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馮國瑄〈醬油〉
  • 最後修訂日期:
嫁入醬油世家的阿嬤,卻不曾碰過釀造的工作。 小學有一次作業「自己的阿嬤」,我是西螺醬油廠的第三代,老師特別把我留下:「你回去要好好問喔,問阿嬤以前怎麼作醬油的,明天你上台報告喔!」。老師降大任在我身上,我回家後就纏問阿嬤:「妳怎麼作豆油的?作的時候辛苦麼?」 她挑著空心菜,淡然地說:「我不曾碰過那些,產業都是男人在做,女人都在煮飯、整家內。」她無關緊要的說,我也就無趣地走開了。 到了要睡覺前,猛然想起作業還沒寫,急了!就跟她鬧。這樣我要怎麼交作業?我明天交不出作業啦!妳怎麼什麼都不知道!阿嬤被我鬧的也煩,不得已帶我到三嬸婆家敲門,讓我問她,「你嬸婆以前做過。」。 在嬸婆家也沒問不出什麼,只是吃著她自己作的刺殼粿,三嬸婆嘟著那隻乾癟的嘴,不斷的問我:「好吃麼?好吃麼?」,問她以前怎麼作醬油,她還是只關注在刺殻粿的製作上,說怎麼作、什麼配方才好吃,對著我說,說給阿嬤聽,又咕咕噥噥說一些我不認識的人名、未曾見面的嬸婆,自顧說著,就偏過頭去跟阿嬤聊起來,兩個老人從刺殼粿開始聊,然後喜怒哀樂地談過往,烏雲飄過月娘的面前,天色更暗了,昏黑的客廳,只有神明桌上觀音媽前的兩盞紅壽桃燈亮著、剔透。 外頭又亮了!月光爬進屋裡,白冷冷映在門旁的馬拉巴栗,我的手捏著黏膩的蕉葉,刺殼粿的草鮮味還黏在葉上,緊死死的黏纏住。 她們的記憶不斷回溯,到達一個高點,從阿太開始。說她以前是多麼會喝酒,還會替人收驚,西螺街上如果有人煞到、還是久病不好都會請她去,只要事後請她喝一大碗的米酒、還有鵝肉,讓她吃足喝飽,她就滿意回家。阿嬤跟嬸婆兩人說的眉飛色舞,把阿太生靈活現形容的像原始部落裡的女祭司,喝酒、嚼檳榔、放聲唱山歌,水滸傳裡的一丈青扈三娘!嬸婆一高興還挺起她萎駝的背,學起阿太大搖大擺走路的樣子,呵呵呵的男人的笑聲,阿沙力的拿錢出來救濟親友,無視家裡也已經山窮水盡了,幾個兒子不敢說話,她們這些媳婦更只能縮衣省菜錢辛苦過日子。 阿嬤拍著膝蓋,感嘆的說:「這嘛是沒辦法,一個女人家這麼年輕就守寡,養一個家,都苦過了,對窮苦的人就比較可憐。」嬸婆接腔:「是啊。」,兩個老人是想到自己也是苦過來,苦媳熬成婆,以前阿太喝醉酒就把全部的人都聚在廳堂,一個個點名開罵,兒子罵完罵媳婦,兒子心裡悶氣就打媳婦阿嬤再說這些話時,臉上浮現的不知是笑還是悲,現在回想,她在陶醉吧,彼時阿公還年輕,英俊挺拔,家裡又是醬油大廠,庄頭的女孩都喜歡他,他卻如瓊瑤戲劇化地選了農家的我阿嬤,原因是:「作田的女人比較肯作。」在當時算是嫁入豪門的阿嬤,後來什麼都不必插手,只要帶帶小孩、幫忙家裡歐巴桑煮飯,我問:「就全都讓她們作就好啦!」阿嬤悄聲帶威嚴地說:「這樣下人才不會拿翹。」突然阿嬤頷顎抬高起來,十足威重的女主人。 阿太過世剛好是家裡的經濟最好的時候,阿嬤回憶起出殯時的陣仗,光電子花車就排滿連綿一公里的西螺街,鎮長啦、議長啦都來捻香,那時候剛好要選民意代表,全部的參選人都到齊,連隔壁選區的候選人都來了,還有被阿太幫忙過的鄉親,尤其是西螺大橋頭那個曾發瘋被阿太救回來的阿春姐,阿太後來收她作乾女兒,出殯那天她特地穿了孝女的麻衣來哭阿太,從遠遠的街路一路哭著爬來,二伯公代表家去扶她起來,勸她回去。