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王惠琳〈SHAMPOO〉
  • 最後修訂日期:
枕邊的妻轉身,髮尾輕輕搔過他的鼻尖。 寧靜的夜綻放梔子花香。 他輕輕嗅聞著,凝視身旁的妻,月光在她髮上跳動如閃爍星光,他伸出手,撫摸妻的髮,一根髮絲勾在指甲縫中,妻被這輕微的拉扯驚醒。 「你幹嘛?」妻問,濃濃的鼻音透著不悅。 「沒,不小心扯到你的頭髮,睡吧。」他回答,轉過身背對著妻。 身後傳來沈穩的鼻息,他知道妻又睡了,但他沒再回身,只嗅著自己的指尖,搜尋那細微的梔子花香。 他覺得自己作夢了,夢裡,他跟隨一個女孩,兩人走在溪旁,水流的聲音嘈雜,女孩轉過身,蠕動著嘴,他看不清女孩的臉,也聽不清她的聲音,夢中,揚起一陣風,吹亂女孩的髮,風中有梔子花的香味。 眼前是一爿雪白,乍看之下以為是盛開的梔子花叢,他盯著天花板,倦倦地掀開被單。妻早已起身,他有點想聞妻枕頭上殘留的香味。 「你怎麼還在床上?都快八點了!」妻走進房間,粗魯地把他趕下床,整理著床鋪,及肩的長髮挽成一個髻,優雅地貼在腦後,鎖住了香味。 他訕訕地梳洗,故意磨蹭著,果然,房外的妻又吼道:「快點!你要沒時間吃早餐了!」 他走進餐廳,餐桌上只剩他的早餐,小女兒坐在桌旁,噘著小嘴跟他撒嬌:「爸爸!你好慢,媽媽生氣了!」 他抱起小女兒,親她的小臉。 「辮子是媽媽綁的?」 「是啊,爸爸,好不好看?」 「爸爸喜歡你頭髮放著的樣子。」 小女兒在他臂彎裡楞了一下,癟著小嘴把辮子拆開:「那我不綁辮子了!」 他笑著,又親了小女兒一下,散開的辮子釋放一股梔子花香。 「幹嘛幹嘛!披頭散髮的像什麼樣子!過來!」妻一把搶過女兒,拉著她到桌邊重新綁辮子。小女兒鬧著:「不要!爸爸不喜歡!」 妻怒道:「爸爸要是喜歡光頭,妳也要去剃嗎?!」 小女兒楞著,似乎很怕他真的喜歡光頭,他微微一笑:「妳怎麼樣爸爸都喜歡。」 小女兒也笑了,讓妻替她重新綁好辮子。妻一邊瞪著他,一邊粗手粗腳地拉扯女兒的頭髮,看著小女兒被妻扯的東倒西歪,讓他有點心疼。 「妳輕點!」 妻又瞪他一眼,指著桌上的早餐說:「你管那麼多!快吃你的早餐,我們要遲到了!」 到了女兒的學校,小女兒輕快地跑進校門,腦後的兩條辮子一甩一甩地像兩條小尾巴。他想起高中時代,在校門口,一個女孩也曾這麼跑進學校,腦後的辮子飛舞著,他從教室窗口往下望,看見女孩機伶地繞過教官,伴著鐘聲溜出他的視線。 「還看!走了!」妻催促著,他踩下油門。 一日午後,他在書房裡工作。從客廳傳來女兒練琴的聲音,曲子聽起來很熟,他卻想不起名字。他從書房走到客廳,看見女兒端坐在鋼琴前認真地彈奏著。她已經不是那個趕在鐘聲響起之際跑進校門的小女孩,時間悄悄在她身上攀爬,女兒的髮長長地垂在腰際,一小綹頭髮披散在手臂上,隨著手臂的起落生動地跳動。 他看著女兒,她認真的側臉讓他想起另一個女孩,不知不覺中,女兒的年紀已經和她相仿,而他甚至有種錯覺,女兒的樣貌,似乎也漸漸變得跟她一樣。不可思議的是,多年來他每次在夢裡,總是看不清女孩的臉,此時此刻,她的身影卻如此清晰,連空氣中的梔子花香,也一如當年。 他就像其他同年齡的男孩,偷偷地打聽女孩的事情。他知道女孩的名字,知道她的班級,甚至知道她住在哪裡,卻沒有勇氣現身在女孩的面前。他經常騎著腳踏車到女孩家門前,隱身在陰影中,聆聽女孩彈奏鋼琴。女孩家門前種著大叢大叢的梔子花,夜裡,清冷的空氣讓花香更為清甜,他嗅著花香,直到琴聲停止才離去。 每天早上,他總是可以從教室的窗口,望見女孩驚險地跑進校門,女孩的髮,有時是兩條辮子,有時卻是一爿風,在腦後飛舞。儘管他距離女孩有四層樓高,每天早上,他似乎都可以在風中嗅聞到梔子花香。 