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馮國瑄〈牽亡〉
  • 最後修訂日期:
「你等一下就照著師父的話去作,叫跪就跪,無莫作怪。」說話的是外婆,我們在地藏王本願寺。阿嬤站在我的背後扶按著我的肩膀,她十分緊張,千交代萬交代,師父的法力高強,等一下我們就能見到媽媽了。她的眼睛泛紅濕潤,用手巾頻頻拭臉,動作十分瑣碎,臉上又是雀躍又是傷心。 其實,我並不想見到母親。她在我三歲就「老了」外婆禁止我說媽媽「死了」,會害媽媽在陰間受苦,要說她「老了」、「回家了」。對於媽媽,一點印象都沒有,怎麼會有感情?大家常問:「你對你媽媽的印象還有沒有?」我為了安撫她們,也為了趕緊結束這尷尬的話題,常是點頭稱是呼攏他們。 母親的印象,靠著少數的照片,加上阿姨們的描述:「她的走路都微微駝背……她笑起來牙齒很白很整齊……她的每個動作都好輕好溫柔……」母親的形象被她們述說成永恆,彷彿是石窟裡飛天,衣袂飄飄,動感逼真,卻永遠的定在那裡,在她們的記憶裡;母親賢慧,有如孟母,為了父親的工作不斷地搬家;為著哭鬧、牙牙學語的兒女忙碌。阿姨們的述說有如火炬,發出的火光,讓我能在無明的記憶中照見母親的形象。 鏘鏘鏘,儀式開始了。我可以感覺到外婆的緊張,她的手在冒汗。一聲法鼓亂紛紛,神兵火急如律令。本壇諸神將,不捨慈悲降到場,大路通通透天庭,小路通通透地府……我眼前的紅頭仔師公,腳踏七星步,一下吹法螺、一下鳴帝鐘、執金鞭,一位師姑在旁邊燒金紙,火焰竄起如莽蛇暴斂,紅頭仔師公拿著水缽四方灑水淨壇,口裡不時向我喊:「拜……」。 對於母親的記憶,最多的是在喪禮上。殯葬館隔成一小間一小間的房間,我們像是台中港賣成衣的小販,整天枯坐在半開放的房間「顧店」,人潮來去,送來冥紙的叔叔,送便當的阿姨,前來誦經的和尚,捻香的人,我無聊地坐在桌上,翻著藍色的奠儀簿,看著這些陌生人忙碌地打點做事,父親忙進忙出,聽著坐在旁邊的外婆邊哭邊轉動念珠誦佛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不清楚,也不會哭著要媽媽,反而是外婆不斷哭喊著:「阿美啊,阿美啊……」。 三舅媽來了,她安撫外婆,把我晾在一邊,「媽,別哭哇,人都走了,妳哭阿美走不開啊。妳是不要害她沒辦法安心上極樂國!」外婆沒理她的勸言,叨叨唸著母親的生前的好,說到傷心處就嘩嘩大哭。「阿美伊實在有孝,以前賺得錢都會拿來給我,說,媽!這些給妳當零用花。我不跟她收,她就說我是不是覺得少?啊……這個查某女孩怎麼會這麼傻!媽媽歡喜就來不及了,怎麼會嫌少咧!我只是心疼這個她賺錢辛苦,留著去買新衫……」三舅媽聽著皺起眉頭。母親沒拿過錢外婆啊,三舅媽跟舅舅說,媽媽以前最愛玩了,每回都還要跟外婆拿錢,三舅媽有些不平地說:「哪有賺錢了還跟家裡拿錢!」舅舅恐嚇她:「妳是不要亂講,到時媽生氣了妳就知道!」 這次破城法事父親不願出錢,「花錢被騙?沒咧瘋!」父親與外婆爭執好久,無論如何外婆一定要辦法事,把母親救出,信誓旦旦說著她的夢境:「我夢到阿美全身沒穿衣服,說她在那裡沒地位,被人欺負……」外婆嚶嚶啼哭,沒出錢沒關係,但她要求父親一定得來法事現場,「阿美啊轉來的時候沒看到你,伊會傷心哇!」這話說完,外婆就不再哭,安靜下來看著父親,似乎要他好好想想。其實,這話也勾動了父親心底的某些思緒,隨即沈默,不再爭辯了。 