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翟 翱〈韶光之森〉
  • 最後修訂日期:
「美好時光永遠也都在虛無缥緲的回憶裡游移,只能遠觀不能再近而褻玩。」 ──濟慈 親愛的L,猝然抬頭,發現你的書還在我這兒。它穩穩地擺放在我書櫃,宛若一沉眠,身上蹭滿文字的小獸。自從初次閱畢後,已良久未曾喚醒它,向你借來,卻只翻過幾遍,煞是慚愧。 此時我已棲身在島的北端,首善之都,我卻以為是索多瑪。小小的盆地插滿高樓、霓虹與違章建築,像是錯置著雜物的容器,我天天穿梭在雜物堆中,多滯留一會兒便成鹽柱。走在兩棟大樓之間,有陷落的光,紙屑飛揚,廢氣瀰漫。我深深以為,這城是真實的虛構,它繁華萬千,卻又空洞無比,虛幻龐大得宛若真實,自山外遙望才發現,它原是盆地沙漠中的海市蜃樓。    初時我很難想像,台北人竟能在此生息如此多年,可我已是其中一員。幸好,我居仍有蔥蘢的山,及潺涓小溪聊以陪伴,即便不比故鄉。現在我只要輕閉雙眼,便能喚起記憶中的山風海雨,帶著醚類氣息醉人的海風,總是在午後灌滿教室,微熏了一整個下午。而回頭則有更好的風景── 你的一笑一顰。 每當我向同學們敘述高中校園,安坐在美崙山,面向遼敻的太平洋之時,你絕對無法想像他們帶著訝異的欽慕之情。你看,我們是多麼的幸運,放肆地在山海之間,在溪水呵護的沖積扇上,成長,凝聚,我們的生命。 未還之書若一呢喃巫師,喚醒我老矣之魂。亡逝過往,再次浮現。記憶的灰燼開始翻騰,開始煩惱該如何將書歸還。雖然總看你在線上,卻沒勇氣去喚你一聲,不敢按下鍵盤開啟對話,儘管網路無遠弗屆,然人心的距離卻是以光年計算的。親愛的L,請原諒我的懦弱。實在害怕,內心會有更大的失落。 光陰流瀉,其實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同你說。但回憶將一一自我腦海撤離,徒留荒蕪空殼。我將憑其殘缺書寫,洄溯時光,逆河而尋。    我猶記得你向我介紹此書時的景況,是地理課下課時吧,你如此的興高采烈,像一個渴望被聆聽的孩童,彷彿讓我閱讀此書是你一生最大的歡喜。愛死了這本書,你說,彷彿生命的所有喜悅一次湧現,而你不禁讚嘆。    我封存著那天的暖陽,與微涼,早晨清新得像是給孩子玩樂的天堂,午後,日光恣意落下,流雲伸長它那白色的觸手,在藍天色板上塗抹不規則的線條。    望向天空,彷彿世界都輕盈了起來。 光自樹葉間篩過,在身後的樹叢間,透出閃閃金芒,我指給你看,說,那是精靈跳躍的殘影,你笑了,漾起一股暖流。你那祥和的笑容,同河面的漣漪般,每每使我感到平靜與滿足。記得公佈學測分數那天,我在獲悉差強人意的成績後,身陷陰霾,獃坐在位,不發一語,你遞張紙條,紙條上畫了張笑臉──屬於你晴朗的笑靨。天氣轉晴了。 然而我始終未接獲嚴冬將至的信息,縱使東北季風已轉強,海風索索。    人們總努力憶想生命中的最好時光,或絕好風景,但答案往往非真正圓滿的時日、地點。電影《最好的時光》,侯孝賢執導,共三段故事,皆非完全無憾。或奔波尋覓,或抱憾終生,甚至迷茫混亂。由此觀之,原來「最好的時光」並非最富足安樂的世代,而是在惘惘的迷流中,可以留下些什麼,縱使帶著殘缺遺恨的時光軌跡。 什麼是最好,逝者不可追,我們要如何為此生定義出「最好的時光」?這問題本當在我闔眼之時,方有定奪,但我已能告訴你答案。是高三指考前的夜讀時光。時光荏苒,我開始緬懷那段埋頭苦讀的日子,竟是在上大學久久之後。那時總覺得異常辛苦,上學成了修行苦路。每天都有撲滅不完,漫天蓋地的文字飛蚊,群聚在課本或考卷上,害我一天下來,總是暈頭目眩,不知所終。