有一日,他從車棚牽出腳踏車,聽見不遠處的琴聲。他牽著車子尋找,在即將拆除的教室外,看見女孩坐在鋼琴前。教室已經有一面牆倒下,滿地碎石,積滿灰塵,她的裙襬沾上一些灰塵,而女孩毫不在意。四周都染上了一層灰色,只有女孩手指飛舞的琴鍵擦得晶亮。 他停好腳踏車,佇立在半掩的門外。夕陽把女孩的臉龐染上淡淡的橘色,她全神貫注的神情看起來神聖而高貴,眼裡劃過流星,女孩的長髮垂在一側,如潮水般蕩漾。他不明白,為何女孩看起來全身都包裹在哀傷裡,連髮絲上的光芒,看起來都像是淚水。空氣中散佈細小的灰塵,在陽光的照射下,像金色的亮粉閃閃發光。女孩彈奏的曲子,跟每晚他在梔子花叢前聽到的一樣,音符踏著哀傷的步伐,與懸浮微粒共舞。不知不覺中,連他的眼眶裡,也蓄滿了淚水。 女孩一遍又一遍彈奏著,他動也不動,只有夕陽緩緩挪動,悄悄地,拉長他的影子,漸漸地,他看見自己的影子匍匐往女孩的座椅前進,他捨不得離去,卻沒辦法像彼得潘一把抓回他的影子。在影子碰觸到女孩的腳跟前,琴聲嘎然而止,女孩撇過頭,定定地注視著門外的他,而他迅速地轉過身,踩著腳踏車急急逃走。 「爸爸。」 他回過神,女兒亭亭佇立面前,他看見自己的影子,擁抱著女兒,眼前的微笑與那個女孩如此神似,一瞬間,他萌起轉身逃走的念頭。 「好聽嗎?」女兒問。 「什麼?」 「我彈的曲子啊!你覺得我彈的怎樣?是我這次演奏會要彈的。」女兒笑著拉起他的手,竟讓他感到灼燒似的燙。 「喔……很好聽。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 「莫札特的a小調輪旋曲。」 他躺在床上,再次從那個夢境中醒來,他還是聽不清女孩的聲音,但如今他卻可以清楚地看見,女孩臉上的淚痕。 床頭音響演奏著莫札特的a小調輪旋曲,他發現自己臉上也有淚水。一個女人走近床邊,他急急地把淚水擦掉。女人把音量轉小,一手搓揉著濕髮,她笑著問:「怎麼突然對古典音樂感興趣了?」 他注視著這個是他女兒鋼琴老師的女人,沒有回答問題,女人自顧自地答道:「是聽到你女兒在彈吧?她挺有天分的。」 「她怎麼會選這首曲子?」他問。 「我沒問。」女人微笑著,在他胸前親吻。他聞到女人頭髮的氣味,是茉莉花香。 「妳換洗髮精了?」他問。 「是啊,老是用梔子花的,我想換換種類。」 「我不喜歡,還是原來的好。」 「是嗎?」女人微微感到興味地看著他,這個沈默的男人,絕少說出自己的喜好,他甚至吝嗇告訴她,跟她在一起的理由。「那我就改回來吧。」 女人從他身上爬起來,一邊穿衣一邊說:「明天我要回南部一趟,大概要過一陣子才會回來。」 「為什麼」他問。 「我母親過世了,總要回去辦喪事吧?」當她這麼說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彷彿死去的只是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所以,你女兒的鋼琴課要暫停幾次。」 他不耐地翻過身:「這種事跟我老婆講就好了。」 女人冷笑著看著他的背影,即使他如此沈默,也如所有外遇的男人一般,不願在這場景下談論家人。 「你知道嗎?莫札特寫這首曲子的時候,剛好他的朋友過世,之後沒多久,他父親也過世了。大家都說,這是莫札特有預感寫下的哀悼曲。」 他轉過身,看著女人似乎很愉快地訴說這件事,她銳利的雙眼裡乾涸如旱地,連一絲哀傷的霧氣都沒有。他又想起那個女孩,眼裡總是閃著淚光。 從那次之後,他經常發現女孩在放學後的廢棄教室裡彈琴,他無法抗拒,總是牽著腳踏車躲在外面偷聽。