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潘佳佳〈白芒〉
- 最後修訂日期:
當火車靠站,我人走了出來才感覺到比北城還要溫暖的日光,然而在這個季節裡,這日光的母體終究被稱之為冬陽,其流竄四周的冷意也就非得要往身上靠攏,好竊盜剛在車廂裡保存已久的體溫。我把圍巾拉緊了些兒,並緩緩地走到車站廣場去看時鐘,午後六點整的事實就這樣狠狠地把鐘面給剖成了兩半兒,並預告過不久會出現的日夜更替,我於是決定開始行走,是的,行走,以渴望在黑幕降臨之前回到最熟悉的地方,而遠方的夕陽亦決定在沒入地平之前恣情燦爛,一齣栩栩如生的加冕劇碼就在我的面前演出,非常完美,但可惜的是:我並沒有選擇與這一切同盟,全只因一種傷感,所以刻意漠視。
其實仍記得過去,那就算在嚴寒的天氣裡風會像無數洩氣的氣球向我不斷地拍來、即便是手腳已感到絕對的麻木,我至少能保持最基本的清醒,只不過,當那種堅毅無懼的精神隨同死去的年華埋葬多年,現在的我也只能毫無意識地與空氣中的冷度凝結成渺茫的客體,與粉塵同行沉浮,如果要說希望的話,那也只有這麼一瞬間,我懇求光陰靜止。但沒有多久,上天反倒突然地安排一個聲音從我背後劈來:「快點吶,走快一點啊!」我慢慢地回過身去才見著了說話的人是一名望著男童的女人。
「等一下回去一定要叫阿公、阿嬤知不知道?」她停了腳步等待走在更後頭的男童,隨後又說:「你乖一點兒的話,等一下發一堆紅包給你。」而這般的利誘始終對小孩有用,那小男孩便像是飛似地跑到女人的身旁,他問道:「是真的嗎?」但接著又說:「我看等一下其實只有阿公加阿嬤的而已吧!」那小男孩露出一臉的失望,對於他可預測的未來。「噯,你這小孩怎麼過年就只會想到紅包?也不想想……。」那女人後來便一邊走一邊拉著小孩地往另一條巷子過去,而在這條小道上終於只剩下我一個人在移動,我沒感到孤獨,但卻開始在腦中猜想著那女人接下來要對男童說的話,會不會是「也不想想你這樣不乖還敢拿什麼紅包」?還是「也不想想阿公阿嬤平常這樣省吃儉用,到了過年卻還是會包紅包給你」?而或者,「也不想想阿公和阿嬤身體這樣不好了,你自己卻只會想到自己而已……。」
但是,會嗎?我正納悶她會這樣地對小孩說著我所猜到的第三句話,如果這勢必是會實現的,那接下來可不可以對那個小孩好一點呢?只因為我能體會他之後所要遭受到的,這就算是快要踏入社會的我也所無能承擔。
在我難以抹滅的記憶中,阿嬤是在我上大學的第一個期末考中因病去世的,但是在那考完試的寒假我並沒有選擇馬上回家,相反地,我躲了起來,躲在宿舍裡靜靜地躺在沒人的五人房裡睡去、靜靜地在每一個醒過來的早晨裡依舊刷牙洗臉、靜靜地選在交誼廳最後面的位子發呆吃飯。只是終究,媽在某一天的晚上打了通電話給我,說是我該回去見阿嬤了,並且是要跪著去見阿嬤,因為在習俗上沒有見到亡者最後一面的人是要跪著進靈堂的,我在聽了之後只出了「喔。」一聲,之後便就沒有再回應,我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早就淚流滿面,也忘了鼻頭上的酸處是何時產生的,只因那種傷心是一聲不響地擴大,才知道就算眼睛是多麼地想要努力瞪直地望著前方,但感官已然早就與內心締結了第一手的聯繫。