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鄭詠元〈四塊玉〉
  • 最後修訂日期:
感覺上還沒有放到什麼假,就匆匆開學了,小年夜、大年夜、過年、元宵節……好像都還是昨天的事,刺骨寒風仍舊不斷穿梭在巷弄甚至樓層中,沒有耀眼溫暖的朝陽等著我去迎接,整個人依舊爛成一攤泥,尤其是要特地爬起來去學校,整天下來就只有那兩節課,又是排在日間最後的怪時段,實在很想乾脆翹課算了。 這就是我大學四年級下學期糜爛的開端,對不太想考研究所的我來說,這是我求學生涯最後的十四個星期。不過在外賃租房屋的我卻因為該死的自尊心,一年前就不跟家裡拿任何錢,憑著在外打工死撐活撐,尤其是這個寒假,扣掉春節期間返鄉,我應該可以算是個稱職的社會人士了,生活除了掙錢還是掙錢,害我突然對學校產生情卻與懷舊的複雜情緒,這種感覺,算是高興吧。 懶歸懶,時間概念的習慣養成還是戰勝了肉體,打開房門往隔壁房的窗戶一瞥,看不見一絲光線,而且感覺沒啥人氣。 對了,今天是姜勉開學後第一天上班,現在人應該在學校了。 「誠正,你看起來神情有些恍惚喔,就跟你說不要睡太久了吧。」 「唉喲,阿勉主動關心我耶,害我心花怒放……」還沒說完,冷不防被指頭搓了一下腰際,害我差點打翻手上的滷味。 距離上課還有半個小時,不過為了佔位子,教室已經被坐滿了四分之一,還有志一同地往後集中,不免覺得班上的默契還挺不錯的。眼光輕掃四周,只有幾個不熟悉的面孔,應該是重修的學長姐或是旁聽生吧?縱使如此,一想到三個月後即將分道揚鑣,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惆悵感蒙上心頭。 「廢話,你不是想直接去當兵嗎?而且還考慮要提前入伍,很快就要變成真的社會人士囉……要不然你像我一樣延畢不就好了?」 「浪費時間。」 「哪會啊?你可以跟家裡的人說你要考證照、學英文……」 「我是說你浪費時間在這個毫無意義的話題上,沒事講這個幹嘛?倒不如盡情揮灑剩下三個月的年少輕狂還比較實際,像我就很會利用所有的感官去享受身邊的人事物啊……」新學期新發現,總是迫不及待地跟姜勉分享,聽著我小聲說著哪裏又出現了可愛的男生或是有型的帥哥,姜勉一臉受不了地瞧著我。 「你這個蕩婦。」 「什麼蕩婦?我可是青春洋溢的男兒郎,你才像蕩婦。」 「最好是啦!你明明就比我還要娘,不要再裝了啦!」 「唉喲,你承認囉,你承認自己很娘了喔!認識你三年了,總算是有點自知之明,不過先澄清,不要把我算進去你所隸屬的娘子軍。」 「才沒有什麼娘子軍咧!倒是你連認識我幾年都記得這麼清楚,看來你不但金錢摳,連計算時間這種事情都像是不折不扣的鐵公雞喲——」 我忘記自己是怎麼嗆回去的了,這種相處模式早已變成反射動作,完全不經大腦,分寸臨場拿捏,每每事後回想,連自己也很想笑。 是啊,三年了,對我來說,想忘也忘不掉。 人氣指數持續攀升,座號四十七號的總務股長,這是我還不認識姜勉時的第一印象。細緻上揚的眉型,清澈有神的大眼,不知怎地,斯文中竟流露出一股媚態,這麼俊秀可愛的少年,就在我登記買書、繳交書錢等多次的近距離互動裡,默默描繪在我的心版上,那時只覺得老天真待我這個鄉下孩子不薄。 但是我很清楚,他是天,我是地,四十七號和九號之間,是二位數字的隔閡。姜勉是備受矚目的人氣王,自認其貌不揚的我,也許只能用這四年的大學生涯,默默記錄著鎂光燈在他身上閃耀的次數,默默躲在牆角孵著數不清的怪異蕈類,時間一到就化作孢子消散,然後再飄到別的角落,繼續繁衍著不受注目的孤寂,就像呼吸空氣那樣,平凡而自然。 我不曾懷疑過盤古開天闢地的後續發展,也沒有人會相信已經被分開的上下二氣還會重歸渾沌,再次造出不同的天地光景,偏偏天上的氣流太不安分,偶爾會化作漏斗狀的旋風,伺機掃蕩平穩踏實的地面世界。 其實他沒有必要跟我作第一次交談,自然也沒有必要出現之後的第二、第三次,然而現實生活中,我被這種完全出乎意料、被自己歸類為不可能發生的「意外」,搗亂了平靜無波的心池。總使如此,我仍試圖撫平被狂風吹皺的水面,不斷自我解釋一切跟他交談、碰面的種種巧合,可是愈是解釋,那些場面反而愈加清晰,使我不得不在意這些曾經發生過的短暫片段。 直到被莫名其妙的因素推入了更大的團體,我終於認栽了。 透過姜勉,我認識了一些同樣遙不可及的活耀份子,還有被我歸類為「傳說」地位的學長姐。那是我們第一次在大型活動共事,雖然隸屬不同組別,卻有一種心意相通的喜悅,那時候我才明白,原來自己不曾不在乎過他。 我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真正喜歡上自己的姓氏的,姜勉說,「元」這個姓氏很少見,而像我這種「俗擱有力」的名字,反而襯托出姓氏的不凡,就跟他自己一樣。聽到這裡就覺得好笑,他到底是在稱讚我?還是在嘲弄我?不過順便拉抬自己的身價倒是真的,不禁佩服他的嘴真是得理不饒人,不過三年過去,按著青出於藍的定律,反而是我讓他常常啞口無言,他也只能吹鬍子乾瞪眼。 話說我們初次在大型活動共事的同時,也放棄了抽籤資格而搬離學校宿舍,莫名奇妙地住進了同一間雅房,其實他還有更好的室友可以選擇,要不是可憐我一個人沒照應,再加上金錢壓力,我想他也不想跟我這種怪人共處一室吧?從這時候開始,我們才算是真正認識彼此,開始了解對方,甚至試探對方底細。 