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黃璿璋〈寫字〉
  • 最後修訂日期:
七月的風彷彿被太陽輕輕熨過,景物在暴雨弄皺後的陽光下緩緩搖晃,而揉亂的思緒在一瞬間蒸發無痕。 離家的幾年後,在臺北,天氣的快速轉換像有人在場邊鼓譟,昨夜大雨都在催我寫些甚麼,我一個人坐在書桌前凝視,試着伸手一探,筆跡却同雨水在掌隙裏暈開。而掌窩上留下的水,終又謝還給了天,作為今早紡霧的絲線。我看着桌上一疊臨風不動,原來等待中的稿紙可以像排球比賽的網。 全場寧靜,只為盯着一個人,舉手發球。 是誰教會我寫字? 如果透過文字就能溯囘舊日時光,面對紙上的命題,我試圖將問句隨體詰詘成圖文,簡單,却能一字表達內心的悵惘,然後凝視出我初握筆的斜影。是誰教會我寫字?在悶溽的角落間,太陽穿過滿屋子的哭喊,腳踏車傳來尖長的煞車聲,狹窄的三合院內人語漸漸滾燙。順着聲音發現,彷彿全村的人都聚集稻埕來觀看,那薔薇色的臉蛋映出七月的暑熱,一個生命的線頭,並被繞在外婆的厝內,開始編織複雜情結。 而纏線的開始,那是日頭仍浸水的早晨。在我剪下臍帶前,祖父就先啟程歸去,母親在腹上繫上紅線,一條紅繩綁上米包和筷子並用力一拉,寄託陰陽,就算肚裏十月嬰孩為祖父戴孝,連結到了九泉。母親日日囑咐,望坐在軟土上的我安些耐性,却仍在守靈的夜晚,就因劇烈陣痛而送上了救護車,終於在治喪的暑日,被母親的汗水推進了世界,與祖父錯身陰陽。    以為傷心都隨祖父入了泉下,濺上的水花,却成了家裡的不安。 父親因被算命師允諾了天機,認為嬰兒出世即感染陰煞,為了不拖累家人,決定將我送給外婆家撫養。在倉促的準備後,我因此入籍了外婆的鄉土,深耕在她荒涼的生命裏,一個被時光砂漏掩埋的村莊。父母所在的城市對我而言,是遙遠並且不曾走過的灰藍山峰,樓房是探天的袖,瀰漫煙色是眼睫上眨不落的灰塵,而在大厝身裏遠觀的我,以為瞇眼細看,就能將遠方山水攬入眼中。 我始終相信我能離開。那原因不會是深山裏的絢花邀我遠遊,只單純想流浪一次,流浪到能決定自己看過的滄海或桑田。終於我將自己瞇成了線,讓生命的線頭繼續盤旋。 許多日子以來,我追逐的身世,如載運火車行經時不斷奔跑,只為了偷抽一支甘蔗的甜味,沒料太長了,扶不起。結果沿着狼狽向囘走,才發現早有一段篇章掉落在鐵軌旁,或許是列車速度太快,劇烈搖晃出遺忘的行李,我仔細咀嚼,閱讀,並明白了生命中毫無進化的奉獻,就在路邊的芒草堆裏。 原來從有記憶開始,我就筆記了外婆,日復一日反覆單調的手記,却是她大半輩子的庄稼人生。 魚肚白的天色剛從屋瓦上被撈起,而外婆正坐在廊下挽豆芽菜,我一眼就見到她頭頂上的麻雀,就綁在簷下竹簍的天地中,那是我第一囘如此近看鳥類,我對所有會飛行的生命,以至於物體,是如此嚮往,其中包括棲在電線上的群燕,緩慢踱聲的直升機,以及搓揉過的竹蜻蜓,那些凌空的神態宛若天訊,總藉徐風而來,在你耳邊建築秘密,悄悄告訴你,如何自由。 現在却困在窄小的竹簍中,天真無邪的躍在瘦竹上。 「阿嬤,妳怎有這個?」 外婆笑了笑,說昨天擺在田裏的陷阱幫了大忙。當我說要放出來,打算細看乾坤時,外婆就將我趕去灶腳吃粥飯,餐後則把我叫到廳前,那裏貼了張前幾日在商展買的九九乘法表。 剛開始時她會把我按在牆角,並要我每天背頌一組數字。