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賴依彣〈此後〉
- 最後修訂日期:
吃剩下的泡麵含著半截竹筷,有點發窘的站在窗邊,看著主人的眼神無辜莫名,只因為它不知道食物一旦剩下就變成了垃圾。
「早知道我哪會自願變成泡麵啊!?」彷彿聽見它這麼說。
啪的一聲闔上電腦,我起身勾了件藍底綠格紋的短袖襯衫隨意套在背心外,它在風中拍擊撕扯的節奏和被派遣離島的軍旗一樣目中無人。將串鑰匙叮拎噹啷抓在手裡,轉頭看見泡麵碗裡冷卻的浮油微微晃盪,遲疑了一下還是將它一起帶走。
房間外陰暗的走廊在我關起房門時再度失去光亮,泡麵碗順著拋物線的方向準確進入廚房的垃圾桶裡,在「請做好資源分類」的告示上濺上一道淋漓油漬。
無人的客廳斜斜切割成明暗對比,肥貓栗子靠近地上的碎玻璃好奇心十足,笨拙地用鼻子確認過後便發出一聲不解的低嗚,牠踩在光影交界的磁磚地板上,在右側形成一個更濃的墨團。
跨過勉強剩下三分之二的玻璃杯,又進入有陽光的領域,我卻有種久違了的感覺,在因慣性闔起的鐵門前專心綁著鞋帶。
跨上機車成為柏油河流上的一個點,逆風。
我有太多個目的地可以前進,但總在每個直行轉彎減速停頓時就飛快的更換了目標,所以我總是看似毫無目的地漫遊,享受著右手使勁像是要擰下龍頭的快感。我知道我有很多方向,只是人生總有更多任性的變化。
我一直有個喜歡在騎車時思考的壞毛病,思考一些無關緊要甚至是無意義的問題,例如上輩子我可能是隻肉牛、肥鵝或田雞,大義凜然地被宰殺下肚時還一邊詛咒著上帝。或是我若發現自己聽得懂人類以外的語言時,該怎麼一面告訴大家我身負重要使命,一面研擬各種逃離精神病院的方法之類的。
當下若不仔細思考我將無力繼續走下去,我時常有這種錯覺。
在經歷了不少險象環生的場面,並在老爸收了幾張超速或闖紅燈的罰單之後,我曾下定決心要戒掉的,曾經。
這一次在我想著要怎麼擬稿向世界宣佈洗皺了的襯衫不能稱為襯衫時,不巧被髒空氣咳嗆地淚眼迷濛,終於不甘心地上岸。
將車停靠在報社大廈騎樓,走向國高中生滿溢出路面的西門町。
電影院裡的黑暗讓我感到安心,在巨大的螢幕前我不需要自己,我的存在只剩下打在正面的一層跳躍銀光,在這裡每個人都只是票房銷售的一個數字,可以專心閱讀同一個故事。
電影節奏有點緩慢,長鏡頭交疊出現的沉悶讓我坐得極不安穩,內容大致就是電影裡的小男孩深信自己曾被外星人俘虜的老掉牙情結。在我打了第四個哈欠時,轉頭發現坐在斜後方的情侶低聲交談著,光影閃爍遮掩下看得出交握的手的輪廓,十指小心翼翼地收緊形成美麗的蚌殼圖案,大拇指隨著音樂的節奏輕輕摩搓著,和諧地像是擁有同一個靈魂。
我想起老爸和老媽最後一次牽手的畫面,帶著樂樂從美國回來的那天。
電影裡的小男孩在我抓回注意力時已經變成了剪著西瓜皮帶著粗框眼鏡的大學生,怯懦生硬地問著每一個接近他的人,願不願意相信他曾見過外星人?在週遭的嘲笑,甚至是父母的尖酸字眼之下,被生活所排斥並學會沉默。
我想著這種白爛的劇情再接下來一定會有一個願意聽他說話的女生,雖然不漂亮,跟他站在一起卻意外的諧調,他們會像是上輩子破碎的玉鐲終於在今生尋找到彼此一樣的契合,然後在經歷過環境、家庭、同儕等等族繁不及備載的壓力下,終於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盼盼四歲的臉忽然在我眼前放大,綁著因為玩耍而歪了一邊的沖天炮,走一步就顛一下,稀疏的瀏海下有雙和我一樣深深摺進去的眼皮,一笑起來就會看見眼裡晶晶亮亮的淚光。她一手抓著童話故事蹬蹬蹬衝向我,費力打開書本的最後一頁,慎重其事地將書攤在地上並跪坐下來,小小的手掌像兩隻暖橘色的海星,啪噠啪噠壓過書泛白的接縫。
