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廖晟翔〈亡者旅店‧死神的微笑〉
  • 最後修訂日期:
啵。啵。啵。 紫色的鬼魂之火,正以我生前絕對不曾想過的形式,在我面前一個個憑空冒了出來。 不管看幾次都會讓我驚嘆。說的也是哪,像這種紫色的浪漫,有多少個活人能體驗到呢?喀喀喀。 十三個、二十六個、三十九個。然後我就在這房間夠亮,也就是第九十一隻鬼火出現的時候掀開棉被,起床。 差不多該準備開店了──不過在此之前,我得好好打扮一下才行。喀喀喀。 我向上招了招手,示意其中一隻鬼火過來。這可愛的小傢伙不停地在我身邊展露牠的原形(牠生前是隻山兔),不過有趣的是,不管牠怎麼翻滾旋轉,在牠所照亮的櫥櫃鏡中,依然只有我的影像而已。 我看著左右敞開的衣櫃,隨手挑了件黑色西裝褲、黑色皮帶以及有些變色的白襯衫。要外套嗎?敲了敲堅硬的下巴,我決定選件黑色的皮背心。反正都死了,無論穿什麼,都只是純粹的裝飾而已。不過這種「今天該穿什麼?」的週期性苦惱卻讓我一直覺得我還活著。喀哈哈哈! 我原本想關上衣櫃,卻好像忘了什麼?對啦!是帽子啊! 在戴上灰色的毛料帽子──雖然我一直想要頂黑色的,但都弄不到手──之後,我開始端詳鏡中的自己。 嗯,臉孔還是相當白皙,而沒戴手套的手指也白得幾乎發亮,就宛如骨頭的顏色一般── 哎呀。說的也是。因為──現在的我全身上下就只剩下骨頭了嘛!喀喀喀喀喀喀! 我帶著愉悅的心情關上櫥櫃,將散亂的棉被順手摺疊完畢,推開房門走向大廳。 啵。啵。啵。 鬼火們仍然不停地冒出。牠們一看到我,就立刻飄到樑上和燭臺上停住。而那些太慢來的小傢伙們就只得飄上吊燈推擠著。 我輕快地滑入吧台,將手指刷過倒掛的高腳杯。特殊材質製成的杯子隨即清脆地叮叮作響,說起來啊,要不是我有這雙骨頭手,即使是個普通的死人,也是沒辦法這麼樣玩的啊! 「瑪莉!該──準備──囉!」 我朝著店內一角的傀儡娃娃大喊。而像是在回應我一般,十字型的纏線棍向上浮起,牽起了一尊小巧的少女人偶。她精緻美麗的容貌和常人無異,然而這可愛的臉蛋卻掛著一張冷漠的表情。少女人偶瑪莉,在輕輕地向我點頭打招呼之後,便晃啊晃地走向由兩片大木板構成的旅店大門。 現在從內向外看是一片的灰藍,這是冥界的顏色;不過啊,老是在這片悶個半死的空氣下生活,連死人都會覺得無聊吧!喀哈哈哈! 繫著細線的少女手臂舉起。將卡在門板中間的一片薄板取下。她將寫著「準備中」的那面翻向內側。然後轉投看我。 我微笑,看著旁邊的表演台上,「團員們」都已清醒,和瑪莉一樣等著我開口。 真令人愉悅。能成為這間旅店的老闆,實在太令我高興了。我大笑。 「喀喀……營業──開始──!」瑪莉將薄板嵌上,沒有演奏者的樂器自行彈起! 嗡嗡嗡……嗡轟轟轟! 薄板如今發出紅色閃光,各種奇形怪狀咒語文字從中竄出,讓人無從猜測是否有數量上限的咒文,如今正迅速而紮實地包覆著這家旅店。用不著一眨眼的時間,咒文已經將所有的外壁通通都給貼滿了。這時的店舖儼然成了巨大的魔法陣,藉由魔法,這家冥界的店面將從死亡的世界中跳脫出去。 轟咚……嗡轟轟轟! 無人樂團忠實地配合魔法發出的旋律一同演奏。真是可愛的小傢伙們。喀喀!圍著外面的咒文正旋轉著,將這店從冥界造出一條通道,通到我生前所在的那片大陸‧克雷莫亞。 根據我死後一百二十餘年的直覺,我們的目的地馬上就要到了。環顧四周,我的店員們看來已做好準備:瑪莉將纏線棍暫時固定在一條橫樑上,而無人樂團則各自停在半空中。我滑步移出吧台,對著店門口,找了個距離事中的位置開始活動筋骨……喔,不過現在沒有筋,只剩下骨頭了。真是可惜。 而就在我熱身完畢,蹲下準備的瞬間── 咚轟──! 整間旅店有一剎那前後搖撼了一下。我沒有漏失機會,趁著巨響帶來的驚奇感尚未消退之前往前一滾,接著一躍衝出店外! 我落在離店門口約四公尺遠的地面,看著一道原先附在店舖外壁的紫色咒文,恰巧掠過我的腳邊,完成了連結活人與死世的魔法陣。哈哈!沒有犯下跳到魔法陣外面的失誤真是爽快!依照經驗來修正的力道果然可靠啊! 我象徵性地拍拍自己的長褲,將差點掉下來的帽子調整好,看著巨大的赤色魔法陣;看著亡者旅店所散發的紫色妖光;還有,看著一張張迫不及待的,被稱為亡靈的死者面孔。 「喀喀喀……讓各位久──等啦!歡迎光臨死神的微笑!」 一群死者的歡呼聲塞滿了整個魔法陣。我微笑看著旅店上空,銀白色的月神正完美地掛於夜空之中。 又一個美妙的死者之夜。喀喀。 ※※※ 亡者旅店這詞兒聽起來很嚇人,但實際上和我生前光顧過的旅館根本沒啥兩樣:有為了狂飲而來的客人;有滿面疲憊,趴在酒杯旁不發一語的客人;也有為了出色演出特地光臨的客人;當然,最多的還是那些無法忍受無聊和寂寞而來到這,想享受喧嘩之樂的客人。 