我背的速度佷慢,數字乘疊的道理我根本不懂,只能像背詩一樣,總以音律敲打鑄熔那些符號,而等待外婆檢查答案的時光更是被她花白的眼睛放大。結果在每天抽問之下,我漸漸習起家鄉無人能解的長調。 我並不喜歡外婆,甚至有點討厭她。 從懂事開始,我一直知道自己並非住在「自己」家裏,有時將外婆的管教歸因於她不是我家人,所以她才打的特別使勁,要是親娘才不會如此作法,那時我單純地想着。母親雖偶爾會帶些好吃好玩的東西來探望我,但相處時光總是短暫,我始終不明白母親為何背棄,讓我一個人在偏僻鄉下辛苦。 午飯後,我將碗放在灶上,準備同鄰居的孩子玩耍。走門前被外婆一叫,她說我一不小心可能會跛落去厝外的溝,要我注意。說着說着將我趕上了後座,搖搖晃晃地騎上腳踏車,她要我陪她出去走走。我們先經過了她平時工作的田地,刺鼻的豬圈味正埋伏在旁邊。 「阿璋,你以後要做什麼?」 「我想要教書。」我看着米田上的稻草人倒是一點也不謙虛,如在放牧一群青綠的草苗,用微風折騰過。 「想要做老師阿…」外婆歎口氣,碎石路面正顛簸着她的人生。 「那你要更用功讀冊阿。」 「阿要不要陪在阿嬤身邊?」外婆接着說。 「……」我皺着眉望向遠方,關於未來其實並沒有想那麼多,我只想趕快囘去爸媽身邊。 「阿你以後會不會把阿嬤放忘記?」說完她自己笑了笑。 「阿嬤,妳不要一直問問題啦……就煩欸。」我搖晃腳踏車抗議着。 外婆笑的更大聲了,我的臉靠在外婆的背上,打算藉她的斗笠遮一點陽光。夏天的燈懸在藍幕頂,四周無雲。 田裏的埂徑崎嶇,外婆騎在窄小的田埂上也不頂驚,泰半人生她都這樣過了。最後她繞到一棵老榕樹下,外面搭起了一爿水果攤,外婆時常來這個地方跟朋友聚會,她開心跟老闆稱讚着,說我已經熟稔了九九乘法,我一時羞紅了臉不敢開口。說完隨即跟鄰人打老鼠牌,一坐下,通常就熱了整個下午的板凳。 太陽隨着樹上果子漸漸成熟,外婆聊着天,我則在椅子上觀望,有時玩樹下螞蟻,或拿起石子在地板臨摹無聊的時間。厭煩了,就扯外婆的手說要回家,惹樹下觀望的人一群笑。等到果子真正透黑,外婆才踢起腳踏車的支架,準備囘去。 囘厝後外婆就直接走向灶腳,我則直奔電視機前。霎時一通電話踩住了她的步伐。我以為是媽媽打來的,馬上把電視機轉暗。 「阿嬤,媽媽什麼時候會過來?」我試探着問。 「你乖一點我再叫媽媽來給你看。」她掛上電話就往灶腳忙去。 「阿嬤騙人。」我知道那並不是媽媽打來的。 「阿嬤當時騙過你?」外婆手指浴室的方向,示意我快去洗身子。 「上次阿,還有上次……」將頭掛在門外的我打算頂嘴到底。 應不完的問題就連同浴室的門一起關上,外婆幫我燒完熱水後,我胡亂淋洗完就先去客廳看電視,外婆生氣的將浴巾蓋在我頭上,把我的濕髮揉乾。 這時外頭下起了雨。 「阿不是跟你說這樣會感冒?」外婆揉的更用力些。 「反正阿嬤每次也都騙人。」話一說完就被外婆搧了嘴巴,閃瞬的疼讓我不知所措,我轉身跑進房間裏去,眼底是說不完的委屈,並生氣的朝房門一踢,說我永遠不要再看到她。隨後在被榻上哭了起來,不斷的宣示着我要囘家…… 「我要囘家……」 以斷續的聲音重複宣示着。最後終於在棉被裏獨立,只讓淚珠滾落牀腳。過了許久,外婆也進了門,或許我已經睡了,恍惚中她替我鎖牢了棉被,坐了一陣子,嘴裏還不知道跟誰道失禮…… 最後,空蕩的屋子只剩雨聲敲瓦,那晚的雨直直落下。 