「吶,哥哥,唸。」
我趴跪在她身邊可以聞到爽身粉的甜香拌著汗味。
「從、此、以、後、王、子、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還不會認字的時候,只能依靠聲音來記憶書本的她,執著於這十七個字的程度,遠超越了對奶嘴的依賴。
「哥哥,好棒。」她歪頭笑嘻嘻地做出千遍一律的結論。
在她自己會讀故事書之前,我一直以為「好棒」的是「哥哥」。
「嗤!」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絕對黑暗中被揚起的水晶音樂吞噬。
結果一直到散場我的注意力才隨著昏黃燈光一起回歸眼前。依稀記得他確實找到了他破裂的玉鐲,一個側臉酷似大衛像的安靜青年。電影結束在一座美的說不出特徵的湖泊,俊美的青年一仰落入湖心的瞬間,坐在右側的高中女生慌慌張張掏出面紙而撞了一下我的手臂,大概想趕忙在電影結束之前把自己找回來。
我忽然想起來看這場電影的目的,就是聽說有個角色美得像精心打造的藝術品,很顯然的不會是那個西瓜皮。
男人和男人的戀情被塑造成神聖而動人心弦的曖昧,禁忌加身的話題確實套牢了生活太過平凡無聊的社會,佯裝關懷弱勢族群的舉動對於我們濫情的心靈有不可思議的補償作用,這種十足商業取向的電影,讓我在擠進電梯時仍聽見止不住的唏噓,此起彼落卻又刻意壓低。
那對情侶依舊十指交握站在我身後,狹小緩慢的電梯讓我可以不經意聽見戀人的叨叨絮語,溫熱的氣息自左右耳後方服貼著腦側而過,同樣都是很悅耳的低沉嗓音。
***
再度跨上機車時太陽已經落下很久了,天空卻仍存在著騷動,各種招牌、霓虹、住宅、路燈調成了一片詭譎血色,對於這個城市來說是令人驚訝的融洽。
打開家門之前,習慣性蹲下來細細解開鞋帶,門縫流洩出一道鮮明的黃光,讓我放慢了脫鞋的動作。
盡可能輕輕地打開門,面對潑灑而來的一室光亮還是讓我心慌慌的,索性就放手甩上門。
「哥,你回來啦。」盼盼穿著黃色的襯衫制服陷進沙發裡,只有一隻手定定地懸空持著遙控器,黑色百褶裙像是剛被拿來騎馬打仗過後凌亂散了一地的棕梠葉。
栗子老實不客氣窩在盼盼身邊,哼了幾聲當作迎接。
地上的碎玻璃已經被清理乾淨。
「晚飯在桌上,媽說吃完放著她會收。」
「老媽呢?」
我記得餐桌上每個人的慣用位置,記得樂樂、盼盼學會拿筷子時老爸的笑容,記得老媽的拿手菜,也記得什麼時候開始獨自吃晚飯,卻想不起來老媽第一次說頭痛而在餐桌上缺席時我的表情,過去的記憶在這張餐桌上顯得支離破碎。
「頭痛,睡了。」盼盼對於這樣制式化的回答有些意興闌珊。
胡亂添了一碗飯菜踱到客廳,想提開盼盼扔在沙發上的書包,卻差點讓預期之外的重量打翻了碗,難怪盼盼背著書包時必須向左前方微微傾斜,那是一種屈服認命的姿勢。
「你在看什麼?」
「政治。」盼盼的眼神定在螢幕中央,左手卻飛快頻繁地振動著。
螢幕上有著色彩斑斕的人影和嘈雜的對話。紅色地毯上的人群像爭食的饑民,盡全力擴張自己的手腳乃至鞋子領帶資料水杯麥克風旋轉椅都成為戰爭的工具,連性命都豁出去。雖然聽不全每張嘴裡的台詞,一台台切換過去劇情倒也還連續得起來。
我們是他們爭食瓜分的那塊麵包?