大多數的神都承諾,如果在臨死前仍能堅持對祂們的信仰,這些「好心的神祇們」就會派遣自己的使者,引導這些信徒的靈魂前往祂們的住所。 只是有信仰的人雖多,沒信仰的人卻也不少。這些被神認為「不夠好心的」生物靈魂就只能在大陸各地徘徊,等著死神帶他們靈魂前往無事可做的冥界,過著完全算不上生活的生活。 當然,這之中有不少人……好吧,不少靈魂,依然眷戀著這片大陸的一切。只是以亡靈狀態存於現世,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不僅要盡量避開太陽好保存體力,就連在夜裡都要小心行動,因為他們怕人。 別以為只有人怕鬼,鬼也會怕人的啊! 人對自己不明白的東西,尤其是鬼,特別的敏感。有時候,有些亡靈不過是喃喃自語個幾句被人聽見,就會把一塊地盤給「鬼化」。一塊被鬼化的區域很容易就以訛傳訛,沒多久就成了魔窟。而人們恐懼歸恐懼,但也還是會想辦法去尋找解決問題的專家。 那就是祭司──「好心的神」的忠實馬屁精,喔不,是追隨者。這些有經歷過正 式修練的神之信徒,擁有著說起來很特別的能力,就是借用神的一小部分力量。 由於我一直對信仰沒什麼興趣,所以這種力量到底有多特殊奧妙,我到死都還搞不清楚。不過大家比較耳熟能詳的能力,就是用借用神的「氣勢」到他們手持的神徽上,並以之驅趕,或毀滅掉無信仰的亡魂。 我還不是一具骷髏樣的時候,曾看過某個神的祭司摧毀(我不太清楚那個詞的正確唸法,反正差不多是摧毀的意思)一間鬧鬼屋子的亡靈過。那時看那名老人神徽一舉,高喊某個神的名字時,亡靈痛苦尖叫的場景還曾令我很是驚嘆,但如今回想起來只有噁心。 事實上,眼前這些嚮往生前生活卻又無法有所作為的無害亡魂,就是大陸最悲慘的存在之一。 ──也因此,有了亡者旅店。 「……所以呢,就在那傢伙從暗處衝出來的時候呀……你有在聽嗎老闆?」 「喔喔,當然當然,我的朋友。」我將不塊的思緒趕出腦海,向瓦爾托‧曼森露出微笑。「我所知道的冒險者瓦爾托,自然不是如此就會被解決掉的泛泛之輩對吧?」 「哈哈哈!當然啦!那時死神大概是和牠一起撲了個空吧!我就這麼轉身,當機立斷來個回馬槍……」 我一面聽著瓦爾托第十六次的「曼森大冒險」,一面確認在客人點的東西後,將托盤交給老七,也就是十雙浮空的白手套之一。不同於瑪莉和無人樂團,他們是冥王提供的服務生。因此雖然做事快又有效率,但卻都不愛與人交談(尤其是他們只能打手語),讓我感到有些可惜。 「……不過我最後還是死了。媽的!要不是那些傢伙實在太多,我現在大概還可以嚐到啤酒的泡沫哪。可惡。」 講完長長的冒險後,瓦爾托喝空了酒杯裡的「麥酒氣息」,又深深地嘆了口氣後,就這麼抓著空杯子離開吧台,朝著演奏廳飄去。 我則是雙手交握,將身子微微向後傾斜,看著幾名小亡靈追逐著呈現動物姿態奔跑的鬼火。伴隨著輕快的音樂,我覺得相當愉快。尤其是現在這曲是我最愛聽的歌之一……哎呀? 樂音軋然中止。 幾乎所有的亡靈都是一陣錯愕,只有少數幾名了解內情的老顧客和我一樣,露出了遺憾的表情。 我向瑪莉招招手,銀髮的少女人偶立即輕飄飄晃盪了過來. 「是的,先生。有一名特殊的客人正朝著這邊前來。」 就和往常一樣,沉默寡言的瑪莉只要一開口,其甜美有禮的聲音立刻引起了許多鬼的注意。 「喔?有多特殊?特殊到得中斷演奏?」 我佯裝有點生氣,而實際上當然是為了引她說更多的話。這種事可不常見哪。 「請原諒我,先生。因為……」她猶豫了一下。「恕我直言,我感覺到對方的主觀意識相當強烈。我擔心這會令各位客人感到困擾,所以,我希望各位能在該位客人入店之前,大家先做好健全的心理準備,才下了這個有些獨斷的決定。對不起,先生。」 主觀意識相當強烈?喔呵,瑪莉總是能像這樣把「那種顧客看我們很不爽」給說得如此溫文儒雅,真是一如往常地太令我敬佩啦!喀哈哈! 「喔,我明白了,妳並沒有做錯──各位麻煩來一下。」我用左手指敲了敲桌面,一堆鬼魂隨即塞滿了我的視線。 「嗯,好像有意外的客人來了。不過各位請放心,這間店舖有著自豪的防禦機能,只要來者不是高階吸血鬼或是大巫妖──順帶一提,紀錄上這等人物最後出現的時間是兩百年前──我們店內都有辦法應對。所以請各位,用看一場難得好戲的心情,繼續享受這難得的夜晚,並享用本店作為向各位賠不是的一杯『死神的微笑』,好嗎?」 歡呼聲瞬間爆滿整間旅店。不過看到瑪莉皺眉的模樣馬上又全部靜下來,只留下一堆又一堆的微笑鬼魂。 我當然也笑了。只是在整間旅店沉寂下來的同時,我也聽見了「行音者」的腳步聲。 特殊的客人,也就是「不死生物」。我則是習慣用我自取的稱呼「行音者」。 死去的亡者有時會因為特別的緣故──最常見的是被下詛咒──而使得靈魂無法 脫離肉體,就這麼「繼續活下去」。 