這天父親載著我們來地藏寺,薦亡疏文也是他填寫,最後的法事費用也是他拿錢付清。外婆偷偷跟我說:「你阿爸還是會想見見你媽媽。」外婆說父親是重情分的人,「夫妻的情啊,是世世牽連的。」我窺見父親付錢時神情嚴肅,卻是消了火氣,還有些期待、害怕落空;複雜表情摻在一起,鎔鑄成皺紋深刻的他的臉;拜拜時他如敬行儀,然後走到廟埕抽煙,他緊張時才會借香煙安撫,他一發不語等待著。 母親因為家族遺傳的心臟病過世,外婆也有這種病,我姐也有,母系的共同疾病。母親是護士,一次外公因病住院,住進母親的醫院,母親不眠不休照料,最後也染了病毒,併發,就再也沒再起來。外婆感嘆一命換一命,怪老天為什麼把她孝順的女兒帶走,連外公也自責地說:「本來應該走的人是我啊,都是我害這兩個孩子沒有媽媽。」後來姊姊要報考護專,外婆抵死反對。 外婆某夜在眠夢中,夢到母親還為著心臟病痛苦著,請外婆幫她,睡夢中外婆哭喊,我是要安怎幫你?母親沒說話。這個夢害外婆難過好久,最後聽從鄰居的介紹:「聽人說地藏庵有在幫人救拔亡魂,妳可以去試試。」決定破枉死城,救出母親,祈請藥王醫病。 鏘鏘鏘!紅頭仔師公要我捧一只紙人,上頭安著母親的生辰八字,而他自己手捧著一盤鴨蛋,鴨蛋一共十二顆,上頭寫著十二味藥名。對著神壇藥王掛像,焚香祈求禱念,接著轉向紙人,我的母親,喃喃告訴著他已祈請藥王為她醫療,「亡魂阿,一定心肝放的開,安心讓慈悲的藥王為妳治病,亡魂阿,速速來到壇前。」接著鑼鼓聲咚隆響,我帶著母親的魂身低頭跪在神的前面,紅頭師公把蛋放到地上的藥壺煮,哇啦哇啦又唱起經文,煮滾的熱水咕嚕咕嚕,阿嬤喉嚨哽咽抽泣。當師公喊:「亡魂阿,心肝開,莫怨嘆。」外婆在旁邊已經哭到不行,哭喊著:「阿美啊,心肝放乎開,心肝放乎開!」究竟阿嬤是在提醒自己,還是在喊給媽媽聽?後來外婆哭的音量越來越小聲。 結束唱念,師公提著滾燙的藥壺問紙人母親:「亡魂阿,你的病好啊麼?有卡爽快麼?」我依著喊:「有喔!」喊的太小聲,外婆在場外厲聲警醒:「卡大聲咧!」 儀式十分漫長,法師不斷在代表著神境、人間、地獄的三張桌子來回奔跑。這種儀式看多了,我也沒興致,只希望枯燥無聊的儀式趕快結束。反倒是外婆,眼睛仍然睜得大大地察看每一個細節,唯恐漏了一個環節、法師的一個動作,如果她聽的懂法師在唱什麼,一定也會一句一句地校對。她專注地投入在每個儀式裡,所以常被法師突然的鞭金鞭、吹號角聲而驚嚇地顫肩膀,法事完,回家的路上她常是累得偏頭睡著。雖然有時候不一定會聯絡上母親,但是她依舊熱中於到處探訪哪裡可以跟母親聯絡,一心要跟么女再見上一面。 記得還有一次經著鄰居的介紹,外婆聽說花蓮山上有一間拜王母娘娘的廟,說有替信徒作牽亡,外婆隔天就帶我坐竹雞車從西螺趕去花蓮,那個晚上住在屘叔公家,還吃了竹筒飯。 牽亡時間在下午,花蓮傍晚的金風吹透了茄苳樹,搭在廟埕的紅白帳棚砰砰作響,我一直以為是來自陰間的陰風作祟;在花蓮的深山裡,完全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緊緊拉著外婆的手,我不擔心母親的魂魄牽的上來牽不上來,我只擔心今晚怎麼離開這裡。 牽亡的師姑說,牽亡一定要在下午三點以後,這樣陽間已經太陽西下,即將跟月娘交替,這時來牽亡魂是最好的時辰。那次儀式也是拖好久,先是師姑坐在神桌前通靈,說一些大家聽不動的話語,他們說是「天語」,唯一的「人話」是:「不行!不能過。