「老師說,考試會考時事,要我們多注意新聞。」一面複誦老師的話,盼盼的眼神忽然爆裂開怒火,恨恨摔下遙控器低吼「這種東西叫時事!?簡直就是一部爛到底的無聊肥皂劇!」
嗯,形容的倒不錯。
扒著微溫的飯粒,我竟有些偷偷摸摸了起來,眼前的盼盼很陌生,幾乎和小時候胖胖甜甜的小女孩沒有任何關聯。
「哥。」
「嗯?」
「爸媽又吵架了對吧?」盼盼精疲力竭的眼神從筷子上方飄來。「我回家的時候,地上有碎玻璃。」
從前會被嚇得跑進我房裡大哭不止的小女孩,在我離家的那三年裡成長到能對世界麻木以待,不難想像她是怎麼一個人學會妥協,就算跑進相對的門裡也只能面對一室黑暗的無助。
我一直有著淺淺的罪惡感,只是從沒讓她明白。
「……我吃飽了。」起身,我的影子卻還留戀地貼在沙發裡。
走廊裡是壁壘分明的三扇深色門扉,盡頭那一扇永遠是一點縫隙都沒有,老媽討厭栗子跑進去弄髒她的床,這是最初的理由。
盼盼的房門總是敞開的。
我曾不經意看見她書桌前的側影,習慣性地壓平書本的縫線,帶著一股淡然姿態低下頭,讓我想起老媽坐在縫紉機前噠噠噠補著我第N次勾破的帥氣短褲,頸部線條柔和地彷彿一抹就可以暈開。
盼盼的房門總是敞開的。
對於一個已進入青春期容易神經質的高中女生來說,這和不准她帶鏡子上學一樣嚴重。
盼盼的房門總是敞開的,在我緊閉的門外。
盼盼桌上的照片從沒有更動過順序或方向,她說形式上的回味還是需要的,那是一種補償,也是救贖。我一直到最近才理解她為什麼笑著對我說這種話。
儘管我很吝於回應她的肯定。
每一個相框的觸感我都記得。
對吧。
樂樂和盼盼手勾手站在某個招牌前面。
樂樂和盼盼騎著旋轉木馬肩並肩嚷著。
樂樂和盼盼爬上老榕樹稍微露出一角尿布下的大腿。
樂樂和盼盼一前一後坐在溜滑梯上揮舞著四隻肉色的小海星。
樂樂和盼盼背著書包穿戴整齊在我的母校前面搭著彼此的肩。
樂樂和盼盼大大的鬼臉瓜分了整張相片。
樂樂坐在床沿對著鏡頭(我?)笑。
或者,那是盼盼?
「哥,發什麼呆?」盼盼拖著書包回到房裡豪爽地往我腳邊一放,頗有一種義無反顧的味道。
喔喔,對了,原來是這樣。
盼盼的房門總是敞開,是因為她知道我偶爾會進來。
什麼時候養成這種習慣?
我?
又是什麼時候被她發現的?
***
「鏡仔,威公今天發飆了!你完蛋啦!!哈哈哈……跑哪去啦你!?」阿學猖狂的笑聲從手機的擴音器裡震天作響「打你手機也不接,妹仔也說不知道你在哪,搞屁啊你?」
「唔。」發出不置可否的單音,反正阿學的疑問向來沒有給我回答的意思。
我討厭把手機貼近耳旁,侵略性十足的聲音從耳洞灌進體內,像是選舉季節裡強迫推銷的「福音」,總讓我有種被壓著打的屈辱感。
「明天要來嗎你?偶爾也要來學校裡露個臉,履行一下學生的義務吧!明天凡仔、大島說要去BACKSLIDE吃個飯,我也會帶妹仔去,你也去吧?啊?」
「啊?再說啦。」
「說個頭啦搞啥孤僻啊!你是宅男啊?那麼難約……」阿學持續高分貝發言讓我的後腦杓漸漸脹了起來。像小時候夏天一定要玩的充氣游泳池,我總是蹲在一旁蓄勢待發地看著老爸嘰嘰嘰踩著塑膠幫浦,一塊扁平皺縮的皮最後灌飽希望,緊繃而充滿精神。可惜現在我腦中一點都生不出和希望有關的字眼。
上百個幫浦在我腦袋裡上上下下踩著、踏著。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
喀噹!
