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吳昇晃〈精液色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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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了,一盞街燈立在河岸,孤單亮著。昏黃的燈色舖落,瀝青路面彷彿柔軟許多,行經的人遂有種不踏實的感覺,腳步遲遲,他們懷抱各自的心事,沉默。沉默的小巷,與河道一同開展。盡頭的兩端,那裡,有小販在叫賣,引擎聲喇叭聲菌集的人語快速且連續地輾過,揚起不安的灰塵。但,這一切與小巷無關,它頂多只有河水的流逝,黃金葛在堤岸攀爬,劇烈生長,和窗內的我起伏的呼吸。
窗外很寧靜。我在狹小的空間裡,專心感受舌尖與乳頭的纏綿,手指撩撥過肌膚的餘音。是了,就像音樂一樣,具有開啟的力量。跟隨節奏,我的呼吸轉換頻率。在三坪不到的房裡,床頭堆滿書,穿過和沒穿過的衣服四散一地,和棉被的凌亂押韻,那是壓迫式的開啟,窗口成為逃逸的唯一方向。我不能逃。空氣中,有髮垢的氣味,參雜沐浴精的麝香,將我的感官包圍,風的冷意也就此入侵,觸過赤裸的軀體,如靜電。我發出呻吟,急促呼吸,反覆套弄那堅硬的男根,啊,精液共鳴而出,飛濺,像一朵沒結果的花,或者,就像那天的月光。
那天的月光,明亮異常,蘊含生命力的誘惑,喚我前來。
與朋友晚餐後,我獨自來到這裡,習慣性地看了手錶,晚上九點多,這裡才剛要開始熱鬧。
夜色自頭額覆下,我穿梭其中,風不斷退到身後,用薄薄的涼意證明它曾經存在。時值初春,純白的、粉紅殷紅的杜鵑叢叢盛開,漫佈甜甜的生殖的芬芳,在黑暗中,開啟一雙雙試探的眼睛。經過我身的眼神充滿聲音,借夜色掩護,同時進行揭露,如隱喻得當的詩,發源於不同的慾望,有些索求,有些婉拒,卻都是寂寞的試探──我早已不陌生。繞經荷花池,尾隨的聲音消失了。眼前的池水黝深,花影不再,依舊的是年輕男子們的盤據,他們抽煙,他們聊天,在涼亭,在石砌的階梯,或一個人靜靜坐著,等待,讓月光滑過自己沒有表情的臉,化作幽魂,逃不出時間的輪迴。
我沒有多作停留。越過廣場,噴水池的另一端有成排的木椅,靠近遊樂設施的地方,我坐下。時間尚早,還有小孩在玩鴨子造型的搖搖椅,隨鞦韆輕輕擺盪,一旁陪伴的母親,用張開的雙手將他環繞。我望著他們,一股暖流湧上心頭,景象漸漸失焦,在這樣無以為靠的時刻,我向記憶靠岸。
緣岸而上的是個小男孩,他瑟縮在白牆的角落,頭埋進雙腿,雙腿爬滿紫黑色的傷痕,那是母親又拿衣架抽打他了,他緊緊抱住自己,卻鎖不住淚水,母親對他吼:「哭有什麼用,你再哭,你爸爸也不會回來。」男孩抬頭,惡狠狠盯住母親:「我討厭你們。」隔一段距離,我看見,他是童年時代的自己。
總是這樣,我想到母親,想到父親,才想到了自己。
想到自己嘗試治癒記憶的傷口。當我的下腹以降長出一片黑色的草原,神秘的三角地帶,我感受血液在湧動,匯集,凝固,灼熱的騷動迅速膨脹,佔領每一條思維的神經。我不能控制。任腦海的畫面翻轉如浪,小麥色的肌膚、寬闊的胸膛……一具具精壯的男體拍打上感官的礁岸,我加劇活塞式的手勢,減少對世界的依附,逃避,疏離,靈魂在飛昇,很輕很輕,直到通道開啟,黏膩而潮濕的體液降臨,天使般給予我解脫。
只是,射精後,我空虛莫名。一定是少了些什麼。夜裡,所有人都沉沉睡去,鏡前我佇立,看見自己的臉孔,因徬徨而怔忡,我不能逃。這樣安靜的深夜,寂寞試探著我內心一扇緊閉的門,禁不住叩問,門縫微啟,我走近,裡面躲藏的是那個哭泣的小男孩,自己的身影。
一定少了什麼,我以挫敗的心情沿路探尋。後來,我遇到一個男孩,他是國中的同班同學,有張溫柔的臉,身型頎長,走過的地方都捎來陽光的消息。很快的,我們變成朋友,但,我要的只是朋友嗎?開始,我學會想念,期待和他一起補習並肩而坐的時光,忘不了他將我的手握在手心時的溫度,是愛嗎?這麼多的不確定,擾亂我生活的步調。