也因為這個緣故,一年之後,他跟我出櫃了。 他一定早就發覺我的怪異之處,要不然也不會這麼自然地對我說出這個秘密。同一個晚上,他告訴我許多圈內的狀況,有些是他自己經歷過的,有些是他的朋友告訴他的,他迫不及待地把一切告訴我,我也因為莫名的興奮,以渴求的靈魂不斷吸收這些「知識」,彷彿找到了光明的窗口,讓我想破窗大聲喊叫。 之後我在交友網站上認識了第一個朋友,而我使用的暱稱是「有意無心」,那位朋友就是第一個從這個字謎中猜出我的隱藏暱稱的人。 『小俊,陪我聊天好嗎?』這時候我們已經交換彼此的MSN了。 『是阿音嗎?好啊!很難得喔!不會是心情不好吧?』馬上就回應了,旁邊浮現小俊的視訊照,雖然很小,畫質卻很不錯。至少比我的好看。 『……』我在螢幕上的對話框輸入六個點,小俊跟著沉默了好一會兒,然而我也實在不忍由他打破這個尷尬的氣氛:『Vug有男朋友了。』 這三個字母組合是姜勉在圈內所使用的名字,意思是「晶簇」,很適合一向閃耀著光芒的他,然而有心人將這一顆晶簇開採入囊,我竟感到一絲失落。 『這樣啊?那就祝福他,以朋友的身分希望他幸福。』 語氣看起來天真豁達,其實小俊一直都知道我喜歡江勉。曾有一陣子,我認為自己二十年來保持單身,不是因為自己的條件不好,而是因為身為一名同性戀,本來就很難找到對象,而我也曾天真地認為,姜勉的出櫃對我而言,是上天賜予的良機,仔細回想起來,這真是天大的玩笑。 冷靜思考之後,我發現上天已經待我不薄了,若不是我決定重考一年,我也不會和姜勉同班,不會和他有所交集,不會有機會讓他對我出櫃,不會讓我知道他交了生平第一個男朋友……夠了,已經足夠了。 『我決定當他一輩子的朋友,在旁邊守護著他。』這是我聽到這件消息後的決心,只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想讓小俊知道。 『哇喔!真是個男子漢。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想要參加轉學考,準備轉到台北市的大學唸書,以後有機會,可以出來見個面吧?』 『只不過從台北縣轉進來,有什麼好興奮的?』 『說了你也不懂,反正到時候如果考過了,我會告訴你我轉到哪裡,你也要告訴我你的學校喔!都認識了一年多了,再讓我們更熟悉彼此吧!』 「我叫宋修齊,座號八十五號,是今年才轉進來這裡的。」 真是令人驚訝,想不到大學三年級竟然還有轉學生進來,而且要不是選了這一堂選修課,我應該會跟其他同學一樣,在之後的必修課點名時發出「這是誰啊」、「有這個人嗎」之類的驚呼聲吧?不過看著他的背影,突然產生些許興趣:好像是個可愛的男生,聲音有些溫柔,標準的「被保護者」類型。 「怎麼了?不會又犯花心了吧?」 我沒搭理姜勉的話,因為當那位男生回頭的時候,我整個人睜大了眼睛—— 那不是「小俊」嗎? 他對我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弄得我頓時一陣尷尬。 為什麼我會突然想起這麼多事情呢?可能是因為剛開學就放假,導致這一個星期簡直在渾渾噩噩中度過,偏偏放假當天是我一個星期之中難得上課的其中一天,而且又是值得讓人期待的選修課,放假的喜悅頓時被空虛取代。 二二八和平紀念日,對我而言卻是一個值得玩味的日子,想到二二八公園不知從何時開始變成同志的棲息地,腦中不由得浮現「舉國歡騰同志紀念日」的異常想法,為了我們而放假,感覺還真是不賴,雖然這一天我仍然為了生活費、房租等支出努力打拼著,而且除此之外還真的窮極無聊,也因為身陷這種生氣被抽乾的狀態,才有讓思想癲狂扭曲的餘地吧。 從同居室友變成鄰居的這段期間,我們又經過幾次共事契機,不管是班上、系上甚至校外,愈了解他,衝突愈多,卻也從這些摩擦中取得某種平衡,讓我們以一種莫名羈絆的維繫著彼此,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能夠忍受我這種人長達三年,連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自己能夠這樣陪著他走過這一千多個日子。 然而不只是他影響我,我似乎也在無形之中改變了他,至少我覺得目前姜勉跟我一樣渾渾噩噩,要不然就不會在開學之後的星期二晚上,仗著我們兩人隔天都沒有課,邀我和他們兩人一起出去看電影。 他們兩人,姜勉和孫浥,一對相當恩愛的情侶,至少我沒有親眼看過他們有什麼爭執,雖然姜勉曾經幾次跟我抱怨孫浥的不是,但是在我聽來,也不過是單純的碎嘴罷了,而且我也不希望他們的感情生變。我需要一個堅定的立場,一個讓我毫無希望與挽回餘地了立場,讓我能夠堅守「一輩子的朋友」這個誓言。 孫浥不只改變了姜勉,也改變了我,而且比姜勉更早。 小學五年級,我們男生之間很流行「猴子偷桃」這個女生認為低俗不堪的遊戲。基本上,下體被攻擊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尤其大家為了方便逃逸,下手往往不知輕重,而且「招式變化」很多,有時會讓受害者無法擺脫。 其中一個偷襲高手,就是孫浥。 奇怪的是,每個男生都是隨機偷襲不同的對象,但孫浥大多數時間只針對我一個,我除了不耐之外,更是想不透,偏偏小學階段的我特別懦弱,根本不敢吭聲,但更讓我羞恥的是,我並不討厭他對我這麼做。 