乾脆的關門聲後接著是翻撿鞋櫃的細碎,嘶一聲套進拖鞋裡的腳必定穿著深藍色直條紋的純棉半統襪,將提包鑰匙下水餃式地投擲進雙人沙發裡,脫外套的進行式未完成,掙扎著和藕斷絲連的外套一起頹然倒在單人沙發裡,隨著一聲頗有餘韻的舒嘆,開始傳來電視獨有的電波雜音。
在我敷衍著阿學的朋友理論社交理論時,老爸和栗子低低的對話聲,隔著門聽不真切。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
「……妹仔找你一晚了,打個電話啦!」掛上電話才想起阿學似乎這麼說過。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
去你的!
整個世界都在通緝我!
我做什麼去哪裡干你們鳥事!?
我誰啊!?
「哥。」盼盼小心地打開門,是被我狠狠將手機砸進衣櫥的聲音驚動了吧。
看得到自己胸膛急劇起伏,眼神狂亂地像隻負傷的野獸,雙腳的血液凍結僵硬卻還感覺得到顫抖,肩胛骨繃的死緊,我全身扎扎實實濃縮了數百年的憤怒,連呼吸都感到刺痛。
「哥,怎麼了?」盼盼只敢將上半身探進來,像是明白那道界線絕對不能擅自逾越的、馴良的鷹。
「沒事,去唸書。」
無視盼盼眼裡的錯愕,我承認先將頭別開的我很孬種。
那是這幾年來老爸唯一會對她說的話。
我不是不明白。
現在不自覺脫口而出的我大概也正一步步走向老爸的道路,一想起來就讓我害怕地沁出一身冷汗,想給自己一點勇氣十隻手指卻找不到握拳的軌道,只能笨拙碰撞,站在盼盼面前艱難地支撐著自己,抵抗自體內散佈出來的難堪。
我總是做著讓自己後悔的事,或許老爸也是這麼可笑吧。
原來我誰都不是。
***
我搭上了載著樂樂回家的飛機,卻找不到樂樂。
老爸老媽坐在靠窗的並肩座位上,陽光還是灰紫的清晨。老爸閉起的眼下有著疲憊的烙印,老媽像尊供奉在佛寺裡的觀音,半闔著眼對世事漠不關心。
樂樂呢?