媽聽到了我的默不吭聲便嘆說我不像以往的我,還說就算我不跪其實也沒有關係,畢竟阿嬤是這麼地疼孫子的,可當下也許不說還好,這句話「畢竟阿嬤是這麼地疼孫子的」一進到我的耳裡,我開始感到愈加地無助,那無助有如一股沸騰的黃油從不知名的地方翻流得厲害,它的速度很快,在我快要感覺心臟受到巨大的壓迫時它早已淹沒覆之、當我咽喉裡的氣體就要衝上舌上之際它便又在嘴邊圍堵逆流,使我吞話難語,而經由這種痛苦不斷地翻攪,崩潰於是形成,接下來的只能受不住地抖著身體問著:「跪了可不可以讓她回來?」、「跪了就讓她回來好不好?」
那晚,通完狼狽的電話之話,即使我十分地疲憊但躺在床上卻怎麼樣也無法成眠,那思緒最後緩緩地落到了一個名字上面——「丘比諾」,也就是那名渴望變成肉身的童話木偶。在面臨這種難以預估的變化之中,我想著他與我同樣都在自己的真實與幻想中進出,並對著未知的遠方抑鬱或者憤怒,只是我沒有那會伸長或變短的鼻子,所以不用對任何人說明我的心意以被迫誠實以對,亦毋須恐懼走到最後一步仍無法擁有實心的生命,然,那個夜晚我卻羨慕了他來。
只因那晚我特別厭惡肉身的自己。但相反地,阿嬤在生前卻接受肉身的命運。
阿嬤在辦阿公喪禮的那段期間,處理後事的傷神費力加上失去另一半的悲慟,便讓她昏倒了兩次,可那卻也讓她為愛爬起了兩次,於是我第一次才明白了什麼叫作真正的生離死別,其真正的生離死別是既剝奪了兩人相愛的空間和時間,亦把未亡人的靈魂給掏走了大半,而那掏走的部份到底該怎麼樣給補償回來,我回答不出來,每個大人也從來說不清楚,最多也只是收到了一句:「你以後就能體會了。」喪禮之後,我聽到每個親戚對阿嬤的看法都是堅強二字,只不過那種「未亡人式的堅強」,卻讓我感到不寒而慄,那「未亡人」三個字實在太容易讓人聯想到民間裡流傳著的捉魂,其掌管生死的判官將在他的簿上作上奇絕詭異的紅押,以讓亡者與未亡人之間在靈體上鍊上一條情鐐,使未亡人逃不過踏上亡命的結局。
而那樣想像出來的畫面,又總讓我想起童年我所玩過一個遊戲,一種極為殘忍的孩童遊戲。一日,我捉了隻少見的金黃色金龜子跑到阿嬤家的客廳,那時她正在處理隔一天中元節會擺盤的一隻雞,阿嬤看了我手上的金龜子說:「這隻怎麼金光閃閃的,真特別!」於是拾起放在身後地板上的剪刀,硬生生地接過金龜子把牠其中一隻左腳剪了大半,我嚇得大叫,她卻起身走到拜祖先的小香爐那揀了支燒剩下的線香,也就是紅色手拿的部份,然後插進了金龜子剛已斷殘的左肢,接著,她輕輕地拍了金龜子一下,金龜子便極力掙扎地不斷展翅欲飛,阿嬤笑著對我說:「吶,很有趣吧!」可我已傻住了,看著阿嬤又急著拔完那隻燙熟的雞的雞毛,我只有安靜地又把那隻金龜子給拿回手上。往後這遊戲就再也沒有發生過了,但這卻讓我記憶深刻,彷彿那隻雞與那隻金龜子在當時都是該死的,並且都是為了一個快樂目的產生所釀成的悲劇,只是,莊稼人的性格讓阿嬤對那時的畫面並不覺得特別的淒慘,因為她們小時候就是這樣地被教育起來,如果說讓某物犧牲可以換來更好的,那麼犧牲,反而像是阿嬤總掛在口上的「心甘情願」。
只是我也曾疑惑過,因為怎麼可能被捉來判死判傷的生物會心甘情願的呢?後來我想,阿嬤當時所表達的應當是以人為主體,她說的是人願意「心甘情願」地接受某物因死因傷所產生對他們的怨懟。最後我認為,這大概就是阿嬤對一切事物都看得非常自然的原因,以致於也能同理心地接受別人對她的安排。