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也許是那時候我就懂得欣賞美的事物,跟班上許多男生比起來,孫浥的可愛程度絕對是前三名,回想起來,他在安靜的時候,散發出知性與冷酷的氣息,只有他惡作劇的時候,我才會驚覺他不過是個小學生。 他曾經提出一個瘋狂的舉動,當時我只是被他的提議嚇呆了,誰知道他不等我回神,竟然將手伸進我的褲襠裡……短褲很緊,他的手卻很靈活,而我竟也著魔似地,以同樣的方式回應他的挑逗,而且是在課堂上。 沒有人發現這件事,但我們的靈魂在冒險,這種不屬於小學生的激情,促使某種對於性向的摸索快速定型,以一種我所無法預料的速度成長著。 我想,如果不是這件事,我絕對不會走上這條路……應該吧。 當我初次見到姜勉口中的男朋友,便一眼認出這個上了國中之後便很少見面的國小同班同學,孫浥似乎也是一樣,不過異樣的眼神稍縱即逝,他掩飾得很好,彷彿往事如同幻夢,沒有人刻意提起,孫浥沒說,我也從沒讓姜勉知道我跟他早已認識的事實,就像剛見面那樣,久而久之,我還真的以為自己和孫浥只認識了不到兩年,小時候與現今的形象,產生了細微卻又不願縫補的裂縫。 因為我重考的關係,再次見到孫浥時,他已經是醫學系研究生了,據姜勉轉述,他們是在交友網站上認識的,而且孫浥還真的很大膽,竟然直接使用「小浥」這個根本就是本名的暱稱,雖然願意在網站上放自己照片的人超過九成,但是這未免也太危險了……怎麼說呢?普遍的人都認為,同時將照片和本名暴露在交友網站中,是非常危險的行為,就連資料通常也給得不清不楚,除非經過長期通訊才會決定到底要給對方了解多少,這也是之前我一直不跟「小俊」說出就讀大學的原因,不過現在他以本尊「宋修齊」這個身份出現在我面前,這一切好像都無所謂了,再加上個孫浥……唉,怎麼這麼複雜? 「嘿,誠正,今天來的人好像變少了喔。」坐在我前面的宋修齊偏頭斜視,露出一副準備看好戲的表情,不過我倒是被嚇了一跳,因為那時候趴在桌上的我正好抬起頭來,宋修齊的側臉正好在我的正前方,身體突然緊繃了一下。 跟姜勉比起來,宋修齊不算是俊美型的男生,卻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可愛,略為下垂的眼角,角度稍平的眉毛,淺麥色的皮膚,把五官分開來看,確實不佔優勢,但組合在這張小臉上,輔以眼神的點睛之效,就像一隻隨時準備接受主人疼愛的寵物,聲音又比一般男生柔和,說真的,他也是讓我心動的類型。 「大概是作業的電子檔來不及寄給老師,索性不來了吧?反正沒差,他們大多數都是想法空洞、言不及義的傢伙,這時候就別怪我自大,別忘了老師上次直接在課堂上誇獎我喔!這班上大概也只有少數幾個像我這樣有想法的人,剛好今天沒來的全都是些裝模作樣的怪胎,眼睛趁機好好保養也不錯。」 「哈哈,你的嘴巴還是一樣壞,不過這也是事實,我喜歡這種說法。」 我的嘴角又微微上揚了。不同於姜勉老是吐槽我,或是說不過我的時候直接動手襲擊我的敏感帶,宋修齊總是贊同我所說的話,當然,這僅止於私底下的相處,他也是個頗有想法的大男孩,像課堂討論、小組報告的時候,可是不會任憑自己的想法被淹沒的,在我眼中,這些都是他的不凡而獨到之處。 話說回來,他好像已經習慣稱呼我的本名了,不像之前一不小心就會漏餡。在這方面,我自認為算是駕輕就熟了,在家人面前演戲,在同學前面演戲,在老師面前……天哪,這齣戲還真是精采絕倫,如果我突然站起來鼓掌叫好,不是大家把我當成神經病,就是辛苦經營的大戲立刻毀在自己手中。 這時候我又突然想起一個星期前所爭論的「誰比較女性化」,瞥頭看了一下整個人跟桌子合體、左手還直接伸直懸空的姜勉,又想到看電影完畢後,他和孫浥騎車雙載揚長而去的畫面,思想不免又往邪惡的方向伸展過去。 「姜勉怎麼累成這樣?是做了什麼激烈運動嗎?」 宋修齊冷不防地丟出這句話,害我非常戲劇性地歪了一下身體。 跟一年多前比起來,宋修齊真的變了很多。 他的打扮永遠比我時髦,跟姜勉一樣,比我高又比我瘦,加上言行舉止溫和而有內容,他從一個大家都不太知道長相的轉學生,變成可以融入班上任何一個小團體的新寵兒。老實說我還真羨慕他,因為每次都是別人主動找他講話,根本不需要做什麼引人注目的事情,這也只有天生具有魅力的人才能擁有這種得天獨厚的待遇,不像我,總是丑角定位,人們不想找樂子的時候,我就進倉庫了。 不過更多的時候,是宋修齊主動來找我說話,而且天南地北什麼都聊,像我這種不太會開話題、甚至沒有話題聊的人,宋修齊總有辦法將氣氛延續下去,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會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幸福感。 「我問你喔……」我是真的有問題要問,雖然不是什麼大問題。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只要我主動開口,他就會抿起嘴唇,用那像寵物般的眼神望著我,頭還會順便點個兩下,偏偏單身二十多年的我,對於這種舉動又沒什麼免疫力,往往起個頭還要停頓一兩秒才能繼續講下去。 我覺得我可能真的很飢渴吧。 不要問我到底問了什麼,反正到最後一定都是他在說話。 