機艙裡讓我覺得窒礙難受,緊緊掐著衣領的手開始失重。
盼盼拉著我的手嚎啕大哭,我卻在想她什麼時候變回了十二歲的模樣,汗濕的鬢角捲曲貼在眼淚滑落的路徑上。
感覺到飛機一個下沉,慌忙想將盼盼抱起卻看見手剝離了身體,遠遠墜落到埋藏朝陽的雲海裡。
我回頭,看見老爸的手覆蓋在老媽骨節嶙峋的手上,溫馴貼合形成家的弧度……
「樂樂呢……?」
睜開眼,還聽見夢囈語尾淺淺勾了個問號浮在耳邊。
爬到衣櫥邊把手機挖出來,九點三十二分,還來得及上第三節課。
「還知道要來啊你!嗯?幹麻那是什麼臉?」還沒踏進教室,阿學已經讓全班知道我的存在。
「妹仔特地買的,硬是要我轉交給你,快吞了吧!」塞了個變形的三明治在我懷裡,上面有阿學粗大的指痕,暖暖的觸感很接近人的體溫。
「嘖……吃過了啦。」我討厭這種半強迫式的關心,與其說是關心不如說是測試,女孩子愛搞的把戲。
「囉唆,中午再吃,」他強抓過我的包包一把塞進最底層,好像這麼做就沒人可以反駁「我晚上會帶妹仔一起去吃飯,你給我好好的跟她道歉。」
阿學,我名義上的好朋友。我很懶得對初次見面的人寒暄說笑,一旦有人主動接近,我也懶得去思考個性合不合興趣近不近話題熱不熱之類的蠢事,別人也就理所當然把我歸類成「新交到的朋友」,阿學是一個,一回生二回熟的定律在我身上一點都得不到驗證,雖然他在開學半個月之後就認認真真的在我面前把自己剖析了一頓,但我還是一點也不了解他,我懶得去更換我的生活路徑,所以順利在幾次下課堵到我之後,我成了他的好哥兒們之一,起碼在他人眼中我確實的佔有了這個位置。
阿學是一個好哥哥,第一次看見小他兩歲的子瀟潑辣蠻橫的樣子後,朝著我咧嘴大笑的阿學說出了我這輩子都不可能說出口的話。
「今年考上台大法律系,她很棒對吧,叫她妹仔就可以了。」阿學臉上那種驕傲神情讓我很嚮往,不是因為妹妹,而是因為身為一個哥哥。
「……有了女朋友之後還自己出去看電影?你這個怪胎…喂!你還在憨眠喔?」劈頭一個手刀砍來,讓我餘燼未消的起床氣瞬間熊熊復燃,正打算展開瘋狂反擊時,謝老卻很不識時務地端著書跨上講台,阿學笑笑把我押回座位擠了擠眼。
低頭從包包裡抽出厚重的邏輯學課本,指節碰觸到異物,帶有人類體溫的扭曲三明治。
……我穿梭在遠古現世的洪荒中,聽見雜沓的欲望,我的蹄所行之處冒出金色火燄,隨即開出朵朵閃耀瑩白的蓮花,搖滾歌手的金屬喧鬧將我撞落凡間,成了一隻沒有尊嚴的獸,青色琉璃製成的鱗片浮在海和天的交界上,時至嚴冬,我順著蓮池裡腐爛淤泥找到輪迴的方向,每一層地獄都有頂級轎車接送外加溫水游泳池和私人海灘,驚見我前世的鱗毛漂浮於其上,卻遍尋不著魚網捕撈,我住在豪華的某一層地獄裡守著長浪將我的鱗片沖回,一枚一枚撿拾破碎的琉璃一邊留著淚,巨浪打來我緊握的手裡只剩下兩枚感受到我餘悸猶存的驚恐,一個閃神其中一枚被額頭滴下的冷汗給打落白沫之中,奈何橋畔可以聽見我寧願終身監禁也不願下橋的聲嘶力竭和撒野(雖然我也搞不清楚是因為可以住豪宅還是為了其他啥鬼原因),然後別無選擇被一腳踹下橋,哇哇落地,但我緊握的小小的手裡並沒有如我所預期地抓著僅存的琉璃。
怎麼我什麼都抓不住?
對了,樂樂好像就是這樣忽然的衰弱下去。
國三的最後一個春天,我和盼盼在機場分別握住了樂樂的手,看他們兩臉對著臉說話真像是在照鏡子,因此我無心留意談話的內容,反正大概就是些小女生之間的嬉鬧。
然後就再也沒握過她的手了。
我明明就握著的。
老爸老媽從美國回來之後,我握著盼盼的手敎她穿上一襲白衣,握著盼盼的手一起行禮,握著盼盼的手面對外公外婆的老淚縱橫,握著盼盼的手離開灑滿碎玻璃的客廳。
這是打從我出生就決定好的,後來發現那個夢是從樂樂變成相片裡長不大的身影才開始出現,如果是警告也來的太晚了點,樂樂再也長不大了不是嗎?
盼盼的體溫很高,從小就是這樣,原來當時冰冷的是我的手?盼盼緊緊捏著我企圖找回我丟失的體溫,從此我就厭惡起人類的溫度,因為我什麼都抓不住。
所以乾脆逃吧。
小巧、脆弱,有著藍色光芒的琉璃。
掉進白沫的是樂樂,還是盼盼?