要買過路金。」接到指示,阿嬤就急急跟廟方買金紙,然後燒掉給沿路的鬼眾。 不斷地買金紙,火爐越燒越旺,過了好久,師姑突然睜眼說:「來呀!來了!」衝出廟門,坐在廟外的拜壇,大家也跟著趕了出去,沒多久,突然幽幽尖細的聲音哭著:「媽……阿母……。」外婆聽到感緊接著:「阿美啊!阿母在這裡啦!」。師姑,我的母親附在她身上,現在她是我媽。外婆抱著她不斷地哭,不斷問:「妳現在在哪裡?還在枉死城嗎?之前作的功德妳都沒收到嗎?嗚嗚……」,我媽說:「嗚……我還在枉死城出不去,阿母你替我在這裡買一個長生位好嗎?嗚嗚……我好冷好冷……」外婆聽了嚎啕大哭!緊緊摟住她說:「好,好……我的查某囝阿……」 外婆把我晾在一旁,和這個師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著話:「妳過的好嗎?」,「媽,你幫我燒一點紙錢好嗎,我好冷,我沒衫穿……」外婆聽了好急,連忙問:「要多少?妳要多少?」,答:「二十億。」好好,阿母等一下會燒,會燒。母親跟外婆不斷的要東西,經衣、大厝、汽車,外婆都跟她應好。最後母親要外婆好好修養,她在那裡過得很好,莫想她,身體要緊。說完,母親說:「媽,時間到了,我要回去了。」,「啊,妳才上來沒多久,怎麼就要回去了?」,「這是規定啊,我能上來都是師姑求來的,媽,妳等等要包一個紅包好好謝謝師姑。」外婆斗大的眼淚滴滴墜下,說:「好好」,「妳要好好保重身體呀,媽我要走了。」外婆泣不成聲,悶悶發著嗚嗚的聲音。師姑昏厥過去。外婆這次沒有瘋狂放聲大哭,居然冷靜地在助手接過師姑,手巾拭著眼淚悄聲走來我身邊,輕喚:「走吧,進去拜拜,拜完我們要還要趕車。」 坐在顛簸的公車上,外婆不發一語,累得靠在椅背睡著了。我無聊看著外頭的風景,這是我第一次來花蓮,沒有看到課本圖片的壯麗、鬼斧神工。窗外是灰暗暗的天色,山上空靈安靜,沒有鳥聲、蟲聲,只有遠處傳來的嘩嘩水聲,像是孤魂野鬼趕路的呼喘聲。這些亡魂趕到山腰的王母娘娘廟,與他們的親人相見。我把車窗打開,有西螺聞不到的山的氣味。過不久,我感到耳鳴嗡嗡,有點暈。 回到屘叔公家,嬸婆湊過來問:「怎樣?結果怎樣?」外婆疲累地說:「騙人的啦。」嬸婆喔一聲。我很驚訝外婆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剛才不是激動的跟母親的亡魂述說著她的想念,哭成淚人兒?現在居然冷靜地說:「那是騙人的。」 「這種攏嘛是騙人的啦,一直要人買金紙。妳就沒去,這間廟更惡質,還要我買長生排位,哼!才沒老糊塗,真的買咧!」外婆臉上沒有被騙得憎恨,反而是平靜。 我坐在矮凳上無聊地看著騎樓下嬸婆種的玉蘭樹。隔著玻璃窗當然聞不到玉蘭香,但很神奇的是我的鼻子居然有微弱的香氣,我不禁大力呼吸,想確認是不是真的聞到?我還伸出手指挖鼻子,掏出髒髒黑黑的香灰,想來應該是方才在廟裡累積的。 我突然鼻子感覺到好乾燥,不禁伸手挖挖鼻孔,掏出一些黑灰,我像菩薩布施般把黑垢灑向法場。 眼前這個紅頭師父拿著一條捲起的草席,腳踏七星步,朝向四方朝拜,破城儀式到了最後,發狂似地摧毀桌上的紙紮城堡, 象徵已破,亡魂救拔離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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