每個星期的這一天,我們的相處時間就會特別多,因為他終於有跟我們一起上的必修課,還連在選修課的後面,而且連續四節課都是同一間教室,完全不用浪費時間到處奔波,而且今天的心情莫名的好,看著上課前幫忙發講義的宋修齊正要經過我的旁邊,突然心血來潮—— 「謝啦!給你獎勵——」然後順勢送出隔空一吻。 「喔——不用了,敬謝不敏啊!」 我笑了,這種公然調情,在他人眼中也許只是玩笑,卻是我們兩人之間的默契,雖然今天的這一吻不太一樣,裡頭真的有一種慾望的波動。 我是怎麼了我? 「沒記錯的話,你們接下來就沒課了吧?只剩下一個小時就放學了,怎麼姜勉就這樣翹課啦?雖然老師幾乎不點名,好像也沒差……」 如果不是宋修齊提醒,我還真不知道姜勉是什麼時候走的。話說回來,他最近的作息都不太正常,每次我一回到住處,就看到關起的房門和窗戶,一個人悶在裡面,好像在跟誰說話,也變得很愛翹課,總是來了一下就走,運氣不好遇到老師點名時,也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去幫他圓謊。 他是怎麼了他? 眼看著春假逼近,大四生涯只剩下短短兩個月,然而在連假前的最後一個星期六,我、姜勉還有另外一位他在交友網站上認識的朋友,非常興高采烈地前往gay bar狂歡。我也認識他的那位朋友,是個很有趣的人,也領教過他的誇張作風,平常也許會有些受不了,不過在這種場合,就是需要像他這樣的人。此外姜勉還邀了另一位跟我們非常要好的女性朋友,也是屬於大剌剌類型的。 看起來好像很有計畫,其實是姜勉在四天前提議的,一切來得有些突然,記得上一次去gay bar,是開學後的第一個星期五,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再次造訪,老實說是相當瘋狂的,而且上一次孫浥也有來,這次他沒出現,可能是因為姜勉想要和我們這些「閨中密友」聚一聚吧。 「哇喔!這麼巧啊?竟然在這種地方遇到你們,糗爆了我——」 這個聲音……我的老天!怎麼連宋修齊都出現在這裡? 我用了三秒鐘整理思緒,立刻明白這不是巧合。他沒有跟任何人來,在gay bar裡,最好是能夠跟團,要不然實在是有點不保險,尤其是在這種人滿為患的週末,絕對不是單純來聽歌的,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有下舞池的打算。 突然想到,我好像在兩天前跟宋修齊提起過這件事。就某方面而言,我們沒有秘密,畢竟他知道我曾暗戀姜勉,現在又如此貼近我的生活,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仔細想想還真難以篩選。我還曾經跟他提起姜勉懷疑他的性向的事情,記得當時宋修齊活生生地出現在課堂上,還向我比出勝利手勢時,姜勉還追問我是在哪裡認識宋修齊的?本著保護他人隱私的反射動作,自然圓了一個大謊,但姜勉仍舊不死心,相信自己的眼光絕對不會錯。也許是因為擔心宋修齊會在乎他人的眼光,讓我在談話間頻頻發出警告,但是他只是對我投以柔和的笑容。 「別擔心,我自有分寸,害你說這麼大的謊,真不好意思。」 現在我終於知道他的分寸是怎麼一回事,不過姜勉似乎沒有很訝異,而且很自然地直接邀約宋修齊加入狂歡行列。 「天哪!女生的入場費竟然是男生的兩倍,太不公平了吧!」 雖然之前也陪我們來過,可是那位女性友人還是不由自主地抱怨,尤其是接近月底,距離發薪日還有一段時間,不免要發些牢騷。同時,我對開始對自己抱怨,明明知道每次跳舞跳到最後,最需要的是可樂和冰塊,卻每次都學不乖,一不小心就跟收入場費的人員說「調酒」二字。 算了,點都點了,來點跟上次不一樣的好了。 吸取相關常識之後,這次點了「縱慾」。點調酒的時候,其實也是一個很好的暗示時機,好不好喝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調酒的名字,將透露來此一遭的目的,記得第一次莫名其妙點了「涼夏」,也沒想像中好喝,上一次的「勁舞」感覺倒是不錯,但是這次就是想來點不一樣的,也許,不排斥來點意外。 我是怎麼了我? 今天的遭遇真出乎我意料之外,那位同志朋友似乎認識今天出現的一些小團體,導致不少人來跟我們寒喧,舞池裡也是相同的狀況,三不五時就有人來互動,甚至還嚇到了我們的女性友人。其實我也有些驚訝,畢竟有人主動磨蹭下體貼身跳舞,是我之前從沒遇過的事,雖然我屬於「肉體派」,不過對方不是我的菜色,反應起到一半就停止了。標準的玩家模式,就是控制這些反應,將慾望能量在自己想要釋放的地方釋放出來,就某方面而言,我算是抓到了訣竅。 不要以為只有經驗豐富的人才能成為玩家,當一個人持續二十多年保持單身,又曾經被當眾羞辱長相,那種憤世寄宿的能量就會強迫靈魂疾速成長,從此靈肉分離,以享受肉體刺激的快感為樂,持續腐蝕自己的心靈,進而蛻變成另一種放蕩、墮落、毀滅的聚合體,那是在極端不相信愛情的外在因素下,所焠煉而成的產物,最後使感官麻痺,不斷循環下去,形成無法超脫的輪迴。 就像今天,這麼多人帶團入場,每個團體都想鞏固舞池上的地盤,甚至會產生侵略行為,此時身為「守門員」的我,就會直接跟別人對調位置,用扭動的身體與對方抗衡,如果對方是個條件不錯的人,就可以將能量完全釋放,用自己的身體進行試探,背部、臀部、四肢百骸,有意無意的碰觸,充滿防禦、試探、激情的廝磨,這是圈內人共同的默契,尤其是在這種充斥感官刺激的場所,遍佈牛鬼蛇神的異域,當然也包括了一些暱稱如同蟒蛇般扭曲的怪人。 