他不明白,女孩是音樂班的學生,為何卻要在這種地方彈琴,偶爾,他在走廊上看見音樂班的學生經過,一群嘻笑的女孩子們甩動長髮進入音樂教室,女孩孤獨的身影卻總是在最後一個,圍繞在女孩身邊的梔子花香寂寞地在長廊上遊蕩。 過了幾天,他注意到女孩手臂上別著一塊黑布,她看起來更悲傷了。放學後,他照舊來到廢棄教室,琴聲似乎顫抖著,他看見晶亮的淚水落在琴鍵上。 女孩抬起頭,這次他沒有逃走,緩緩走到女孩面前,遞出一條手帕,女孩接過去,卻沒有擦拭淚痕,反而落下更多淚水,他只是站著,梔子花香從女孩那兒悄悄沾染到他身上,陽光從教室裡緩緩撤退,黑暗逐漸吞噬他們。 他與妻並肩坐在禮堂裡,女兒正在台上演奏莫札特編號K511 a小調輪旋曲,她穿了一件銀藍色的小禮服,長髮如暗夜披垂。這首曲子旋律並不複雜,但音符轉換之間,卻帶有濃厚的感傷,長達十多分鐘的演奏,女兒雖然專注,但年輕的身軀畢竟沾染不上哀愁的影子。他很少參加女兒的演奏會,從未見過她脫去少女氣息的一面,他不確定是否懷念女兒在自己腿上撒嬌的時刻。記憶中,女孩彈奏鋼琴時,總是穿著白襯衫黑裙子,就連唯一一次,公開在眾人面前表演時也是一樣。 當他走到校門時,門口黏貼著一張巨大紅色海報,女孩在鋼琴比賽中拿到第一名。路過的學生紛紛談論著,他覺得內心緩緩升起一股怒意,很想把海報撕掉。朝會時,校長親自頒發獎狀給女孩,她手臂上還別著黑布,臉上也看不出喜悅的神情。 「你知道嗎?」旁邊的同學輕輕推他一下「原來她是校長的女兒耶!」 他看著女孩,找不出她和校長冷硬的臉部線條之間有相似之處。主任接過麥克風,歡天喜地的宣布,過幾天學校將會舉辦一場音樂演奏會。女孩哀傷地注視他,眼神如同被鞭打的牲畜,在男人們之間顯得格外嬌小,校長環視學生們,嘴角揚起一抹近似殘酷的微笑。他低頭看著鞋尖,艱難地吞嚥湧上喉頭的憤怒。 幾天後,學校真的在禮堂舉辦了一場演奏會,幾個音樂班的學生也一同參與演出,女孩一共要彈奏三首曲子。節目單上的最後一首曲子,是女孩經常彈的a小調輪旋曲,主任站在舞台上,用一種奇怪的感性語調說:「這首曲子,是為了紀念同學去世不久的母親而彈奏的。」 女孩坐在鋼琴前,手臂上的黑布非常顯眼,她的雙手垂在身體兩側,即使主任離開舞台,也沒有彈奏的意思。學生們覺得怪異而躁動了起來,老師們也交頭接耳,主任走到女孩身邊耳語,她卻充耳不聞,主任著急起來,聲音大了一點:「彈啊!怎麼不彈呢?」 女孩依然毫無反應,校長鐵青著臉對主任講了幾句話,伸手拉著女孩離開禮堂,學生們鼓譟著,主任一邊擦拭額角的汗水一邊安撫人群。他趁著一團混亂,悄悄離開禮堂。 校長和女孩早已不見蹤影,他思忖著,往校長室走去,走廊上空無一人,從校長室裡傳出憤怒的斥責,窗戶全都被窗簾遮掩住,他躲在最角落,從沒拉緊的縫隙中偷看。細微的梔子花香從縫隙中鑽出,刺激著他的嗅覺,令他感到些微疼痛。他回憶女孩在廢棄教室裡虔誠的神情,眼前浮現方才女孩拒絕彈琴的叛逆,猜不透她抗拒的原因。 女孩直挺挺地站著,承受父親的怒罵,校長臉孔扭曲,眼底盡是受到羞辱的憤怒,他舉起手,狠狠地朝女孩臉上甩去,女孩腳步踉蹌往窗台跌倒,看見躲在窗邊的他。 校長走向女孩,把她從地上拉起來,他以為校長又要打她,卻看見校長從背後把女孩擁入懷中,女孩抗拒著想掙脫,校長的雙手卻像兩隻鐵鉗子緊緊禁錮著她。他看見校長在女孩耳邊輕聲講了幾句話,女孩像中了魔咒動彈不得,校長又露出那種微笑,令他聯想到蛇,那麼冰冷、黏膩,似乎還有淡淡的腥臭味,校長在女孩的臉上、頸項來回親吻,檢視著懷中的獵物。 女孩抬起頭,再度和他視線相接,眼裡蒙上一層霧氣。他看見女孩在佈滿灰塵的教室裡彈奏鋼琴,a小調輪旋曲憂傷地輪轉在兩人之間;他看見女孩雙手垂放在身旁,拒絕彈奏鋼琴,a小調輪旋曲毋自在空蕩蕩的廢棄教室裡跳舞;他看見女孩臉上的淚痕,哀悼母親,哀悼自己。