下課鐘響了。
***
「阿鏡,昨天我聽我哥跟我說了,你去哪看電影啊?幹麻不接我電話?」子瀟的聲音像鐮刀劃過芒草的弧度,不管在哪種環境都可以輕易突圍,銳利而直接地將我攔腰斬斷。
「沒有啊。」氣泡飲料在舌尖引起一陣細微冰涼刺痛,我專心在黑褐色的半透明液體中間捕捉吸管肥大的下半身。
「喂!我在跟你說話啦!」就一個女生來說她的力道大的驚人,十片顏色各不相同的指甲箝制了我的右臂,我像被慈禧太后掐住的小太監,連喊痛都不能聲張。
「鏡仔,在我們面前跟妹仔說話不用害羞啦!」眾人的哄笑聲裡我聽見自己參雜其中,還有子瀟回頭一個凌厲的怒罵充當休止符。
「詹子學你給我閉嘴!」子瀟的髮絲隨著回頭的舉動掃過我臉旁,被帶過的地方有一些複雜的東西湧現。
我忽然想起俊美青年乾乾淨淨沒有一點鬍渣的下顎。
最後我還是沒有告訴她昨天上哪去了。
「喂,鏡仔,要不要去下一攤?」阿學紅光油膩的笑容飽滿發亮,他是屬於一喝酒就會情緒異常亢奮的類型,雖然也和平常沒有多大的區別。
「不要的話就順便幫我載妹仔回家,她要是太晚回去我爹會狠狠刮我一頓。謝謝啦!」胡亂地揮揮手,活像路邊隨時會醉死的流浪漢,我暗暗咒了一聲。
子瀟圈住我腰部的手勒出了一道熱熱的電流,不斷分散我的注意力,肚臍上方兩公分的位置,十片螢光灑滿碎鑚的琉璃隨著音樂節奏敲敲打打,我一直聽不見她嘴裡哼的是哪一首歌。
「吶,阿鏡,這星期六我們去九份玩好不好?」子瀟的聲音被風撕裂,但仍挾帶絕對優勢灌進我耳裡。
「啊?為什麼?」右腕一沉,我在密閉的安全帽裡大喊,聲音震痛了耳膜。
「就想去啊,哪有什麼為什麼!」她熟練地自後打開我的護目鏡片,眼睛一下抵擋不住風勢,酸澀地淚眼迷濛。
「……再看看啦。」
「吼!又是再看看!」她挺起身體重重搥我肩膀,就算不轉過去也想像得到她扭曲的嘴角。
子瀟高高低低的抱怨都被我甩開,遺留在上一個十字路口,我卻很不要命地想著︰原來唸法律系的都這麼擅長把任性說得頭頭是道。
看著子瀟負氣摔上大門的背影,我真覺得男人是世界上最低賤的生物。
如果子瀟的背影激烈而充滿生命,盼盼站在大門前的背影顯得平靜多了,也更接近死物。
聽見我熄火的聲音,盼盼背著書包像個中世紀的朝聖者,駝著背向我走來。美其名課後自習計劃的變相輔導課實施後,盼盼總在十點新聞播放時才能到家。
門內絕決的碎裂聲響貫穿了我準備脫下安全帽的手,霎那間有種鮮血淋漓的錯覺。盼盼看著漆亮黑色皮鞋,手指死死攫住身側的背帶,為什麼眼神像個做錯事等著受罰的小孩?