黑板上以紅筆寫成的大考倒數天數,彷彿著火一般,讓人不得不逼視它,鞭笞著我們期限將至,像孔子在川上告誡子弟那般,逝者如斯啊。    我想念那段留校靜讀的日子,鐘聲裊裊散去之後,偌大校園頓時成空城。我們步行去晚膳,日復一日,從枝頭綠意的盛夏走到凋零寒冬,不變的人行道,有我們共同走過的足跡。走過操場,望見老去的夕陽,餘暉席捲街道,將其渲染若泛黃相片般的懷舊之感,目擊此景,我忽然有種奇異且輕飄的感覺,就像在夢中頓悟,發現啊原來是場夢。    最幸福的片刻,我每每感到無常,荒人如是說道。虛妄的一切。不可測的種種。注視你被夕陽染黃的側臉,我總憂懼,時日推移我倆將歸何途?我的不安,你是否明瞭?    夜是幽靜杳冥的隧道,我們緩緩地走過。    之後拎著餵以書本,飽滿的書包,到自習室看書。兩人走出教室時,我瞥見他人懷疑的眼神,似乎暗示他們正目睹著一種,不尋常的關係。夜晚的恬靜伴隨著不安的氣息,彷彿某種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即將把夜敲碎,我害怕步行在滿是碎片的夜路,屆時,我倆將以鮮血餵養彼此。這本來就是一條苦路,我明瞭。    事實上,我早已習慣那般眼神。 記憶是如此熾熱鮮明,卻不容觸碰,怕被灼傷。那段時日已鏤刻記印,仍清楚記得在自習室,燈光被吊扇切分開來,光影交錯落在我們身上,彼時我總為此起彼落的光影替換暈眩,遂逕自關去日光燈。我亦常常倚靠在暗夜窗邊,月河冷冷,白水靜靜流動,遙望河岸踽踽發亮的街燈。那畫面寧靜得讓我以為時間凝固,而我們將永遠佇立在此。有時下雨,我們便齊觀滌淨後的世界,細雨揮灑,雨後葉片新如嫩芽;出雨泠風,彷彿帶有薄荷味,往往能一掃倦意,似乎每經歷一場雨,萬物生命便更飽滿些。所有的喧囂都潛沉下來,你我相視,宛如兩人同時目睹旖旎之景。你當時在我眼中望見了什麼?我彷彿能捕捉眼神無以名狀的傾訴,是那般的真誠,不帶任何惡意。    記憶之河,流光徘徊。我試著打撈浮在河面瑣碎的意象,到岸邊拼湊,我們的過往。然而才發現有許多環節失落,已不復在,我悵然若失,像孩子遺失了最重要的一塊積木。    你也許不知道,我總小心翼翼地剪輯屬於我倆的時光,謹慎摺疊,好納入回憶裡收藏,帶著誠心和惶恐。即使在最明亮的天日,我心深處仍有一塊黑暗領地,被恐懼所佔據,因為我知道,這一切稍縱即逝。 像晨間花葉上的露水般見光死。 我總是遊走在禁忌的圍籬邊。記得小學時,童心幼稚,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將兩臺本是男女共用的洗手臺,硬性規定男女各自使用,稍越雷池,嘲訕隨至。但我不知怎麼,總跑到「女生專用」那,我不明瞭,好端端的公共設施,為何男女有別?想當然耳,我成了標的,譏笑一箭箭地射入我懵懂的心,那是孩童世界的殘酷。親愛的L,你能否告訴那時的我,做錯了什麼?    上了中學,男女間的隔閡愈加明顯,亦更森嚴。上健康教育課,論及兩性,檯上老師侃侃而談,男生該這般這般,女生又是如何。每當此時,臺下的我總刻意低下頭,手心出汗,害怕被同學指認說,誰誰誰怎麼跟女生一樣,這詰問彷彿異端審判,不可違逆。有幾次我終究被同學高聲唱名,哎呀老師,某某人怎麼跟你講的男生不一樣。老師挑眉,不置一詞,留下被定罪的我。同儕的訕笑我從不理會,直到有一日,我因故未上學,次日聽同學轉述說,老師點名看見我缺席時,脫口而說,那個「娘娘腔」今天沒有來啊……那三個字彷彿成了我的罪證,已然定讞。 親愛的L,你能否告訴我,我為何受此審判?    冷漠是森冷的利刃,我們往往以它自衛,揮舞著,好讓旁人卻步。