他不想去解讀那些訊息,又再度轉身逃走,那一瞬間,他覺得梔子花香消失了,只剩下腥臭味在長廊上追逐著他,a小調輪旋曲在耳邊如潮聲越演越烈,他卻再也記不起曲名。 「喂!結束了!」妻重重推了他一下。周圍響起如雷的掌聲,只剩他還坐在位子上,他連忙站起身。 表演者們全體站在舞台上接受喝采,老師們遞上鮮花,他看見一名男老師獻花給女兒,兩人擁抱了一下,他雙手緊握,幾乎抑制不住想衝上前的衝動。空氣裡似乎爬進了一條腥臭的蛇,在他身邊纏繞著。 第二次進入女兒學校的禮堂,是一年後的畢業典禮,他看著從校長手中接過畢業證書的女兒,竟然再也找不到一點與女孩相似的痕跡,她使用的洗髮精換了三種,家裡漂浮著遊魂似的薰衣草香。妻站在他身旁,剪了一頭俐落的短髮。 他從未告訴過妻或是女兒,他也畢業於這所學校。當年畢業典禮結束後,他走到廢棄教室前,鋼琴已經搬走,剩下的三面牆也打掉了,地上堆積著水泥塊和灰塵,宛若一座墳塚。他轉身,女孩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他身後,她漠然離去,往學校後山方向走去。他跟隨著,兩人保持著距離往山上前進,後山蜿蜒著一條小溪,從他們身旁經過,他聞到梔子花香,聽見身後傳來蛇滑行過草地的窸窣聲。 他們走到溪流的源頭,一潭小小的泉水,嘈雜地往山下流去。女孩轉過身,臉上掛著兩道淚痕,蠕動著嘴: 「你看到了。」 他沈默著。 「你看到了。」 他沈默著。 「你看到了!」女孩眼裡又湧出淚水,如溪水般流下。 水聲嘈雜,連梔子花香都在責備他。 他知道他的沈默再度刺傷了女孩。風吹亂了女孩的髮,遮掩了她的淚痕,女孩從懷裡拿出一條手帕遞給他。 他死死盯著手帕,無言地轉過身,第三次從女孩身邊逃開。 「爸!」 女兒的笑臉湊近他面前,他納悶著,為何女兒臉上帶著淚痕?他伸手輕輕拭去,卻發現手上什麼也沒有。 「爸?」女兒疑惑地望著他。 「沒什麼。」他掩飾著站起身「要回家了嗎?」 「我想跟同學去唱歌,晚點再回去,媽說要工作已經先走了。」 「喔,好。」他看著女兒奔向一群與她年齡相若的女孩們,興高采烈地往校門離去。 「寂寞嗎?爸爸?」女兒的鋼琴老師從他身後接近,戲謔地問。 他看著眼前的女人,燙成波浪的捲髮只有髮膠的味道。 「陪我去一個地方。」 「好啊,去哪裡?」女人問。 他沒有回答,毋自往外面走去,女人跟隨著他,兩人走過校園,當初廢棄教室的位置改建成電腦教室,他看都不看,一股腦兒地往後山走。他走的很急,女人穿著高跟鞋完全跟不上,她喊著:「慢一點!」。他不理,身旁沒有溪水流過,他焦躁地加快腳步,把女人遠遠地拋在腦後。 爬上了山頂,四周一片寂靜,泉水早已乾涸,窪地裡長滿雜草,沒有水聲,沒有風聲,沒有花香,沒有窸窣聲。女人氣喘吁吁地跟上來,埋怨地瞪了他一眼,她看了看周圍,不滿地說:「這裡什麼都沒有啊!」 「我問妳,妳母親死的時候,妳是什麼感覺?」他問。女人對這個奇怪的問題反應不過來,呆呆地看著他。 「妳是什麼感覺?」他又問。 女人深吸一口氣,整理一下散亂的頭髮,慢條斯理地回答:「解脫吧,我想。」她再看看山頂,無法瞭解也不想瞭解他為何要爬上來,她無奈地問:「可以走了嗎?這裡根本什麼都沒有嘛!」 他跟隨著女人下山。 什麼都沒有了。 回到家裡,空蕩蕩的房子只有他一個人,鋼琴蓋著琴蓋,a小調輪旋曲枯坐在一旁。他走進浴室,拿出一瓶在商店裡買的洗髮精,他旋開蓋子,把洗髮精倒在手上搓揉,空氣中流轉著梔子花香,和a小調輪旋曲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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