聽起來好像是亡靈夢寐以求的事,但其實正好相反。絕大部分的亡靈都不願成為不死生物。原因有兩個: 其之一,如果變成了像我這種活骷髏,或是會散發屍臭的殭屍,會比亡靈更容易被辨認,被找到的機會大增,死得也更快。 其之二則是,不完整的肉體會使得靈魂也跟著腐化。這之中僅有少部分(像是我)能完整地保留精神意識。至於那些大部分,好一點的還可以多「活」個五年十年;至於一些精神腐化到幾乎沒留下一丁點東西的不死生物,就很容易成為操縱屍體的死靈法師的手下──然後被討伐的一方打敗(死靈法師總是很容易被討伐),接著魂飛魄散。 因此,意識強到能找上旅店的不死生物著實不多,而其中又有不少是來和我們討「食物」吃的怪物化不死生物,無怪乎瑪莉會如此不放心。雖然這種「奧客」通常是半年才會來一位啦。 至於「行音者」的命名由來就和字面上意思差不多。因為除了我以外,這間旅店沒有別的腳步聲。所以,我有點期待。喀喀。 噠,嘎噠。不怎麼規則的腳步聲逐漸接近這裡。我在吧台後方坐直身子,而瑪莉則是有些慎重地站在店門口附近,雙手交疊著等待。至於亡靈們則是各自選了好位子等候。 噠,噠噠。噠。 仔細一聽才發現,腳步聲是從店門後方接近的。而從步伐的間距和重量,可以大略推估並不是什麼龐然大物,甚至可以說行走的方式相當生疏。我為此放心了不少──雖然我本來也不認為來者會強大到什麼程度。 噠,嘎噠,嘎噠。 在這段期間唯一有交談聲的只有瓦爾托那桌。他們似乎打算用那杯招待酒打賭來者是何種不死生物的樣子。而其餘的亡靈大都不發一語,安靜地在無窗戶的用餐區等待漸漸繞至店門口的足音。 噠,嘎噠。 嘰咿── 左邊的門板,很小心緩慢地,被一條有些腐朽的手臂推開。 那是殭屍──而瓦爾托罵了句髒話。我繼續安靜地等待,直到十五秒後,那名行音者踏入店內為止。 「歡迎──光臨──!新來的亡者!」 據我估計,在我以充滿熱情親切的語氣喊完這句話之後,這位新進的行音者開始張大嘴巴杵著不動,並任我自由觀察的時間,合計大約有五十四秒。而我的手也沒閒著,就在這段有趣的空白時光中,用筆記下了這一位全身上下的所有特徵。 人類,男性,頭髮掉了一半,不過辨認得出是淡金色。膚色……沾了不少土看不太出來,反正不是白色就是黃色。眼睛少了一顆,另一顆藍色。年紀未滿三十歲,大約二十六。身高普通,大約一七零公分。死因應該是貫穿胸口的四支白色標槍。衣著相當破爛,不過上面好像有圖案…… 唔喔,不太妙。怪不得從他入店以來,瑪莉一直板著面孔。 雖然很髒,但還是看得出來,他的上衣繡有好幾個長著翅膀的太陽圖案。甚至胸前也掛了有著相同徽記的小木牌。 他是祭司。光神體系裡的老大,聖威格神的祭司。而此時這個祭司總算是停止發呆,先是一陣聽不出聲音的咕噥,然後,他朝我吼了一句蠻好笑的話: 「你──你是骷髏!」 「是,這是我的分類,而大家也看得出來。」我向他微笑。「不過我比較習慣別人叫我老闆。」 他又張大了嘴巴,讓我欣賞發黃的牙齒大約十秒,才又帶著憤怒的表情回過神來,開始環顧四週── 「鬼魂!你!你們是亡靈!」看來我的客人們是盡收於他的眼底了。他開始憤怒地顫抖,用相當不友善的目光掃視整間店。而瓦爾托還笑嘻嘻地向他打招呼哪。喀喀。 「你……你們……」 這位殭屍祭司的顫抖突然停止。他以很凶悍的力道猛然抓起胸前的木牌──也就是神徽。接著他張大嘴巴── 「你們這些該死的不死生物──!」 這句話聽起來真像是繞口令。不過呢,哎呀。他好像打算摧毀我們!這太危險了!不行啊,我得趕快阻止才行。 嗯哼,真的,這太危險了。 「瑪莉妳別這樣──這個樣子會讓他覺得妳很危險。」 我輕輕搓著下巴,看著表情還來不及轉成恐懼的祭司、表情沒有變化的少女人偶、以及她手中所握著的,全長約兩公尺的超大型巨劍。黝黑的刀身就這麼靜靜停在行音者的面前,散發著絕對的危險氣息。 瑪莉的表情還是沒有變化,在冷冷瞄了一眼比她高三個頭的殭屍後收回大劍,恢復成手無寸鐵的模樣(至於是怎麼收起來的我沒有問過,我是個很尊重員工隱私的老闆啊)。而這位祭司嘛,雖然我很想提醒他,他手中的木徽已經被剛才的風壓炸成碎屑,不用再舉著那條普通的繩子也沒關係的。 不過我還是沒出聲。嗯,雖然有些殘忍,但是讓這位客人享受一下,從強度媲美現世一流劍士的少女人偶手中逃出生天的滋味,對我們雙方似乎都不壞。喀喀。 ※※※ 「我不明白。」 距離剛才那場小小騷動已經過了七分鐘。現在旅店又恢復成原來的樣子:無人樂團盡情演奏,白色手套忙進忙出,女侍瑪莉東奔西走,亡靈客人講談論說。我依然坐在吧台後方看著這一切。 「喀──!終於有話要說了啊?小子?」 我把右手豎直放在臉部右側,作出像是洗耳恭聽的動作。當然啦,我並沒有耳朵。坐在我右邊前方的殭屍祭司,馬上用僅存的右眼瞪我,說實在可真是個諷刺的景象哪。喀。不過我並不打算繼續刺激他。 