「你好——你叫什麼名字?」 「圈內人都叫我Bet,你呢——」 「我是S——很高興認識你——」 在這裡,沒有人會使用真名,姜勉叫做「Vug」,我則是以擁有賭注之意的「Bet」為名,宋修齊則用代表未知數的「X」代稱。我們的默契又出現了,彷彿「阿音」、「小俊」只屬於彼此,在這裡,我們下了充滿未知數的賭注,探索充滿賭注的未知數。當然,我們同時察覺不對勁的地方。 他是怎麼了他? 姜勉突然浮現一個讓我們有些措手不及的想法:好想抱一個陌生的男生。 他不否認自己的角色偏向「零號弟」,不管是肉體還是心靈,皆是希望被受到照顧的一方,老實說,他的外型也很難讓別人相信他是「一號哥」。 這時候我又想到他曾經要我選擇到底要當「一號弟」還是「零號哥」,因為他確信像我這樣不夠男性化的氣質,在某方面絕對是必須受到照顧,甚至一定會受到對方壓制的!我硬是不選,他反而不斷訕笑碎嘴,那副嘴臉啊…… 也許是因為氣不過,看到喝個爛醉又有點神智不清的姜勉,竟然萌生「乾脆讓別人帶走算了」的想法,所以當另外那位同志朋友與女性友人幫忙物色對象之際,我擔任推波助瀾的角色,以朋友的立場煽動他的決心與突如其來的慾望。 朋友的立場,不可動搖,所以,他「必須不是我的」。 我沒醉,可是我很想一次灌掉一手啤酒,就像某次校外活動的慶功宴時,我第一次因為混酒喝而吐到連五臟六腑都要翻出來,也終於體驗到除了腦子以外,其他身體各部位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奇異境界。那是我第一次獻出初吻,逢場作戲的濕潤豐唇,相互纏繞的舌頭盡釋交合之愉,光著上身的我,又感覺到背部、胸口甚至乳頭被如同蛞蝓般的濕軟所挑逗,卻是溫熱的,帶來難以抗拒的酥麻。 對方是男生,我也是男生,在他人眼中,這些不過就是爛醉後的不受控制。 我們正在幫姜勉營造出這種氛圍,催眠姜勉,也催眠被我們鎖定的目標,不過我卻因為太過害臊而不敢直視那種狀況。走出gay bar不過幾步,姜勉說要再抱一次,又衝回場子裡,而後他帶著滿足的笑容推門而出,我們五人從位於地下樓層的鬼魅空間,回到凌晨四點的大街上,那些回到現實生活的妖魔鬼怪,大部分跟我們一樣,瞬間被打回原形。 他們兩人搭上了計程車,只留下姜勉、宋修齊還有我。 接下來的發生的事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穿越斑馬線之前,姜勉一個勁兒地狂吐,路口的裝飾盆栽,被混著酒味的濁白色液體狠狠地澆灌。我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直說著這花真是倒楣,卻見點點晶瑩滴落,滲入方才吸收了混濁物的盆栽土壤裡。 「我以為我可以不在乎的……原來分手這麼痛苦……」 一瞬間,全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空氣停止流動,我的身體相當疲憊,神志卻相當清醒。一輛拆掉消音器的機車狂飆而過,凝結的空間瞬間碎裂。 孫浥!你這個不折不扣的王八蛋! 姜勉說提出分手的人是自己,叫我不要反應過度。 其實在這之前,姜勉就已經跟我提過很多次這種想法了,不過我這種人都是勸和不勸離,只是次數一多,最後總是丟下「你自己決定」之類的話。 就像人生一樣,感情這檔子事,不是經過別人投票表決就可以隨意決定的。我知道除了我之外,姜勉還跟許多知道他的性向的朋友諮詢意見,結果自然不了了之,要不然這兩年是怎麼走過來的? 關起房門訴說心事,姜勉的作息影響了我,害我不能好好地睡我的美容覺,但也因為我無法放下姜勉,反正從gay bar回來之後,也睡了整整十二小時。 「不知道,就是感覺消失了,或者說,他沒讓我感受到他對我的感覺,雖然我知道這是必然的結果,可是還是很難過,而且我們兩個人通電話的時候,都哭了很久……到底要不要重新來過?連我自己都很混亂……」 我不太明白姜勉的意思,也許這就是沒談過戀愛的人所無法體會的。我對身陷情網的人感到疑惑,覺得他們是迷亂而自殘的節肢動物,他們啃食伴侶,也啃食自己,像是一群沒有思考能力的異形,無法明辨愛恨,任憑自己在複雜的情感中受盡折磨。而我,就像堅守了八千多個日子的修道者,望著紅塵,盼著紅塵,卻被心魔所擾——氣一岔,走火入魔,墜入魔道。 姜勉的淚,讓我甘願沉淪在這種道德淪喪的思維之中。這一天,我在姜勉的房中打了個地舖,偶爾瞄到姜勉睡得不太安穩的面容,我的心卻異常平靜。 接下來的春節假期,整整十天不在台北,老實說,返鄉對我而言就像是另一種解脫,完全不用思考任何在北部發生的任何事情,課業、工作、人際生活圈……拋開了,真的是完全地拋開了。我隱約了解古人為何求登仙鄉的原因,在那裡沒有任何煩惱,就連一個原本物質慾望高漲的人,都會因此清心寡欲。 此時此刻,我明白在墜入魔道之前,自己原來是個人。 對於姜勉和孫浥,這段時間我也確實很少特地想起他們,倒是宋修齊的面孔時不時地浮現心頭,有一種令人安心的感覺,會想著他最近不知道在做什麼?會不會無聊?對於姜勉失態的狀況,他又有什麼感覺?會不會造成困…… 奇怪,現在最應該被關心的是姜勉,怎麼我老是想著宋修齊? 