「……上車吧,我餓死了,我們去吃個飯。」伸手將她的書包丟進腳邊,我掏出另一頂帽子遞過去。
盼盼跨上後座仔細壓好裙子,雙手整齊擺在我肩上,涼涼的溫度滲透進鎖骨。
我知道我們都不斷想逃離,卻身不由己地回到原點。
房間牆上還貼著現在不知道失蹤到哪裡去的女歌星的年代。
我和盼盼都還來不及脫下純白衣服,家已經狠狠地歪斜了一下。
老媽尖銳破碎的疲憊哭叫讓客廳嗡嗡作響,老爸夏雷震震一般的忿怒和毫無理智的言語一起乒乓落地,窗外捲起一片吞沒世界的蟬鳴,我以為我會就這樣溶解在十五歲的初夏,以一種極為渺小的空洞姿態。
盼盼扭開房門闖了進來,一頭的汗,不知道下一步該向哪裡踏的驚慌失措,擰著衣角因困窘脹紅了臉,直到我讓她坐在床上才抓著棉被咿咿嗚嗚哭出聲來。
盼盼在我面前沉默吃著拉麵,臉上的淚痕早就乾了幾年了。
栗子短短的腳夾住蓬鬆的尾巴,在戰爭即將波及到的前一刻竄進我房裡,悶頭撞進衣櫥最裡層,露出兩隻輕顫的耳朵,爆開的玻璃滾過我房前時,牠明顯收縮了一下。盼盼將自己裹在我淺藍色的涼被裡,口水鼻涕眼淚汗水形成一圈圈邊緣泛黃的水漬。
我起身關上了房門。
「喂?鏡仔,你跟妹仔吵架囉?她好像哭了耶!你們幹麻……」
馬的,所有人哭了都是我的責任?
按下結束鍵,切斷這個世界莫名奇妙的哭鬧。
卻感覺到太安靜了。
我打開恰可露出一隻眼的縫,老媽坐在凌亂的客廳裡掩面喘氣,夕照割傷她的小腿,滲出怵目驚心的赤色光芒。
***
「喂,鏡仔……歹勢啦,我昨天有唸過妹仔了,她實在是被我們家寵的有點太過頭。」昏睡到下午才出現在學校,卻馬上就被阿學在停車場堵到,乍見他我甚至以為他在這裡守了一整天,怎麼會有這麼可笑的想法?「我叫她這兩天先不要來煩你,你們過後再談一談嘿!」他力大無窮地拍了拍我的肩,咧嘴苦笑了一下,卻有一種比我還要沉重的感覺。
「喂,阿學,你從小就對你妹很好?」我甩過包包跟上他的腳步,雖然差不多高,他的步伐比起我大的多了。
「呿,我小時候討厭死她了,」阿學露出滑稽的嫌惡表情「又吵又髒又愛跟,動不動就哭,要不是我爹娘忙的要死硬是把她塞給我,我有多遠逃多遠。」
「喔……」
「啊不過長大之後就好多了,雖然她是有點任性啦,不過總是我妹嘛。」
看一個大男生露出含羞帶怯的表情真不是一件享受的事。
「喂,鏡仔……」在我刻意別開頭時,阿學搔搔耳朵,有點…呃,靦腆?
「幹麻?」我莫名的火冒三丈。
「我知道你這幾天比較不好過,啊不過,嗯,不要怪妹仔啦,她又不知道……」
「……跟她說過兩天我會打給她。」所以還是我的責任,不是嗎?
「喔,好。」阿學真的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單細胞生物,他放鬆下來的臉讓我很想好好譏笑他一頓。
兩個人瘋瘋癲癲走了一段路,平常一臉傻樣的阿學卻冒出一句讓我懷疑耳朵出問題的肯定句。
「鏡仔,你是一個好哥哥。」
「……你在說冷笑話啊?」我瞬間對他做出嗤之以鼻的眼神,他卻捉住了我眼神中的逃避。
「唉唷,鏡仔,不需要這樣啦,你又沒做錯什麼事,要是我我也會想要離開一陣子啊,反正你現在都回來了,你妹有怪你嗎?大人就是愛為了無聊的過去式吵架,不要聽就好了。我覺得你妹還是很需要你的啦……」
我受不了阿學難得正經說教的樣子,每次都會想戳破他努力板起的臉,今天卻靜靜聽他嘮嘮叨叨像個佈道者,我想在這個方面他確實是比我了解我自己。
「……所以,今年也要挺起胸膛地過去喔,是禮拜六嗎?」他終於節奏明快地結束發言,我卻被他所說的日期吸走了注意力。
每年的那一天前夕總會下個幾天雨,到處都是溼漉漉的水氣,盼盼去年還在台階上差點滑了一跤,若無其事地拍拍褲子笑說樂樂果然在保佑她。
今年又要全家一起去嗎?