「剛變成這樣,會有問題是很正常的啦。有什麼疑問就儘管問吧。」 我開了瓶薄荷氣息,倒了一杯遞給他。殭屍祭司看著青綠色的重氣體在杯中打轉,皺了皺頗為骯髒的眉頭。 「這是什麼?」 「變成不死生物不代表你的器官不會死。這是『味道』,是讓我們『體驗』生前所嚐過的滋味的飲料。放心啦,就算有毒也不會對你產生效用的。」 他露出了懷疑的神情,握著酒杯的手有些遲疑。我只好聳聳肩,指指正忙進忙出的瑪莉,暗示他我們若想做什麼事的話,根本沒必要在這動手腳。 「把脖子仰著喝,不然氣體會流出來的。」 我在他舉杯時提醒。而殭屍祭司──這稱呼還真麻煩,偏偏他又不說自己的名字──也乖乖照做,將薄荷煙一飲而盡。 「──……!」 突然他全身一震,手中的酒杯不停地顫抖,偶爾還碰到了穿出胸口的白標槍,叮叮響個不停。 我沒有說話,只是盯著他看。 看起來是真的很年輕哪,無論是舉止、精神,或是成為不死生物的時間都是。像他這般正值人生高峰期的人類,要突然去接受自己死去、然後又復活,接著再覺悟到自己的身體機能已然完全消失,並變成轉為以靈魂為感官的不死生物,真的是相當大的打擊吧。 我還是得強調,沒有人會想成為不死生物的。更何況他還是個嫉不死生物如仇的光之神祭司。 過了好半晌,祭司終於再次抬頭看我。但那顆半毀的藍眼珠卻散發著絕望的氣息。 「要正式發問了嗎?」我問。 「……」 他似乎是下定決心,在將酒杯遞還給我之後,開口問道: 「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 「什麼意思?」說實在這個問題還真有點模糊。 「我、我是說,明明我是聖威格神的虔誠信徒,為什、為什麼還會變成不死生物?教義……教義上明明說過了、說過了啊!只要遵循信條,我就能接受光之使者的引導,在死後,靈魂回歸光神所在之處……到底是為什麼?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的聲音抖個不停,根本和啜泣差不多了。只可惜殭屍沒有眼淚,不然這時說「好孩子,秀秀,別哭囉」應該相當適合才是。只不過這時候調侃客人可不是我的職責。 「我大概猜得到。」 「──你說什麼?」 「那四支標槍。」我指著貫穿他胸口的那些凶器,並克制自己想拔下它們的衝動。「這是『骨矛』……是死靈法師慣用的武器對吧?這種武器的原料是亡者 的遺骸,也就是說,骨矛本身便是帶有死者氣息的武器。」 「那又有什麼關聯!」祭司開口咆哮。「像我這種受過神祝福的人,是不可能受到這種污染的!你倒是解釋給我聽聽,我是怎麼變成第一個不死生物化的祭司啊!」 「喔,並不是只有你,小子。」我豎起食指,在殭屍祭司猙獰的臉孔前左右搖了搖。「這三十年來啊,和你相同的不死生物,光本店就有二十二名的紀錄。」 「二十二名?」他睜大剩下的一隻眼精。 「是呀,二十二名。而且其中還有二十個是同一時間來這兒的,那次還真是場大騷動哪。我記得那好像是因為……因為什麼呢?瑪莉?」 「是十八年前的教團衝突,先生。」瑪莉連記事帳都沒拿,就這麼面不改色地回答我得找半個小時才能挖出來的事件始末。「其中一方是光系神祇‧卡克蘭多的信徒,而另外一邊似乎是闇系的未登記神,附帶一提,那位不明的闇之神目前依舊未確認身分。這次衝突令大陸北部的卡克蘭多勢力損失大半──冥界的估算是約三千四百名。而那二十名轉變為不死生物的人士,便都是此役中的光神祭司。」 「喔喔,說得太好了,瑪莉。」我幾乎想為她鼓掌,但考量到眼前祭司的心情還是忍住了。「那妳能為他──或至少為我解釋一下,這令人費解的奇異狀況嗎?」 瑪莉瞄了一眼祭司(而我看到他瑟縮好大一下),隨即靜靜地說: 「我並不很了解箇中原由,僅能以冥界發布的說明為準。 「根據在經過兩個月後所提出的解釋,之所以會造出這種非標準的不死生物,既非人為,亦和祭司法術並無太大的關聯,而是一種純粹的偶然。」 「偶……然?」祭司問道。雖然他只敢看著我問。喀喀。 「是的,這是一種被稱做『神性抵銷』的偶然。卡克蘭多的祭司帶有光的神性,而另一方的祭司則具備了闇的神性。當光之祭司死亡的瞬間,光和闇的神性便互相衝突。但……」 「等一下!神性衝突我是知道,但那只是會改變『屍體』的神性啊!和我又有什麼……」 咻!半截穿出的骨矛突然從他胸前消失。當祭司張大眼睛,愣怔望著在桌上併成一排的四根短矛尖時,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微笑。 「請別隨便打斷她的話,客人。抱歉,瑪莉,請繼續。」 又一次將不知從何處抽出的大劍收回後,瑪莉彷彿沒事般,用方才的語調繼續開口: 「但在大部分的情形下,不論兩股神性的衝突結果為何,該祭司依然會死亡,而靈魂的狀況也不會改變。