後來阿嬤就一個人生活在三合院裡,如此大的空間卻只放進一個活體的氣息,當然也就撐不起那特別是在夜裡膨脹的寂寞和空虛,因此,阿嬤有次便打電話來跟爸提起要去菜市場賣菜,順便問他要去上班時可不可以也載她一下,而我當時就坐在爸旁邊的沙發上,我小聲地說:「答應她。」但爸卻對著話筒說:「為什麼要去賣菜?」只聽阿嬤就支支吾吾地接下去講,爸便又丟了一句:「好好地休息不是很好嗎?」後來阿嬤便放棄賣菜的念頭,畢竟她清楚爸也是好意一番,因為沒有人想再看到親人倒下,可這樣的情形我感到些許不平,但我忍著沒說。直到隔一年的除夕,本來叔叔伯伯都一定會回來圍爐使得場面非常熱鬧,但那年小叔叔兩個小孩子都得到了腸病毒,怕感染他們就不敢回來,而三叔叔也因為被外派到國外,所以他們一家人也只得跟到國外去過年,因此可以容納十七人的大桌擺上九人可以來的碗筷,那畫面稀疏得很是難看,人與人之間更隱約感到一年不如一年的難過。阿嬤看著了就跑到廚旁去拿很多的碗筷,並且一碗一碗地盛上炒米粉放在空位上,爸與伯伯見阿嬤這樣便相互看了一眼,而我當時也看在眼裡,吃飯時他們故意用著阿嬤聽不懂的國語說:「我看媽好像精神不太對,小田他們不回來她還拿碗放在他們的座位上,我看以後多順從媽讓媽開心。」而此話讓我真心地受不住。
回到家,我發了一頓脾氣,訓起父親不懂婦人在失望之下所做出的補償心態,「什麼叫作精神不太對?」我嘶叫著,但其中也流露著我身為女性的恐懼,霎時之間,我真想繼續尖叫以分洩心中五味雜陳的念頭,無奈面對父親被我嚇到的面容卻又突陷於一陣惶然,也許我的確是分不出是以阿嬤的孫子身份來與父親對話,而又或者是以一個對婚姻抱有存疑的悲觀女性身份,直到最後,我只好趁著淚珠在奔落臉龐之前快步走到房間並硬是把門給摔上,因為可以的話,我寧可面對未開燈的黑暗將我吞噬洗禮也不再去思索一切,而那個時候窗外正放著一朵又一朵有如花開的煙火。
那時真的很想跟阿嬤說:「人太像煙火了。」心裡的銀行放了好幾排的置物櫃,一格一格都存進太滿的希望與失望,有的鎖把置物櫃鎖緊了卻不知為什麼地弄丟了、有的是空把鎖拿在手上卻老是不把打開的置物櫃給用力鎖上,而煙火也是這樣,買煙火的人不是為了慶祝就是為了告別,發射出去的煙火一點一點的亮光承載更短暫更無常的滿足與悵然,煙火放到最後已讓人不明白是要把回憶給記得更緊,還是要在放完之際把全部的過程忘去,但就像我們手上總是握有一些鎖頭般地煙火的景象很直接就進入了腦海中並儲存著,我們的記憶跟煙火相同,明明就是人為所造出的產物,卻完全不能理性地控制發展,而何時我們可以像蛇般地一年有蛻皮的機會呢?並且是完全的蛻皮。
可沒有辦法,時間總是喬裝一息虛弱地靜待人旁,不用虛張聲勢、也毋須哀求,等人們再度圍在廣場嘶吼倒數以慶祝舊年已死之際,殊不知它便換件新裝就又重任每一個人生故事的推手,就像剛剛那對母子的對話輕易就可以勾起我已不敢去回想的事實一樣,大概,是這條路真的是太過漫長,行走之中已不見著前方有任何店家,天空更出現淡薄的月身,我憶起阿嬤說過的話,「人若是要老,只要一個夜晚就可以了」,而這就如同四周消失的白芒,正對我訴說著離別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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