話說回來,這十天我們都沒聯絡,登入MSN也都不上線,偏偏我如果沒什麼要緊的事,也懶得使用離線留言這種東西。悶在房間裡使用交友網站,發現宋修齊已經整整半個月沒有登入了,不像之前他都會跟我說又認識了誰、跟誰聊天、誰跟他搭訕之類的趣聞,畢竟他在網站上也頗有人氣,像我這種沒人要的傢伙,要見識到這些奇聞,也只有透過這個可愛的人氣王了。 清心寡欲的修道作息,老實說還真無聊,難怪這麼多修煉者動凡心的故事。 大包小包回到台北,才剛到下火車要轉搭捷運,竟看見我不太想看見的面孔。 是孫浥。 當他提出要不要到他住的地方坐坐的時候,我就明白這絕對不是巧遇,令我訝異的是,自己竟然一口答應,半個小時之後,我出現在他台北的住處。 「這麼輕易答應過來作客,看來你似乎對我有些敵意。」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不否認,我比較偏向姜勉這邊的立場,因為我們是朋友。 「不過你也知道,是他跟我提分手的。」 「是你沒有給他想要的感覺,他哭得很傷心。」 「他傷心,我就不傷心?只有他哭,我就沒有哭?感覺……是,我承認,他的感覺是對的,但是……」說著,他望向我。 「又有誰瞭解我的感覺?」 我嚇到了。那種表情,那種眼神,讓我想起他在小學五年級時,有意無意間散發出的那種不屬於小學生的氣質。 他一直都是孫浥,他沒有變,但是那種感覺,讓我不想費心了解。 一整個晚上,我們都無言以對,我也不知道該他說什麼。怪他嗎?要怪他什麼?怪他沒有極力挽留姜勉?怪他為什麼要叫我來這裡?怪他叫我來這裡又沒話要說?怪他為什麼當年要對我做那種事?怪他為什麼要出現在我面前…… 我對他沒有感覺,他對我的意義,是我的國小同班同學、國中同校同學,是把我導向同志道路的推手,是姜勉人生旅途中的第一個停靠站。但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流動自他身上溢散,那絕對與愛戀無關,甚至,有可能是我多心了。 春假完畢的第一堂課,完全無法專心在黑板與講台上,只是不斷想著昨晚的狀況。我騙姜勉説搭車時間改成早上,下午是匆匆趕過來上課的,然而事實上,我從凌晨五點睡到下午一點,匆匆忙忙走出孫浥的住處,竟有種作賊心虛的感覺。 總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最後我竟然決定連續兩天晚上拜訪孫浥,談話內容都是跟姜勉有關,把我所熟悉的姜勉告訴他,甚至把狂歡之夜姜勉失態的是始末全盤托出,總希望能夠挽回什麼,但是看著表情變化不多的孫浥,開始有些氣餒,又覺得孫浥好像要開口說些什麼,但我的直覺是,絕對跟要跟姜勉複合沒有關係。我自以為太過了解孫浥,但實際上我什麼都不懂。 曾經的肉體勾引,並不能代表對於心理狀態擁有某種程度的了解。 今天是我第一次在連續假期之後遇見宋修齊。 他看起來氣色不錯,還是我所認識的他,至少跟那兩個讓我頭痛的傢伙比起來,這種什麼都沒變的感覺,著實讓我放心不少。 「不用擔心,我確實被嚇了一跳,不過跟你比起來,我這個局外人應該算是比較幸運的了……我這樣問好像有點八卦,他們還好吧?」 不好!一點都不好!被這麼一問,瞬間憂鬱了起來,不過關於姜勉找我徹夜長談、孫浥與我整夜沉默這些事情,卻是隻字不提,一方面是不知從何說起,一方面是沒必要把這些問題丟給不相干的人,只好大嘆一口氣,繼續趴在桌子上。 「我覺得你把自己逼太緊囉!這樣好了,今天到我家來一趟,稍微遠離一下煩惱的根源,你覺得怎樣?當然啦,這只是提議而已……」 其實我已經連續兩晚外宿了,只是都別有目的,因此聽這個提議,突然有一種被救贖的感覺。宋修齊的家?這倒是挺新鮮的。 說是宋修齊的家,其實他也是一個人住外面,畢竟轉學之後離家較遠,他家的經濟狀況又正好能夠幫他支付房租,生活費則靠自打工維持。 果然跟我住的地方不一樣,是很棒的套房,重點是相當整齊,看這狀況應該是經常打掃,有一種舒服的氛圍,哪像我那個豬窩…… 我們的談話內容就跟平常一樣,不過在這個空間裡,我的話變得更多了,也許是因為只有我們兩個人,許多不能當著同學的面談論的同志議題,在此也能暢所欲言。不過今天的宋修齊,感覺上不太一樣,隱約流露出一絲混雜著憂鬱的柔和氣息,還提起了一些久遠之前在網路上交談時的話題,包括我是從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是同性戀、我對姜勉的感覺、對孫浥這個人的看法……他突然低頭了。 「修齊,你還好嗎?」忽地,他撲進我懷裡—— 「我,不行嗎?」他抬起頭,溼漉的眼神正好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 感受到如此靠近的鼻息,四片嘴唇不知不覺交疊在一起,伸舌試探的同時,衣衫被彼此迅速褪去,我們抓著彼此不放,而我,只保留一絲理智來觀察、記憶,任憑自己放大的感官肆虐,享用著散發出誘惑能量的軀幹。 他的身體精瘦而敏感,雖然我知道他曾有過性經驗,但是這時候的他,是為了我而伸展。我不吝惜向他坦承全身的敏感帶,放任他在我身上吸取他想要的激情,第一次縱情於男體的我,好像天生就擁有作愛的天份,適時給予回應。不斷吸吮他的敏感點,他發出陣陣呻吟,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叫喚—— 「阿……阿音……」 他是屬於我的「小俊」!