改變後的神性只會存於身體,而不會延伸到靈魂。這是因為神性的衝突是在肉體死亡後才開始的。」 瑪莉說到這,似乎有些故意地停頓了一會。而我面前的祭司則開始不停發抖。拜瑪莉之賜,他的胸口現在已是一片正常,但這卻讓他背後的矛柄看起來更加奇怪。喀喀喀! 「會構成這種現象,是因為身體的『神性』只會在肉體死亡後,才會從抽離身體的靈魂所傳遞。不然的話,帶有神性的肉體將不適合現世。」 說明白一點,這些受過神之祝福的人們,在靈魂上就像是穿了一層不可能會被變成不死生物的重盔甲。而且在死後,由於靈魂的神性會「繼承」到屍體上,這種神性對於同信仰的,準備帶死者去過好日子的神之使者而言,根本就是閃閃發光的烽火台,幾乎沒有不被找到的可能。所以眼前這名殭屍祭司的失落是無可厚非的。 「只是有時會有例外,對吧?」我接腔,而瑪莉點點頭。 「是的。有少部分生物即使肉體死亡,靈魂也不會脫出。在經過長久沉眠後,累積死者的氣息,就形成標準的不死生物。然而那二十名祭司雖皆屬於該種體質,但死亡並未多久,不,正確來說是死亡的瞬間,就已經充滿了死者的氣息……」 「這沒可能的啊!帶有神性的祭司怎麼可能……」 咔啦!四支骨矛柄瞬間掉落一地。這名祭司生前大概很有打斷別人說話的勇氣吧!喀喀! 「……然而經過冥界人士的檢查,這幾名祭司身上,卻沒帶有任何一絲尋常祭司該有的神性。這也不符合惡意不死化的條件。因此最後的推斷是,這幾名祭司身上的神性都被抵銷了──就在死亡的那一瞬間。」 為了安撫情緒,我又幫坐在我面前的這位行音者倒了杯薄荷氣息。不過看他抖到連吧台都在晃的樣子恐怕是喝不下吧。 「這種說法在更久之前便被提出過。但當時普遍認為個人神性會受到時間和各人修練程度等等影響,要在同一信仰下尋找相同神性者已是不易,要在對立的信仰中找到看來更不可能。 「然而這還是被證實了。在被沾有死者氣息的武器殺害時,神性被抵銷的祭司成為凡人,並同時被死者的氣息包覆,就成了不死生物。」 說明結束了。瑪莉在做了簡單的結語後便輕輕鞠了個躬,然後再次回到紛擾吵雜的用餐區域忙東忙西。 總而言之,要讓「信仰得對立」、「神性得相同」、「被有死者氣息的武器殺害」以及「被殺者有特殊體質」四者同時成立可說是千難萬難,說真格的這位祭司也是種稀有動物吧。 我將手向後一探,抓了瓶麥酒氣息出來,咚地一聲放在還處在過度驚嚇狀態的行音者面前。 「不管多麼難以接受,但是既然你現在都坐在這兒了,那要做的事就只剩下一件。」 這才是我的職責。 「為這難得的偶然乾一杯吧?」 我將自己的酒杯斟滿,對著目光茫然的殭屍微笑。 ※※※ 「舉高你的杯子呦,我最親愛的朋友。 喝下這口蜂蜜酒,將煩憂拋諸腦後……」 「蜂蜜酒之頌」,中部大陸流傳的歌曲。每當無人樂團奏起這曲,所有的亡靈都會一同合唱,即使是最孤僻的傢伙也一樣。此時便是「死神的微笑」最熱鬧 的一刻。 照理說我應該加入客人們的熱鬧才對,但今夜──至少是現在──我並不打算這麼做。 嘰咿。 我推開兩片門扉,走出死神的微笑,看著站在我前方不遠處,一個人(?)耍著孤僻的殭屍祭司。 「不進去參加?」我問。 「我沒有和死靈稱兄道弟的癖好。」 殭屍祭司生硬地說著,然後又將頭低下,繼續和剛才一樣,看著地面的紫色魔法文字。而我則是抬頭尋找月神,卻發現祂已離開了最高的位置。這夜還真是 過得快。 「原來如此。這間旅館──不,這整個法陣內,都是『地獄』的一部分。我沒說錯吧?」 像是有感而發似的,殭屍祭司這麼對我說。 「哦,你看得出來啊?真不簡單。」 我撇頭瞄了過去。而他立刻瞪了回來。 「可別小看現役祭司啊。不過這個魔法陣還真是誇張……這裡面的構成式數量簡直是亂七八糟,簡直是毫無規則可循。」 「要是有規則可循,咱們早被偉大的祭司們給翻出來抄掉了。可別小看現役不死生物啊。」 這句話也有戲謔他的意思。而這位行音者的頭腦好像還不錯,馬上就露出了非常僵硬的表情。我裝做沒看見,又回頭過去看美麗皎潔的月神。 「喔!老闆!原來你在外面啊!」 這位邊說話邊跑過來的是卡雷德‧史塔,這位中年亡靈是和瓦爾托‧曼森同桌的酒友。不過不比豪邁的瓦爾托,這位接近二米高的亡靈倒是頗為忠厚老實。他一看到我,就立即以高速飄到我的面前。我看了一眼還在憂鬱中的殭屍祭司,決定先別理會。 「倒是你那邊怎麼樣了?歌都唱完了嗎?」 「啊──嘿嘿,其實還有幾首啦。不過老實說,再這樣唱下去,我怕會對老闆您 不禮貌哪!畢竟都已經這麼晚了,再唱下去天都要亮啦。」 在皎潔的月光下,卡雷德略顯透明的靈體也泛著白光,使得除了頭和手以外,其他原先比較不明顯的部位也變得可以辨認;然而就和其他的亡靈差不多,除了最重要的臉部和手,其餘的部分都是比較「不重要」──是不用時常去回憶生前是長什麼樣子的。