上的同學已經開始慢慢變化,尤其是男孩,他們的聲音漸低漸沉,身體像麥芽糖一樣被時間拉高拉壯。越來越像父親,我不喜歡。
啪嚓--。我忽然聽見東西落地破碎的聲音。我感到困惑,舅舅在,父親不可能打媽咪啊?但我還是沒有打開房門,我只是聽。
你真的沒打我妹?那她怎麼全身是傷?是舅舅。
真的沒有啊!你看我像是打老婆的人嗎?是你誤會了,那些傷是她自己搞的,你也知道你妹的精神狀況哪!父親說。
這麼多傷是她自己弄的,怎麼說得過去!舅舅說。
是真的,你要相信我。不然你問我女兒,她年紀小,不會說謊的。
喀喀喀--聲音往房間靠了過來。房門被打開,我看見父親立著。--來,妳出來。我走出去馬上被父親拉住,他的手濕濕的像剛洗完手,我仰頭看他,一顆顆斗大的汗珠從額頭冒出,沿著肌肉流進襯衫,從衣服裡滲出來。我感覺手被握得好緊,就快要碎掉,父親手臂的青筋像許多小蛇賁張起來。
妳說,快跟舅舅說。父親看著我。
我環視客廳,舅舅和父親各據一方的站著,媽咪坐在他們之間的沙發,衣袖被翻折到肩頭,露出瘀傷。她頭垂垂地,視線落在地上碎裂的盤子,盤裡的草莓也跟著跌爛。
舅舅蹲下來抓著我手,看著我。--別怕,舅舅在,快跟舅舅說,妳爸爸有沒有打媽媽?
第一次那麼近看舅舅的臉,我發現他的眼睛跟媽咪很像,都會在眼角突然下彎。可是舅舅不是媽咪,他不能保護我。我知道那句舅舅在只是為了加深他說服力的說詞,沒有任何實質意義,他不可能真的幫助媽咪和我。如果媽咪真的和父親離婚了,又或者我是跟著媽咪的,這都沒有任何幫助。媽咪養不活自己,更不可能養活我。媽咪只是沉默的接受別人安排的生活。
沒有,沒有打媽咪。我說。媽咪的頭微微地抬起,她看著我。
妳爸爸沒有打她?真的嗎?妳說的是真的嗎?舅舅激動地問。我知道他對我的答案感到意外。
真的沒有,都是媽咪自己弄傷的,每次媽咪流血我都好害怕。我說。背叛了媽咪,我不後悔。
只要媽咪在,我就不會被打了。
一旦開了謊言的頭,接續的說謊便變得容易許多。我看見父親瞬間放鬆的表情,忽地感到強烈的厭惡。我看向媽咪,而媽咪也看著我,她的眼睛開始聚集水氣,然後,淚珠接連從眶裡滾出,一串一串地。舅舅又接著問了媽咪,媽咪身體沒有太大動作,她只是一直搖頭一直搖頭。
那是媽咪唯一也是最後一次在我面前掉淚。
舅舅雖然對這樣的結果感到驚訝,卻也出現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我知道假如真的出了事,舅舅一定會感到更苦惱,因為捲入這場麻煩對他來說並無好處。發生了這樣的事,不好意思再開口借錢,舅舅過了一會就走了。
舅舅走了,我能感覺父親似乎比平常更生氣,他大聲地咆哮,連我的房裡都能感覺到空氣的波動。我將門鎖起。
只要媽咪被打,我就安心了。
房裡暗著,我聽見彷彿有東西被摔破了,聽起來像玻璃裂開的聲音。嗡嗡嗡--我突然一陣耳鳴。媽咪這次沒有尖叫了。嗡嗡嗡--耳鳴和父親打媽咪的聲音交混在一起。刷--我聽見衣服扯碎的聲音。媽咪這次怎麼沒有尖叫了。嗡嗡嗡嗡嗡──耳鳴彷彿要將我的耳膜撐開穿破。我開始頭痛,我聽見媽咪開始哼著曲子,父親更加地生氣,我能感到父親的力道越來越用力。我的耳鳴停止。曲子的哼唱開始斷裂。咿--呀--咿--呀--我聽到媽咪曲裡夾雜的呻吟。嗒嗒嗒--幾乎像是打著失去生命的物品,嗒嗒嗒--那是最後了--。