阿嬤不以為意地總結:「你二伯公怕那個肖春仔來分家產!」嬸婆也贊同阿嬤,義憤填膺說:「是啊!人家阿春這麼有心,用孝女禮來送姨阿,二伯阿怎麼可以這樣…」阿嬤、嬸婆叫阿太「姨ㄜ」,日本話「媽媽」的意思。 阿太過世以後,醬油廠幾個兒子就吵著分家產,阿嬤說:「攏是你二伯公開始鬧!」後來幾個兄弟分家,我的姑婆們各分了一百萬,阿嬤到現在還嗤之咦鼻說:「哪有女兒還要跟娘家分財產的?笑死人!」阿嬤由此還曾告訴我的姑姑們,以後她死了千萬不要吵著回來分財產,傳出去後會讓人笑她沒教好女兒,姑姑在她面前諾諾稱是,私底下都罵:「都什麼時代了!媽媽實在沒觀念。」 阿嬤的繁華記憶就到此打住,過後家裡發生的一連串事情,讓她重回農家婦人的艱苦,尤其是我未曾謀面過的二伯,他五歲時,爬到半層樓高的鐵梯,失足跌入醬油缸。 阿嬤不曾提起這件事,全家人在阿嬤面前也絕口不提,但這件事在親族間不斷流傳,像傳奇、像謠言,沒人查證過事實,我曾在私底下問過媽媽,媽說:「喔,我也不清楚耶,我還沒嫁過來,問你爸。」媽轉向爸爸,問:「你二哥是怎麼掉進去的?」,「我那時才幾歲,我不知道!」爸如此說。 這件事,這位傳說中的二伯父,在家族流言裡長大,算算也五十多歲的男人了吧,這則傳說甚至傳到外婆家:某次我無意間聽到舅媽問外婆:「聽阿惠說親家母到福善寺為她第二個娶了媳婦喔?」外婆靜靜地答:「哪知道?人家的事……」舅媽不以為意睜眨她狡黠的眼睛,湊到我身旁,問:「你西螺那個阿嬤最近有沒有常常去廟裡拜拜?還是在家拜拜?」我楞楞抬頭看她,貪婪八卦的眼神,一副非要問出什麼的興奮,想從一個什麼都不明白的小孩口中問出觀察,我望著她眼睛,她睫毛眨呀!我一口否決:「不知道,沒有!」她表情忽地垮下去,不死心追問:「真的沒有?拜拜沒有?」,我堅持答案:「沒有。」 她們所說的是冥婚,我在好久以後才搞清楚,家裡的確有辦過這樣的儀式。我記得當時還是我捧著二伯的牌位,恍惚不知地跟著媽媽走入頂樓的神明廳,我已經忘記當時女方的牌位是誰捧,甚至不知道我那二伯母是誰?當時阿嬤歡喜的哭泣,哭的好慘,把喜事哭成喪事,嬸婆圍著阿嬤輕拍她的背說:「好了,別哭了。」阿嬤哭著說:「我是太歡喜,我歡喜啊!」門口燃放的霹靂啪啦爆竹,把阿嬤的聲音蓋了過去。 家裡的醬油廠在阿公過世前就關了,因為敵不過另外兩家醬油廠,頭腦守舊的阿公不知要廣告、要行銷,請當紅藝人來代言,所以只能當下游廠商,幫那兩家來不及供應市場的醬油廠代釀。阿公最後幾年常感嘆:「豆油現在都嘛黑白來啊,西螺不久也要敗了。」他指的是醬油的工廠化,古早的手作甕釀醬油已不復見,更可惡的有些工廠只是化學藥劑加入大釀缸,攪一攪,便成。阿公唉聲嘆氣細數以前醬油廠的的瑣碎工作程序:泡大豆、糯米,加以蒸熟加麴菌,放在陰涼的地方。發酵成熟拿去曝曬,倒入釀甕,靜靜等待豆子出汁,在加鹽水蒸煮,再等幾個月。晚上月光白亮的時候用杓子檢查,看看是不是好了?阿公的臉上綻出滿意的微笑,醬油好了。 阿公總是很生氣的斥罵現代的醬油工業胡亂來,自污手藝驕傲,但當他反覆地訴說以前的醬油是如何細膩,幾天曝曬、等待、蒸煮,每個程序都是急不得,都是古早就定下來的規矩,是花了歷史去改良,才流傳現在的配方,不是隨便改良就說是新式的。