所以在我面前的卡雷德雖然身高很有壓迫感,但絕大部分都是宛若棉絮狀的不定形煙霧,亦即「純粹的靈魂」而已。 這位亡靈搔了搔他的山羊鬍──很明顯是生前的習慣──然後又搔了搔臉頰,才開口說: 「唔,老闆,你們還沒聊完嗎?那我還是先回──」 「用不著。話差不多是聊完了。所以現在得開始結帳了。」 卡雷德一聽馬上長長嘆了口氣,不過他的臉色一絲不滿也沒有。 「唔,嗯,那麼老闆,要走了嗎?」 「說得也是哪。喂!行音者啊!」 我朝著又在發呆的殭屍祭司大喊。最後總算在我喊第五次的時候,他才給我面子似地回過神來。 「叫我?」他一臉呆滯。 「對,叫你。」我有點不耐煩地調了調帽子。「你運氣真不錯,我有些東西要帶你去見識見識。跟我來吧。」 「去哪裡?」他又問。 「我的辦公室。」我答。 ※※※ 伸出手,詠唱簡短的咒文。在我的命令之下,旅館的後壁立即開出了一扇小小的門。 殭屍祭司的目光藏不住他的訝異,但是當卡雷德向他露出微笑時,他又馬上變回一臉厭惡的表情。真是不老實的小子。 我走在最前頭,領著兩位客人穿過連結生死世界的門扉。當我們三個不死生物走進裡面的空間,那門隨即無聲地關上。 「歡迎來到我的辦公室。」我微笑。 雖然是一個冥界小小管理員的辦公場所,但是該有的東西還是都有。在不至於刺眼的淺灰色照明中,有兩張沙發,一個書櫃,一張客桌和一張辦公桌。在客桌與辦公桌之間,有一個小型的魔法陣。挑高約三米高的房間頂上,有幾個小小的吊燈,以及一個大小和地板上完全一樣的魔法陣。兩個魔法陣面對面地鑲在天花板上。 「好啦,卡雷德,不過在我們進行結帳之前──」 「結帳?這裡要錢?」 「這個嘛。」 我搔了搔下巴,決定先回答祭司突如其來的問題。 「這邊當然是要付費的,要不然你以為堪稱最不大方的冥王,會有可能讓你們白吃白喝嗎?──咳,這邊原則上是沒有公定價的,只要身上帶有值錢的物品, 如錢幣、金屬,或者珍奇用品──也有一說是盜墓品──都可以作為結帳的費用。至於合不合理會由冥王的使者幫你決定。」 「那還好──不過等等,你說有值錢的物品,那是屬於不死生物的範疇吧?對於亡靈要怎麼辦?」 這祭司看來是純粹因為好奇才問的,這樣子方便多了。 「即使是亡靈,自然也有他們值錢的東西──」 我將雙臂交叉在胸前,以右手手指敲著左手手臂,說: 「──那東西就是回憶,以及思念。」 我向他說明,冥王提供的十雙白手套服務生中,為其中之首的「白老大」便是負責在櫃檯處理這類事務,也就是結帳的專家。手套上面畫著紫色魔法陣的特殊模樣令人難以忘記,而其實那對魔法陣,其中一邊是負責估價的,至於另外一邊,便是專門用來讓人忘記過去,使其中的回憶和思念化為能量,傳送到冥界的管理中心存放。 「記得我給你喝的薄荷氣息嗎?那個的原料便是這些『費用』。」 我對著聽得目瞪口呆的殭屍祭司,繼續說下去。 「其實冥界的生活是極端無聊的。而冥王雖然能力強大,但卻也不想看到這些居民都在抱怨這世界無聊空虛怎樣怎樣的。所以他決定在世界各地開設這種旅館,並要求死神──也就是我們──必須在客人『破產』的同時,將他們送入冥界。」 我又另外說明,卡雷德是因為採用「賒帳後清算」,所以不需要拖累白老大的工作效率,直接帶來這邊分解──將思考和靈魂本體分割──會輕鬆得多。 其實這方法著實不壞。讓留戀人世的亡魂有地方相聚,並逐步消耗他們的思考能力,等到他們來到冥界工作時,也沒有辦法發出任何牢騷。 可是我眼前的祭司並不認同。 「這樣有什麼好的!你的意思是說,這裡其實就是一座毒窟,來這裡的亡靈全部都是上癮者是吧?你們這樣奪去他人殘存的思念,就不會有罪惡感嗎?」 「當然不會。」我即答。 「什麼?」 「不然你就問問當事人吧。卡雷德,你明知道你即將一無所有,為什麼還會來這裡?」 中年亡靈又搔了搔他的山羊鬍,然後和殭屍祭司成明顯對比地,悠悠然地說道: 「答案很簡單──因為我,生前可是個貨真價實的人類啊!」 和一臉不敢相信的殭屍祭司成對比,二米高的亡靈悠然自得地說: 「我們人啊,只要曾經在團體生活過,就無法忘懷彼此認同的滋味。那是一種誘惑,但也是一種原動力。在這兒,我們可以暫時回去體驗我們過去的生活,暫時地聊著自己本該忘記的事情。所以我們明明知道這裡有著無法後悔的收費制度,但我們依然還是絡繹不絕。」 卡雷德補上最後一句, 「因為我們是──至少曾經是人類。」 「說的好。」我微笑同意。 ※※※ 「差點就忘了剛才要說的話。」 我望著卡雷德說道: 「在結清賒帳之前,我有個東西想給那個小子看看,你不介意吧?」 卡雷德先是愣了一下──接著,知道我接下來動作的中年亡靈露出了他一貫的老實微笑。「原來如此──那有什麼問題。交給你啦,老闆。」 我點點頭。彈了一下手指。隨即書櫃中彈出了一個正立方體的玻璃小櫃。這個櫃子有三層,大小差不多比雙臂圍起來大上一些。