昨夜的雨明明還大着,混沌而生的往事,只下到今朝拂曉的雞鳴為止。 我在書桌前盹了一下,孩提時候的雨,甚麼時候翻過山頭,匯流到我悶熱的臺北盆地裏?那也是昨日的浮雲了。 我在讀國小時,就被父親接囘了家中,結束七年出軌的時光。不記得離開時外婆的表情,不記得上車前外婆她跟我說了些甚麼。我開心的坐在車裏,像個掌舵的船長,開心的指着,囘家。 終於囘家了,等我熟悉父母,熟悉了家庭生活,却早忘記原始的本能,都是在外婆那裏模型出來的。從扶我學步,到她第一次把我推上腳踏車。 她還一個人在稻程晒榖,在灶腳燒滾水。我都已經好久沒囘去了,她還在忙些甚麼? 今年過年的時候,囘鄉再看見外婆,外婆依舊健朗,只是白髮較以前稀疏,歲月的鑿痕也深刻了些,她在改建過的房舍前端出一盤盤菜餚,孫兒的口味是網羅過的,却還是著急的深怕我吃漏一個口味,等我碗碟放滿,就跟母親聊着閒事,說屋頂如何翻修,鋸下的樑木被開瓦斯行的姑姑拿去用,現在鐵皮方便多了,只可惜有點熱…… 說話的片刻她不時停下來,問我吃的如何?會不會嘴乾? 見外婆夾菜給我的模樣,似乎能想像,面對不斷搖晃的襁褓,外婆緊皺的眉與滑落不平肌膚的汗水,而幼穉的我不解失望的表情,號咷的哭聲仍是她專注的理由,却從來不曾覺得我們之間遙遠,用聽過的古調,可能外婆的母親也曾歌唱,只為守護孩子而吟哦的睡曲。 我沒把妳忘記的,阿嬤。 我點點頭,抿緊嘴唇的微笑,嘴巴却說不出話來。 母親看出我的窘境,說我長大了,「青份」了,我明白家鄉話的意思是指我對事物的陌生。其實並不是這樣,但嘴裏的台語也已懦弱,淡忘的字句讓我無法辯駁,所以我只埋頭拼命將白米划進。 飯後外婆挺起身子,手裏按着一疊紅包,打算將它們一一分送。輪到我時,她說紅包我拿着,在臺北念書很冷,錢拿去買件新外套,記得挑厚一點的……,在外頭吃飯要買點水果,不要省錢。那話像是說不完似的,最後把手輕輕的抽離。 轉身前我看見她自信的微笑,眼神傳來農人的執著與堅定。我不解外婆的笑意,只看看母親,究竟要不要收下來?母親在我耳邊輕說,外婆一整年下來,其實最希望我囘來看看她,而她能給我的也只有這些紅袋子,叫我快點收起來,跟外婆說聲吉祥話。 在收拾酒筷的同時,我追上外婆的腳步,跟外婆說我已經大了,應該是我要包給她,並把紅包塞進她手裏。外婆笑了笑,推開我的手,嘴理念着不用,並呼喚母親一起幫忙洗碗,往廚房走去。 外婆轉身的模樣,像是完成了某件大事,我眼睛重疊了過往,似乎還倚靠着她的背,明明她還載我去兜田裏的每陣風的,怎麼一眨眼,老厝社的樣子改變,外婆也遠了?我想起小時候,總追着這個背影跑,隨著步履愈行愈大,外婆却如影的漸逝,在我眼睛顧不到的腳底,她已成為我生命的地基。 離開外婆家時,看見厝外的溝已填起來了,記憶裡的河或許只在想像裏顯得漫長,舉步跨過歲月,才發現我自己已被地平線包圍,天地都是尚未開拓的路標。迷失在過去與未來的分野,側耳一聽,依稀是牆下用注音符號哼唱出的童謠,與模糊成遠方初握筆的斜影。 是誰教會我寫字? 原來我每一筆耕,都在模仿外婆田裏的謙卑姿態。等到涼風一起,乍然擡頭,早有稻苗搖曳,在水光粼粼的稿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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