搓揉著彼此的慾望根源,我把他壓在床上,就這樣,我們的默契從網路、課堂延伸到床上,進入的那一瞬間,我把所有的一切全部拋諸腦後,只有眼前的肉體與令人愛憐的面孔吸引著我!任憑激情馳騁,甚至接觸到彼此內心深處,在靈肉融合的時刻,有一種超越痛處的爽快即將宣洩…… 回到台北後,已經連續三個晚上沒有回到住處了。吃完早已出門的宋修齊為我準備的餐點,便匆匆趕來到學校,才發現自己沒帶課本,只好拿出閒書充個場面,無法集中精神的我,低頭在書的空白頁依照格律填了一首曲。 南呂‧四塊玉  題目:寧為  作者:元誠正 誠正欺。。純良弭。。愁上眉梢欲修齊。。無情總把多情浥。。勉力行‧過往離。。烏怨啼。。 詩、詞、曲,是我們過去三年的必修課程,其實我對於曲很不拿手,但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寫曲反而比寫詩詞更能紓發我的情緒,我的曲選作業通常都是這樣寫出來的,裡頭常是感嘆人事變遷、不如一醉付諸江水之類的想法,看似豁達實則消極,偏偏老師給我的分數又高,讓我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最近我常在想,如果不是我,姜勉、孫浥、宋修齊是不是就不會有所交集呢?姜勉、孫浥仍舊是一對情侶,宋修齊仍舊是人氣王,這三個人的回憶中不會有元誠正的存在,更何況是「阿音」甚至「Bet」? 會有這種想法,只是覺得我們四人太過糾葛,弄得我心煩意亂。孫浥是我的「啟蒙恩師」,雖然他對我而言也只有這麼點意義,卻沒來由地不能不去在乎他;姜勉是我曾經暗戀的對象,現在我正堅守誓言,成為他一生一世的朋友;宋修齊是拆解「有意無心」這道字謎的知音,他了解「阿音」,了解我,甚至奉獻他所能奉獻的——「小俊」為了等待「阿音」而存在,「X」因為「Bet」而深具意義。 突然意識到我在宋修齊心目中的地位,卻又產生莫名的懼怕:他對我而言,究竟是怎樣的存在?是我喜歡的其中一種男生類型?是僅供談心、玩樂的朋友?還是解放我儲存了二十多年的慾望而出現的肉體? 生平第一次了解「害怕自己不愛對方」、「恐懼自己不能真心愛人」這種看似可笑的念頭。二十多年,不算短的時間,突然出現一個可能已經愛上自己的人,闖入原本維持平衡的生活,或者說,打破這種看似平衡的假象,面臨這道關口之際,反而有種迷失自我的被孤立感。 被人需要甚至愛戀,本是值得喜悅的事,可是現在的我卻開心不起來,這種情緒稱不上是悶,只是太多情緒都想清楚表達,一時之間六神無主,只好模糊內心,試圖讓那些無法控制的意識藤蔓隨處亂竄,進而撕裂心房,萬劫不復。 今天晚上,換成姜勉不在家,他留了一張「門沒鎖」在我的房門縫裡。 只有他有電腦,所以每次要趕作業報告什麼的,都是採取輪番守夜的方式完成,之前他跑去孫浥那裡過夜,也是將「看門」的責任以及電腦獨享權交給我。這樣也好,一個人霸佔電腦,這個晚上並不無聊。 他應該剛出門吧?電腦螢幕沒關,而且還沒進入螢幕保護程式,心想如果我像前幾天一樣徹夜未歸,那不就沒人幫他看家了嗎?想著,一邊移動滑鼠,逛逛平常瀏覽的討論區,不多時,手機響起,是姜勉的來電。 「誠正……我……你快來啊……」 這是怎麼一回事?你為什麼哭?快說清楚啊!阿勉—— 孫浥的住處被兩輛警車包圍,還有一輛救護車,我除了看見警察和救護人員之外,還有瑟縮在門口的姜勉,他一看到我,立刻抱緊—— 孫浥殺人了,而且是自己的母親。 我看到孫浥被警察從住處帶出,他們剛好經過我的身邊。 「音樂盒。」 就這麼短短的三個字,他馬上被架進警車。他望著我,露出匪夷所思的微笑,隨後救護車從我眼前掠過,掩蓋了他的面容,兩輛警車跟著揚長而去。 我笑不出來,只是有一種直覺。 要進入封鎖現場是不太容易的,可是我一向不是守規矩的人,偏偏在這種幾乎罪證確鑿的情況之下,警方通常比較好說話,於是我進入屋內,發現本來應該放在房間的木製音樂盒,被放在客廳電視的旁邊。 這不是命案第一現場,警方沒有在這裡多費工夫,我想,孫浥一定早就料到了,他是有計畫的!想到這裡,我拉開音樂盒下方的兩層小抽屜,發現各放著一捲錄音帶,隨後,我將屬名「Vug」的那捲交給姜勉。 討人厭的預感又浮現了,我沒有勇氣自己聽,但我知道絕對不能讓姜勉知道這捲錄音帶的存在,要不然一切苦心就白費了。 對姜勉而言,我跟孫浥只不過是認識將近兩年的陌生人。 『誠正,首先必須向你道歉,如果不是我,你的人生不會走上這條路。』 不只是我專心聽著,也許是因為我哭得太過慘烈,宋修齊挨著我,不願讓我獨自承擔。其實他不必這麼做,我想要找人陪我一起聽,純粹是因為我太過懦弱,雖然我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開口,但是那種存在於我們之間的默契,讓他想要幫我分擔一些可能始料未及的衝擊。所以,他挨著我。 我沒辦法將所有內容完整接收——這一切真是個玩笑! 『我沒辦法毀滅你,因為我並不想這麼做。』 孫浥的母親是我媽的高中同學,我媽在高中畢業之後投入職場,孫浥的母親考上一流的大學,兩人再次見面,是在我媽的婚禮上。 『我媽說,那女人竟然搶了他的男人。』 事實上是我爸不斷追求我媽,而且兩人都有著結束高中學業就必須立刻工作的苦衷,自然惺惺相惜。