我將這個裝著東西的小櫃,推到坐在沙發上的祭司身旁,示意要他查看裡面。 「這是……人的頭骨?」 殭屍祭司皺起眉頭。但是下一瞬間,看到櫃子裡銀色神徽的他,睜大了餘下的那隻眼睛。 「這……這是卡克蘭多的神徽!難道!」 「──這就是那二十名祭司的最後去向。」我指著玻璃櫃裡頭的頭骨們說道。 「他們……死了?在這裡死的?」 「是的。而且是由我動手的。」我淡淡地說。 殭屍祭司猛然從椅子上彈起。尚未完全腐朽的身體借助著彈力,朝我筆直衝撞而來。 不過畢竟是已經受損的四肢。他在離我約兩步之遠的地方整個向前仆倒。 我靜靜地看著倒地的殭屍。而祭司的視線帶著濃濃的仇恨投射過來。 祭司雖然拼了命想要衝過來,更正,是爬起來,但因為手腳的過度不協調而接連失敗。最後他只能用那個姿勢對著我咆哮。 「你!你這個渾蛋!我剛才居然差點對你放下戒心!結果露出真面目了吧!你根本就是個劊子手!」 卡雷德這時才從驚嚇中回魂(他好像不用回魂?),急忙竄到祭司身邊,作出伸手欲攔的動作。雖然事實上他是攔不住的。 「冷靜一點啊!小子!」 「哈!說什麼要帶我見識見識!結果是要讓我見識同是光神信仰者的末路嗎?是因為太無聊了嗎?所以想看我絕望的樣子是吧?來啊!你殺啊!你現在就動手啊!」 「所以我說!你冷靜一點啊!聽老闆說一下!」 「他們的確是我殺的。」我漠然地看著爬不起來的殭屍祭司,以及碰不著殭屍祭司的亡靈。「不過諷刺的是──這是『他們要求我殺掉他們』的。」 「……什麼?」 殭屍祭司的目光大大地停滯了一下。不過不一會就又恢復原來的敵視。我大概想得到這個光神信徒在想什麼。 「……他們做的決定是對的。身為光之子民,我們不能被黑暗的身體束縛。」 果然,聽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我笑了笑。 「你覺得他們的決定真的是對的?」 「不然呢,我身為──」 在此刻我打斷了他的話。 「身為一個光之信徒,你,現在,可否能聽見任何神之諭音?」 「什──?」 殭屍祭司的話,突然硬生生地消失在灰色的空氣之中。 「這些話我只說一次。你現在早已脫離了信徒的身分。現在的你已經不是『殭屍祭司』,而只是『殭屍』而已了。現在的你有著可以重新選擇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而不用再受到教義的束縛了。要抱著無意義的宗教熱情選擇一死也是你的自由,但是我告訴你,像他們這種人,根本還沒到達死亡的標準!」 說完之後,我忍不住吐了一口長氣。 好像,很久沒這樣情緒激動了。 事實上這大大違反了我的作風。只是── 沒辦法挽回那位卡克蘭多祭司的存在,我真的很後悔。 「──來吧,卡雷德。」我說著,從半空中化出了一把白色的長柄鐮刀。 卡雷德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眼神呆愣的殭屍祭司之後,沒說什麼就移動到了兩個魔法陣的中間。 「喂!小子啊!」 在我揮動鐮刀的前一刻,卡雷德突然朝著殭屍祭司吼著。「別全以為你的身體是不幸或是詛咒!」 殭屍祭司一呆,隨即驚慌地將臉抬起,看著將要消失的亡靈的最後吶喊。 「即使身為不死生物!你能擁有的時間還是可以屬於你的!你一定要記住,並且──」 「並且自己去追求自己的奇蹟啊!」 我將鐮刀揮下。 瞬間,下方的魔法陣發出光芒,將卡雷德透明的下半身完全吸入。而亡靈僅存的上半身意識,則是流入了上方的魔法陣之中。 接著,光芒消去。小小的辦公室再次變為一片寂靜。 「我能問你一件事嗎?」殭屍祭司的聲音。 「請吧。」 「你們兩個……為什麼要說那些話?」 「……這個嘛,只是想說罷了。」我笑了笑,將鐮刀收進冥界的時空之中。 「若是要說為什麼,大概是因為,我們曾經想和一群有可能和我們成為朋友的傢伙們,說說那樣的話吧。」 我逕自轉身,走到辦公室的壁側開了扇門。 「那我先回去啦。希望你能認真去想一下。等會想好了要死要活之後再來找我吧。」 背對著祭司,我搖了搖手,開門走出了冥界。 ※※※ 我開了那扇以魔法陣連結空間的門,回到亡者旅店裡的個人私室。 就這樣把那個殭屍小子留在那裡好像不太妥,不過仔細一想,沒有我的指令許可,他在那也沒辦法做什麼事,還是就別管他了吧。 穿過不甚大的臥房,我打開通往大廳的房門。在那兒,瑪莉恰巧迎面向我飄來。 「啊,先生,您回來的正好!」 很罕見地,瑪莉向來無表情的臉上,如今卻明顯浮現出慌張的神情。 「怎麼啦,瑪莉?是有客人賴賬沒被妳抓到嗎?」 「不,不是的,是──」 一向冷靜優雅的瑪莉居然連話都說不清楚,這可不是用難得可以形容的。我一瞧,發現她那玻璃珠般清澈透明的眼朣,散發出了濃烈的期待與興奮。 我馬上領悟了。