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何欣宜〈幸福生活〉
  • 最後修訂日期:
有的時候,我們已經掉入了一種矛盾的快樂而毫不自知。像戰後的嬰兒潮那樣集體性地痛痛的雀躍著,而無從察覺。許多時候,我們像在真空的房間裡演奏著樂器,非常地賣力,但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然而,一轉身,我們才曉得廉價的卡帶已在房外被播放了好幾輪。當我們身在其中,每個呼吸與呼吸的間隙,都充滿著群眾的氣味,無論我們埋怨著它的腐臭,或是陶醉在其芬芳中,我們都是氣味的的一部分。    假日的公園總會出現平常不會光臨的人種。平日,老人和流浪客各自佔據這公園的角落。老人的眼光總是蒼茫,好像望著遠方,無限的遙遠的遠方,穿過記憶的沙場,可能是一個被沖洗出來仍是黑白的世界。沒有人一出生便成為老人,正如同沒有人可以永遠霸佔著青春。然而,世界的舞台總是總是擠滿了年輕氣盛的那一群人,消費著每個老人年輕時的夢想。    而流浪客總是睡覺,總是睡覺,我沒有見過不把睡覺當一回事的流浪客,他們老是半縮著,在一張張微微向後傾的長椅上。在長椅之下,擺放著一雙破爛不堪的球鞋,它也許曾經是白色的,但行走在污穢的城市中,每雙純潔都不得不蒙塵。可能是沒有開始流浪前買的,或者是流浪後,在某個綠色的垃圾子車裡拾獲的,它包著那雙許久未被水親吻過的腳,吸收著和淚水同樣嗜鹹的汗漬。我曾經看過,一隻蜘蛛在那鞋口結網,牠非常努力地編織的是陷阱也是家的的夢想。怎麼蜘蛛會喜歡在流浪的氣味下成家呢?當流浪客重新穿上那雙鞋漫無目地行走著,他們的家便無聲地塌陷,如同蜘蛛被後腳跟壓扁般,流出黑色的液體,煽情的人以為那是與家告別時所流下的淚水。    假日這裡便會出現一些毫不相干的人,比如說年輕的小情侶,他們帶著小小的餐盒,靠得很緊,即便一點都不冷,這個季節的空氣,他們還是緊緊的靠著,像是取暖一樣。相較老人跟流浪客,他們呼吸的空氣彷彿是有香氣的,天邊的遲暮在他們看起來或許還是玫瑰色的。那種氣氛畢竟是很久遠的事了,跟老人和流浪客的近況相比。但是老人和流浪客若要仔細的的思考那種關於記憶的事,卻又向著相反的兩個方向。對老人而言,那久遠的幸福生活,他是記憶得清楚的,但他往往忘了今天早餐吃了些什麼,至於流浪客,他說服自己他確實已經忘掉整個過去,可能往事的高潮部分還曾經像狂浪一樣撼動過旁人的水域,但那已經不再重要了,有些事是需要被遺忘的,那和現在的生活沒有太多的關聯性,即便它們是某種因果,也不能被想起,否則引來擦不乾的傷心。    有的時候老人身邊會跟著輪廓凹陷下去的南洋人,她們的凝視亦然是遠方,但總是沙沙沙的,好像還聽得見海洋的聲音,照得到熱帶的陽光。我想說的是全球氣溫已驟然上升,於是乎熱帶與亞熱帶彼此之間已經相像得連它們自己也認不出彼此了,所以那樣的鄉愁是不是不能純粹了?不能像一個旅行到南中國的白人,在信紙上幽幽的寫著:「親愛的……這裡的冬天像我們的秋天。」於是乎南洋人總是很少笑,至少這是這公園裡的南洋人共同的特徵。這一點都不好玩,如果說我們不小心掉入一個悲劇,而我們全然不曉得這戲碼的質調,我想每個人都會癡癡的揮汗演出,因為有可能這是部藝術片、是某種痛痛笑開來的幸福生活,有可能被一些總用腦袋評論的行家放在博物館裡供奉。不幸的是,我們已被告知這是上不了檯面的肥皂劇,即便你在舞台上再用力的掉淚,它就像紙屑一樣被時間的風從人群的回憶裡彈吹掉。是的,這一點都不好玩,我們總是太渺小,連這髒髒的世界都不屑記憶我們。我和哀傷的南洋人一樣偷偷這樣想著。    迎著豔陽的照射,對街的空地,撐起了一把黑傘。一個流連在菜場的婦人,懶洋洋的靠在牆沿歇息。沒有鞋子點綴,兩隻穿著不同顏色襪子的雙腳,像兩頭渴望交歡的蛇,狠狠地相互纏繞著。她是誰的母親?誰的妻子?被遺失的身份,埋在繁複的記憶裡。她可以每天、每天的睡在這裡,如同消失地親友,在日復一日的遺忘中生活。無視於路人的指指點點,她在黑傘下的世界享受夜晚的寧靜,她喜愛黑夜,那讓她感到自己已經消失,被溫柔的黑包圍的她,正沈浸在逃脫「被觀視」的幸福感當中。然而,她始終覺得冷,即使將再多撿拾來的碎布往身上攬,她還是止不住那一陣又一陣的顫抖。替雪人蓋被子是無用的,冷冰冰的身體流不住幸福的溫度,「我正在融化了吧」,她想。    公園轉角處,剛剛結束乞討的母子,那樣無所謂的躺著。他們各有一張告訴人群他們之間關係的瘦臉,和兩對小小的、看不清幸福道路的眼睛。兒子應該時常跌倒,他的膝蓋總是有一個滲血的、溼熱的傷口,一年四季亦然,總是沒辦法好起來?短短的平頭上,白色的疤那樣囂張的盤踞,如同一隻乾掉的蜥蜴屍體,還看得出牠死去前掙扎的姿態。母親則是一頭亂髮,像爛故事裡被遺棄的女人那樣,她的手像要斷去,而只剩懸著的一絲皮肉連接那樣,虛弱的垂在冰冷的鐵杆上。他們就這樣無所謂的躺在轉角處睡著了,隔壁大廈的陰影罩住他們半邊的身體,大廈裡購物的人潮便這樣地在他們身體裡上上下下,乘著那又長又豪華的電扶梯,裡頭所有的人都通向了他們彩色的夢。而那是他們自己醒來後始終無法到達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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