我卻沒料想到,你將持它面對我,在流言瘟疫開始蔓延後。    流言悄悄躡足進入我們的世界,瘟疫般感染了週遭。一開始你總是一笑置之,反正開開玩笑嘛,這樣說著。我亦不以為意,反正又沒什麼!如此答辯。但人言可畏,細碎的耳語以微粒子的形式擴散,穿透一間間教室;疫雲覆蓋長廊,每每經過,幻想路人遭瘟疫感染,電影惡靈古堡一般,我總恐懼他們已成殭屍,眼神攫獲我,若將我吞;交頭接耳窸窸窣窣若蒼蠅摩擦其足,是逡巡在腐肉上的蠅,我快快逃離。未幾,我感受到你的不耐,一種不可言說的緊張彎曲成弧形,橫亙你我之前,一根稻草便可壓垮。當時我無從置辯,任流言蜚語浸滿,最好將我淹漬成空洞的乾屍,火燒便能成灰隨風颺。    親愛的L,在你試著評斷我之前。請你回想,一段完全被遺忘的記憶。雖說遺忘,其實是深埋在記憶底層罷了,請努力挖掘,碰觸到腦海最幽微繁複的底部。 那是什麼樣的光景呢? 你降臨於世之前,所要面臨的第一個抉擇。此時的你深埋在母體,像顆等待探出頭的種子,生命元素一天天凝聚,臍帶是出生地與你的愛之聯繫,心跳同母親的心律默契十足地譜成一道悠揚的曲子。 羊水是溫柔的浪潮,一波波地拍擊著你。彷彿回到遠古年代,彼時我們還悠游在湛藍海水中,陽光穿透過海水,波光粼粼,方向歸零,時間凝佇,你迷惘在靜謐的古代海。海中有著繽紛的一切,灼豔的紅色珊瑚,透著奇異青芒的石塊,動如極光的魚群。原來,在尚未出世以前,我們已目睹壯麗。 你很是驚嘆地隨波浮潛。 未久,發現一塊黑色覆裹的屬地,光明止步,萬象消失,更深一點之處,漆黑一片,什麼生物正漂游而來?你不理會,以鸚鵡螺之姿繼續漂動,驀地,隨著潮流來的微弱聲息,飄忽之音,有人在呼喚你:「請選擇吧,哪一條路呢?左邊還是右邊?喔,別擔心,這無關對錯。」    於是你面對生平的第一個選擇題,卻萬萬沒想到,在往後的日子裡,還有千萬個無數的選擇題,埋伏或直接地橫亙在你面前。可惜,不能用消去法,正確答案極其曖昧。於是你選擇了某一邊。反正無關對錯,心想。你繼續朝黑暗探尋,感受到一股澎湃的湧動,水流朝深黑處匯去。忽然,瞥見久違的光,那是極亮眼的光圈,千萬束光線射出,射至遠處減弱成游移光絲。    你緩緩向前,終於逼近了光。    於是你自母體而出,翩然降臨。看到很多人在拍手;或許還有一個興奮的陌生男子,拿著一個奇怪的機器朝著你拍。你疑惑,卻不惶恐,反而覺得溫暖。此時的你才剛作出人生的第一個抉擇,但你立刻忘了,像是沖馬桶一般遺忘得一乾二淨。    很多年之後,你才會想起若干年前的這個決定,才發現,我們活在一個二分的世界,始自上帝持刀把人劈裂,男女乃現;人類又欲法天主,左右派,陰與陽,藍與綠,是與非……如變形蟲不斷增殖分裂,當我們見及自身所出,竟無法辨識,陌生人般投之武器,烽火連天若白晝,唯有在屍骸遍佈,冷風颯颯之時,望及冰冷肉塊,才會驚呼,啊那原是我自己。才忽忽覺醒,大規模的殺戮肇因於人類的自我撕裂。    你開始疑惑,不禁要問:當初的選擇對了嗎?    你不知道是,有許多人都在問相同的問題。    親愛的L,讓我們暫且擱置它,或者說,我們大可不必關心是否有「正解」,因為對於一條歧路來說,另一條正道,或許也是歧路。 親愛的L,我將站在歧路與正途的分岔口為你祝禱,希望你的世界,永以美好,有很多喜悅等著你豐收,你的書我實在煩惱,就讓它靜靜沉睡在我書櫃吧,同我們的那段過去,無人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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