在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有讓她變成這樣的能耐。 「難得我又回來,你卻跑得不見蹤影。這可不是一個好老闆該有的態度呀,塔伯。」 熟悉──或者從某方面來說,是很讓我懷念的低沉女聲,從瑪莉的正後方響起,叫喚著我昔日的真名。 「好久不見啦愛絲提娜──這次還有幫我找到可靠的店員嗎?」 我一面說著,一面轉過身,握住了這位既是瑪莉的無上恩人,也是我最親愛的老友之手。 月神緩緩西沉。在一個月出現一次的店內,到這裡汲取生存能量的亡靈們,如今全部都開始為了這間宛若現實人生般的體驗,移動到櫃檯結算他們的代價,並準備再次回到黑暗,直到下一次月圓的到來。 我回到屬於我的老位子的吧台後方,看著一頭紅短髮,全身黑裝的女吸血鬼老友。 「又過了一年啦?」我擦拭著玻璃杯。 「這樣聽起來,你的日子好像過得不有趣似的。這一年來有什麼新鮮事嗎?」 愛絲提娜接過斟滿酒的杯子,看著我專門為她準備的紅葡萄酒,微笑說道。 「嗯──要說新鮮事的話可真不少。不過其中比較麻煩的,大概是半年多前,有個闖進這裡的人類小鬼吧。」 「闖進來?」愛絲提娜的眼神露出了濃濃興致。 「是啊。好像是個闇神的『神性者』吧。他興致勃勃地闖進來,一面說什麼耳聞這裡的傳說已久,一面說這裡有多好多棒的阿諛奉承,一面就跪下來求我收他做學徒哪。」 「噢──雖然我對他怎麼跑進來的也很有興趣。不過,接下來呢?」 「他啊,開始向我訴說一段好像很悲慘的人生歷程。總之就是,因為他身上的『神性』,讓他家人朋友村人村長小貓小狗甚至是怪物都不敢接近他。『這樣一個人活在世界上太沒意思了!請您讓我死吧!』他說完之後還這麼吶喊呢。」我回想起那個荒謬的場景並揶揄一笑。 「哎呀,好像很淒厲呢。那結果呢?」 「我用了這個。」我往後一指,看著那幾瓶「死神的微笑」。 愛絲提娜先是盯著這些招牌酒,然後好像突然想像到那小鬼飛奔而出的模樣,就這麼舉著酒杯開始放聲大笑。 「啊哈哈哈!用死亡的綜合體來嚇跑凡人!還真像是你的作風啊!塔伯!哈哈哈!」 「可不是嗎?喀喀,他當時看我只給他一小杯,還大叫什麼『我已經成年了,請給我滿滿一杯吧!』哪。真是的。」又忍不住得意一笑,我撫摸著「死神的微笑」的瓶身,幫他的行為下了註解。 「還有時間能掌握希望的人,是沒有資格死亡的。所謂真正的死亡,是在像這邊的亡靈,將最後的思念『希望』也都遺忘掉後,才能真正進入冥界死去。」 「是啊。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呢。」愛絲提娜一笑,將半滿的紅酒慢慢喝空。 而,就在此時,從女吸血鬼的後方,傳來了一句說話聲。 「你說的……是真的嗎?」 「嗯?」 我將頭一側,看著不知何時出現,但卻滿面激動的殭屍祭司。 「即使……即使變成了這副模樣……我還是可以,我還是依然可以懷抱著,再聽到一次聖威格之音的『希望』嗎?」 「當然可以了。」我向他豎起左手食指,說著我十八年前所想說的話:「──不死生物的人生漫長得很,只要你還願意抱著希望,在這無限的時間內總會至少有一次奇蹟出現的啦,殭屍小子。」 「……………………亞希柏恩。」 「嗯?」 「我──我的名字是──亞希柏恩。亞希柏恩‧哈雷。」 愛絲堤娜的表情有些困惑,而我則是大笑開來;我將瑪莉招來,開了瓶「喜悅之夜氣息」,為我們四個不同分類的生物──活骷髏、吸血鬼、傀儡娃娃以及殭屍祭司,各自斟了滿滿的一杯。 「歡迎你的到來,亞希柏恩。我們這裡正巧缺一名廚師呢。」 如今已是黎明前三刻。千辛萬苦趕來這兒的愛絲提娜,如今也為了躲避陽光而得離開;我送她到旅店門口,在全黑的夜空下握著她的手。 「托妳的福,一名似乎很可靠的員工又這麼上門了,真是多謝妳啦。」 「都一百多年的交情了,還客氣什麼啊。不過真可惜,這次沒法子聽完那位小弟的故事。」 「啊哈,那就請妳期待下次啦,我會連同這次沒說完的故事全部告訴妳的。」 「我可是很期待呢,下一次,這間店總算會有可以給我吃的料理了吧?」 那是當然的啊。我比起拇指向她保證,我一定會叫瑪莉好好把那小子特訓一下,讓他在一年後,可以將我老友所要的任何一道菜都給煮出來。 接下來沒有多餘的話語。我們熟練地背對背,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邁步前進。 一點也用不著擔心。 因為有著無限的時間,所以只要抱持著無限的希望,我們就能毫不遲疑地繼續以「我」的身分活下去。 這樣的生活,才稱得上是人生。 「該打烊囉瑪莉──對了,等下回去後,我有事情要交代妳喲。」 (完)

 

|回到頁首 | 返回第二十六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