阿公說著這些,滿臉莊嚴的神情,恍如他在月下檢查釀造狀況,最後大功告成的滿意神情。「急不得的。」他意味深長結語。 阿公也一直沒說出我那傳言中的二伯。他也是不想提吧!總是說記憶是有選擇的,大家只願意記憶繁華的事情,關於悲傷的事,也只會在挫折、傷心的時候一連拔起地想起。我相信在阿公的晚年,枯坐門口埕等待開飯的時候,想的應該就是二伯,眼睛汪汪的,是眼油還是眼淚,流不盡,像是他少年時看到的醬油汁,汩汩不絕滴下,總以為沒有流盡的一天。他的醬油廠關閉,醬油還是在流,關也關不住,但他很想關掉它;都說醬油是越久越香,但阿公的醬油缸卻是沈澱悲傷的記憶,稠的沈重。 我現在還是會不時想起國小為了完成作業,阿嬤帶我去嬸婆家的那個晚上。兩個鬢髮白霜的女人,在男人墓木以拱,孤單活著,低聲在祖先牌位談著,在彼此的言語中拼出年輕時的影像,過去的小鬥小惡都如醬油積在甕底,發酵了,變香了,後來才發現那些事其實都造就成日子的醇濃,現在的世故都是因為那些小事,整罈醬油的好壞稠薄也都因為那些粒粒發臭的黑豆。 說到一個段落,嬸婆的手拉起阿嬤的手摸摸拍拍,一邊欣羨阿嬤的手肉嫩軟,又有些埋怨的說:「阿嫂!你是最好命,攏免做厝裡的工作,阮為了做那些粗重的工作,整個手都粗嘍,現在脊椎都沒辦法了!」轉頭還笑著問我:「你看!你阿嬤到老了臉還像小姐一樣漂亮。」阿嬤不好意思赧笑,說:「說這甚麼話,攏老的不敢照鏡子嘍。」臉上團團地笑著,像晚上開花的雞蛋花,飽滿潤黃,含蓄的美。 「我是沒辦法作,我只要靠近那個醬油缸就會哭,妳也知道,我一直都沒辦法從大門進出,就是怕看到那個醬油缸阿!」阿嬤抽回手,回看神明桌上的觀音媽,「阿成現在應該在觀音媽旁邊聽經吧。」嬸婆安慰她:「攏過去阿,孫子都這麼大了。」。但阿嬤面容悲戚,帶些哽嚥說:「是阿,但我現在想到了嘛是會哭阿。」,嬸婆抹抹額頭,低聲說:「我知道,我知道。」兩人無語良久,只聽到我不安分搖動藤椅的唧唧聲。 夜風從外頭吹進來,坐在對門口的我感到有點冷,並且,我聞到將下雨的土味;外面已經很整個暗下來,月娘已經無影蹤,看來是要下雨,夏天的雨能讓天氣不那麼悶熱。 「你哉某?我這幾年會夢到阿成。」阿嬤打破沈默說道。「你夢到他什麼?」嬸婆有些驚訝問。阿嬤說:「像去年,我夢到他說他要娶某,我就託蘇王爺廟的廟公替我找,結果剛好有一個也在找,和阿成差不多年歲。我和她的家人就博杯,阿成和對方都同意,就把她娶進來了。」嬸婆笑笑說:「可能他們都早就認識嘍!」阿嬤也笑了,「唔,我也是這麼想。」嬸婆又笑得很開心地講:「這樣阿嫂三個兒子都成家立業了!」下的定論讓阿嬤很高興,呵呵接道:「可能妳大哥現在就在他兒子家住哩!」。 我看著她們很高興的一言一語想像著,我無趣的搖了又搖動唧乖作響的藤椅,眼睛疲倦地想睡。外頭的月娘又出來了,其實沒有要下雨。西螺鎮夜裡四處都是醬油發酵的味道,濃濃香香,想不小心打翻了一罈。阿公說過,如果醬油在夏晚反潮的時候開甕,那醬油是會吸飽土氣水氣,味道會特別醇。阿嬤和嬸婆在這個晚上舀起她們的醬油往事,流動緩緩,像西螺大橋下的濁水溪,是我的大河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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