對我爸而言,孫浥的母親不過就是個過客,沒有說出自己的愛意,同等於放棄參賽資格,不戰而敗。 『我不小心聽到我媽的自言自語,尤其是看見家長委員候選名單時,那種面目猙獰的神態,是我永遠無法忘記的。』 他只是想要找出這個根源,這個讓自己的母親瘋狂的根源,於是,他接近我,想要從我身上找到蛛絲馬跡,時間一久,他反而覺得自己愈來愈不對勁,就像是著了魔一樣。某一日,他下定決心,封印不斷向我伸出的魔物。 『我媽發現我對你做的怪異舉動,不但沒有責備我,還露出興奮的神情。』 但是孫浥打死都不承認這些被窺伺到的情形,他拒絕順著母親的口吻說出「元誠正是個同性戀」這件事。為此,他的母親大發雷霆,動手將他毒打一頓,這也是他決定「封印」的原因。此後,他很少跟我說話。 『他愈來愈瘋狂,直到你因為重考而離開家鄉,她更加歇斯底里了。』 聽到這裡,我倒抽一口氣,原來我一直都在別人觀察之中而不自覺,一個我完全沒有印象的女人,一個把我媽視為情敵的……變態!對,是變態! 『我媽難得北上看我,只是出自老爸的叨唸,但是,他卻看到你和我……那種出自關心的擁抱,被她的思想污衊了!』 我的天!是那兩天的事情嗎?不對,她既然有這麼深的怨恨,說不定連我考上哪間大學都知道了,所以她才會同意讓孫浥念台北的研究所!是嗎?是嗎? 『她嚷嚷著要告訴麗秋這個賤女人真相……真不知道誰才是賤女人……』 那個女人沒有資格說我媽的名字!她想說什麼?不可以說!快堵住她的嘴巴!孫浥,快點讓她住口—— 『她不會有機會說出來的,我們母子倆會把這個秘密帶進永生的黑暗中,誠正,你不用擔心,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切都沒事了。』 在鬆開這口氣之前,我還在想憑孫浥這種醫學系研究生,竟然用安眠藥這種隨時都有可能被救活的方式下手,雖然他將整罐溶解在奶粉泡成的牛奶中,而且等到姜勉趕到的時候,他的母親已經睡了整整三十個小時,此後再也沒有醒來。 我不知道孫浥會被判處怎樣的刑罰,雖然在一般人的認知中,殺人就必須被判處死刑。而且,他要用什麼樣的理由坦承罪行?剛剛我也萌生了相同的想法,所以我也算是個共犯嗎?我也應該要被判刑嗎?我…… 宋修齊堅定的擁抱,將我拉回現實。作夢也沒想到我會和一樁命案扯上關係,更沒料到陪我承擔一切的,只是一個無辜卻又深愛我的人。 眼眶漸漸濕潤,聽到宋修齊啜泣的聲音,我的心感到被撕裂的痛處,為了成為安慰我的人,為了成為我心靈上的依靠,他忍著不哭出聲,此時的我立刻緊緊抱住宋修齊,聽著錄音帶的最後一段話,我的眼淚停不下來。 『對她而言,我只是她跟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男人所生下來的種,只是她復仇的工具,害我愛得好辛苦,甚至根本不瞭解怎麼好好去愛一個人……』 姜勉握著屬於他的那捲錄音帶,只是靜靜流著淚。 他說過,就算分手了,他和孫浥仍舊是好朋友,他並沒有復合的考慮,畢竟感覺這種東西,對了就是對了,要是不對,大不了做不成情人,不代表從此井水不犯河水。突然覺得,我之前連續兩個晚上的遊說,真是愚蠢。 甚至還給了孫浥的母親下地獄的機會,只是孫浥竟然跟著陪葬了。 姜勉的淚,是心疼孫浥。家裡面的小孩,就他最不得寵,也因為被母親發現身為同性戀的真相,他從此被放逐。想不到這還不夠,病態的母親想要親手了結這一切,所以在他被判處死刑之前,只好化身魔鬼,先下手為強。 我知道真相是什麼,但我不會說,我也明白宋修齊絕對會守住這個秘密。 突然發現,我也該跟孫浥說聲抱歉,若不是我,他的人生也許就不會這麼悲慘……不,也許大家的人生都可以從此順遂,不會有這麼多糾葛,不會有層層算計與陰謀,不會有這件混雜著該死與不該死之徒的命案發生。 或許,本來不該死的人,也就會變得不該死了。 那麼,該死的人是誰? 距離期中考只剩下一個星期,對我們這些即將畢業的人而言,只剩下不到半個學期,該是充滿希望與憧憬的時刻,或是戰戰兢兢的思考未來走向。 可是,現在的我卻有一種被世界遺棄的感覺,舉目茫茫,命運凋落。 我該怎麼面對姜勉?該怎麼回應宋修齊? 恩怨情仇,愛極恨極…… 總覺得,命運對孫浥不公平,對姜勉不公平,只有我和修齊…… 阿音和小俊。 天命、天數,要再公平一點。 為什麼我一定要承擔這一切?為什麼要我看著別人幫我承擔這一切?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誠正——!你在做什麼?這樣很危險啊——」 十樓的風景,真是遼闊,這裡的風讓我能夠冷靜思考一些事情。 孫浥犯下殺母罪責,是因為我;姜勉承受這種莫名的打擊,是因為我;宋修齊無奈分擔不屬於他的痛苦,是因為我。 還有,為什麼注定要有好報的媽媽,竟有我這樣污穢而滿身罪孽的兒子? 這樣的結果,不是我要的,也許,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命運回到原點…… 一個叫做「無」的原點。 寧為玉碎—— 「阿音——」 孫浥,我先你一步到前頭等著,別讓我等太久。 我也必須跟你說:「對不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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