全家?
晚上難得提起了精神打算處理一點作業,阿學的話還在腦子裡沒消化完,房門很意外地響起。
「哥,媽要我們到客廳。」
老爸老媽難得和平坐在沙發上,老爸折起報紙用一種每次都讓我無所遁逃的眼神籠罩我全身。
「小鏡、盼盼,星期六要記得早點起
來,」發言的卻是老媽「我們上午就出發,中午以前要回來,你爸爸還要回公司上班,知道嗎?」
盼盼乖順地點點頭,我才發現老爸有點疑惑地看著一動也不動的我。
「我不去。」
「小鏡?」老媽像個舞台上開天窗的演員,臉上的粉妝笑容一片片抽筋剝落。
「我不會去,」平穩的語調讓我不知不覺找回了喪失的聲音「為什麼要強迫我和盼盼每年陪你們去演一場戲。」
「小鏡你在說什麼?」老媽維持著最後防線的尷尬笑容,彷彿不認得我,不,應該是說她本來就不認得十五歲後的每一個我。
「為什麼還要在樂樂的照片前面玩幸福快樂的遊戲?」我無視老媽傳達出來的懇求眼神「這個家裡的氣氛早就已經不是樂樂在時的樣子了!」話已經起頭就不能說得模稜兩可,我僅有的字彙只剩下坦白。
「雁鏡!你那什麼態度!」老爸的斥喝原本就不陌生,第一次成為他憤怒的受詞,竟有一點驕傲催促著我直視他的目光,這才發現我已經有了跟他平肩而視的高度。
盼盼站在身側,讓老爸的宏吼給震得身形一晃,反射性抓緊我揉捏成拳的手,我鬆開手發現她握著我的力道遠遠超越小時候。
我一直是這麼握著盼盼的手的,我幾乎忘記了。
「樂樂會死不是因為我們!不是因為你們!為什麼你們還不懂!?你們想要逃避到什麼時候?我們還在!我跟盼盼還在!從那之後你們有好好看過我們嗎!?為什麼一看到盼盼就急著想離開?她是盼盼不是樂樂!不是你們那個死掉五年的女兒!!」
盼盼的指甲深深刺進我手背,我把這輩子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上面也感受不到溫度。
「覺得在一起痛苦那就分開!不要拖累我們兩個還假裝有個幸福的家!你們想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我弓著背,花光了全身的力氣,只剩左手細密地顫抖,像一個壞掉的擴音器,最後只能發出瘖啞的咆哮。
啪!
從左頰開始找回了人類應有的熱度,雖然還是傳達不到陣陣痙攣的左手。我使勁想握暖盼盼的手,卻聽見她久違的哭聲。
老爸只是做了我預期中的、我希望他做的事。
阿學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擺出一個超級誇大的無奈表情「你就這麼愛逼自己啊?」然後淡淡地這麼說。
***
忘記是怎麼回到房間,印象中只聽見盼盼關上門後的抽泣。
我麻木地坐在床上,瞪著螢幕上白慘慘的一片發傻,今天是幾號呢?作業要交不出來了。
門外由我點燃的戰爭暫時沒有止息的跡象,我想著該不該把栗子抱進來,最終還是沒有付諸行動,我連支撐著自己的坐姿都感到萬分艱辛,卻還是倔強地不肯放鬆下來,擺出戰俘的頹喪臥姿對我來說太難堪了。
一直到門外的謾罵喧囂趨於平靜,我才發覺由腋下至後背濡濕了一大片,動動僵直的手臂翻撿出手機,按下寥寥可數的幾個熟悉數字。
「……子瀟,這星期六,我們到九份去玩吧。」我聽見有人這麼說,卻是沒聽過的聲音。
「喂?阿鏡……?是你吧?喂,怎麼了?你還好嗎?你等等……詹子學!快過來!快點!………喂?鏡仔?怎麼了!?你在哪?怎麼哭成這樣!?……喂?鏡仔你在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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