某天午休,我們在走廊隱蔽的角落細語交談,他告訴我,他戀愛了,對象是隔壁班的女生,頓時,我又恨透這踏實的絕望。我和他,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我收拾好失落,替他開心,充當起軍師教他如何守護對方,他聽得仔細,認真的神情充滿安定的力量,看著他,我說:「親我一下(請原諒我的自私),當作是練習……」他困惑,懵懵懂懂地照做了,留下一枚青澀的吻在我的頭額,「像……這樣子嗎?」我的淚水如他的吻滑落,無聲進行一場心的割禮。此刻的他,眼底充滿疑問,卻沒有開口——他有些明白了——就像我渴望窩進他的懷抱,可是並不。因為,我不能。
流言還是傳開了。異樣的眼光將我環伺,他們嘲笑我的陰柔,甚至在桌面刻下斗大的兩個字:人妖。漸漸地,我和他疏遠,用距離保護彼此,連好好再見也不能夠。
自此始知,自己的情感不被常規所允許,雖說正常不過是多數人共有的習慣,但那強烈的排異性,固守成藩籬,時間也難以攀越。我悲觀想著:不被祝福的一切該怎樣繼續?哪裡才能讓它安然存在呢?所幸,我並不絕望。身為同志,我同時具有男性的擔當和女性的纖細,思考模式有別於一般社會的觀點,讓我更可能備受注目。也許,我的情感比較適合在黑夜裡偷渡,只要真心,我依舊看得見發光的通道,如此隱蔽,通往靈魂,通往幸福的領地。
愛,需要勇氣,需要堅定的自信。
也是我來到這裡的原因。
聯考放榜,我被分發到台北的大學,開始一個人的生活,搭捷運穿梭在這陌生的城市,沒有家的牽絆,很自在。慢慢和台北培養出默契。想買書,我前往師大公館;想體驗異國情調,我在天母度過午後;想愛,被夜色掩護的這裡便成為歸宿。
這些日子以來,我對這裡的環境早已熟悉,最熟悉的莫過於那間廁所,可是,每次進入,都違背自己的初衷。廁所裡,飄浮著淡淡的尿騷味,小便池前不時會有男子一排站開,他們打開褲襠,撫摸性器,彼此看對眼,露出笑意表示邀請的意願,然後一起走進最後那殘障用的隔間,上鎖。我也曾如此做過。門後,對方轉過身,說:「放進來吧。」我奮力地搖動身軀,被柔軟的器官包覆,毛細孔豎而張開,我自他體內抽離,發現龜頭沾附上土黃色的排泄物,一股催吐的氣味洶湧而起,他道歉,而我,我恨勃發的慾望讓我不由自主。
猥瑣。不堪。我停止回憶。
很夜了。黑沉沉的天空,沒有一丁點星渣,襯得那輪滿月明亮異常。我靜坐,風從眼前經過,晃動參差的樹叢,一幢幢的人影更迭流動,戴網帽的、髮色斑駁的、穿西裝褲的……將通道踩成輪迴。他們尋找,等待,不,是我們在等待。我靜靜坐著等待,隨時間的流逝一分一秒失去期待,在不斷死去的風景中,月光帶來你的背影。
空出身旁的位子,你坐下。微寒的初春,我們交換有溫度的往事,很節制,因為陌生的緣故。憑藉有限的線索,我嘗試建構一個完整的你──沉穩的聲音,是歲月的歷練,和我談論有趣的話題,你露出笑容,彷彿孩子,想像你是在愛的生活裡成長,如果不是,你必然很樂觀──卻不敢直視你,怕自己的心跳和凌亂的呼吸會被發現。忽略的時間運行依舊。你提醒我,末班車不要錯過了,我抬頭,應諾一聲,看見你溫柔的側臉,細細的鬍渣抽長生命的暗示,感覺那是海洋,孕育安定的力量,有偉岸的身軀可棲息。我們彼此留下電話和MSN,搭起之間的橋樑,只是,你身後的燈光,昏黃暈白曖昧成一片。
會不會,我們還是兩個世界的人?
想問的話說不出口,我搭著捷運,看滿城的霓虹閃爍,一站過一站,我離開這裡,面對真實的自己,不再逃躲我的愛。
像你確實來過然後離開。時間是你離開的理由,它檢驗出愛情的純粹,也檢驗出我們的不適合。我曾試圖挽留你,如今並不,因為我明白,無論我再如何努力,我將永遠失去最初的你了。在消失你的房裡,我關閉電腦,拖著動物性的傷感——沒有愛的性是如此徒勞——疲憊躺下,開始思索,愛,也許不是佔有,不是依賴,不過是安定的自由,踏踏實實存在生命的縫細之中。透過縫細,我們重新認識自己。
身邊的手機有多久沒有捎來你的消息?遠方的你,選擇以不打擾的記得,守護我。你的電話,我也忍住不打。我們在距離中生活,即使最靠近的時候,也是。夜,很寧靜,子宮一般的黑。我蝦著身子,望向窗外的燈火,氛圍恍恍惚惚,我想那是在夢裡,一扇生鏽的門後,你蹲著拭去小男孩的淚水,眼神溫柔如月光,用大海的口吻告訴他:「我不會離開,你要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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