然後沉默。
父親沒有如往常出門,我以為一切靜止了。但其實沒有。房門猛然被啪地一聲打開,燈光亮了起來,但媽咪不在門外,沒有人在門外。
我看不見媽咪。
啊--。妳開始尖叫。
妳看不見媽咪。
妳坐醒。汗水涔涔從身體分泌出,濡濕妳胸背,透明了純白的T恤。妳感覺渴。瞥了一眼桌上發著藍光的鐘,還睡不到十分鐘。
這夢妳反覆魘了數年,夢偶有變,卻總在同處醒來。
那是妳最後的窺聽,隔日,母親跳樓死了。父親說。
據說你母親頭腹最先落,於是在顱殼觸地啪嗒一聲擠壓榨出粉紅黏醬,腔盆同時爆開。
妳不再吃草莓醬。
母親的臟器噴散於地,葬儀社還為此多要紅包。不吉利嘛。他說。說完入內將妳母親塊塊的屍沿筋絡拼補剪貼,僵紫的皮因粗繩線的拉勾而顫抖,只稍一用勁皮膚就破。內臟因爛碎乾脆囫圇入腹,內臟錯置的腹肚鼓鼓膨脹。
妳見的母親,有如發福的胖婦。
母親讓縫線切割如科學怪人。妳覺荒謬,心中明白母親傷口不會好的。據說,癒合的傷將會比原初強韌。
假如無法癒合呢?妳想。
還能更堅強嗎?
開燈。妳脫去襯衫,欲換衣,任揀一件走至鏡前。妳照,發現身上有著瘀,如自然胎記烙在皮面,一塊咬一塊,幾乎已佈全身。臍眼旁睡了一顆痣。原來那痣現實屬妳。
妳眩暈,手撐著床,坐下。
咚咚。
房外傳來敲門聲。咚咚。妳獨坐床沿。房裡暗著,牆壁因無光而沉沉兜頭壓下。咚咚。壁由四面向妳靠攏,妳感覺孤單。
只剩下我了唷。妳想。
妳母親死了。
咚咚。是妳父,妳不開。
妳聽見母親哼的曲,她從沒說是甚麼歌。
咚咚咚咚咚。開門!妳父說。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快開門啊!咚咚咚砰砰。砰砰砰砰砰。叫妳開門沒聽到啊!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他媽的開門啊!臭三八!
妳母親不在了。
只剩下我了--妳想。
臭三八臭三八臭三八臭三八--妳聽,突覺咽喉扼鎖,胃攪如指甲摳刮。異物自食道爬竄,簡直滾滾翻騰欲出,妳掐脖,眼球漸因缺氧浮凸。剝滋剝滋,稠液排擠壓迫漫溢,妳腔壁沸燙,遏止不住噴發狂瀉,濺一地酸糜。
我曉得媽咪寂寞,她不想我學會說話。妳嘔吐。
妳曉得她正無聲息地看妳,她是妳母親。
砰砰砰砰砰--。敲門聲混雜腐醚充滿密閉房間,妳起身拭唇,開窗,夜風爽然,然妳嗅了卻嘔。妳聽見曲子。痛哭,妳喊著媽咪媽咪--。
就剩妳一個了。敲門漸漸停止。
母親哼的曲,明明無詞,但妳總被挑動。妳三歲便知曉,知曉母親沉默的悲傷。妳接著曲哼,然後看見母親注視妳,在鏡裡。
妳越來越像媽媽了。妳舅說。
受傷的不只傷口本身。
砰啪--。房門破開。烈光倏地闖進,妳微瞇眼。見妳父逆光遽現。父親手粗如大蟒欲啣妳出房,妳抵抗,反咬他的巨臂,他鬆手。妳瞄見桌上置著一把剪刀。我不是媽咪。妳想。
無意妳瞥見窗外停著一彎鎌月,如妳母親靜靜的微笑。
媽咪沉默地死了。
此刻,妳開始憎恨母親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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