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馮國瑄〈終究要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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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神氣昂昂提著一架大的鳥籠踩進客廳,正好碰見大伯,我趁機炫耀一番。
爸爸站在我身後,無奈地搖搖頭:「拿他沒辦法,一看到小鳥就吵著買!」
大伯彎下腰湊近鳥籠,五隻玲瓏標緻的鳥兒在籠子裡活活潑潑地跳上跳下,不時偏頭朝看外人。然後,他看看我,又抬頭看爸爸,溫文笑著,對他的弟弟說:「沒關係啦,讓小孩子培養責任心也好。」
我洋洋得意且裝作內行地介紹牠們:「這是十姊妹。喏,還有他們的飼料!」
外包裝印著十姊妹照片的飼料包,倒出來是黃黃的粟米。大伯大笑:「這不是你最愛吃的小米粥嗎?」我氣得嚷聲尖叫,爸爸罵一句:「那是阿伯欸!」
我蹲在籠子旁邊,二姊靠著我,我讓她看看我的絕招。我拿一隻衛生筷伸進籠內,奸逞撥弄得十姊妹花容失色。二姊十分厭惡此等野蠻行逕,勸阻我快住手。她講我,我越有表演欲、越過份。她哼一聲,走開。
我也無趣地丟下筷子,拉張小凳子,坐著觀察低頭啄飼料、咕嚕咕嚕喝水的十姊妹。
好乖啊,好想把牠們放出來玩,卡通裡的小鳥總會溫馴地停在主人的肩膀上,我的十姊妹也行吧?
「不行!」爸爸警告我:「飛走別找我哭啊!」
隔天爸爸去上班,趁著客廳沒人,我獐頭鼠目抓出一隻十姊妹,擱在肩膀上,驚嚇的鳥兒將細爪死命地鉤住我衣服,我確定牠站穩後,放手,牠果然站得穩穩的。我慢慢站起來身來。嘩!她負心撲翅飛開啦。
荒腔走板的劇情,小鳥在客廳裡亂跳亂飛,我急死了,好怕牠飛上「公媽」神桌,被知道就死定啦。
我慌張跟著團團轉好久,就是捉不到。
我放棄,不負責任地跑回房間,任著牠亂飛。打定主意,等牠飛累來個一舉擒拿!斜靠著枕頭,我閉眼謀想戰略,等著想著居然睡著了,醒來時已是傍晚,夕陽絕望地照著我發青的臉色。
下樓察看,阿公坐在騎樓竹藤椅上讀報紙,鳥籠內依然是五隻青春的十姐妹蹦跳蹦跳。爺爺捉到的嗎?
阿公瞄看我一眼,也沒說什麼,是他捉到的吧。我在他身邊圍繞亂走,企圖讓他吐露實情,他不說話,我又坐上腳踏車空踩踏板,唰啦唰啦輪胎發出干擾,阿公仍一派悠閒。夕陽躺在外頭的柏油路上,也是安閑靜好。
晚餐吃飽,爸爸照例要看新聞不讓我看卡通,我躲進阿嬤的房間看她的電視。卻無意撞見爺爺光著上身、露出骨瘦的胳膊;阿嬤握著一罐消淤活血的萬金油,正狠力替他推拿。我也沒關心,逕自轉開電視看了。
背後兩個人好安靜,阿公的內傷讓我煩惱,卻又不敢問。突然,房間好悶,我的額頭涔涔冒汗,於是又自行打開窗戶,讓冷風爽颯灌進悶房,阿嬤罵道:「阿公會著涼!」阿公站起身轉扭臂膀,把洗得薄白的汗衣穿上,摸摸我的頭,擔待說道:「差不多了,有卡輕鬆啊。」
大伯捉弄我,笑我一定不會照顧小鳥,小鳥早晚棄我而去。他的取笑縈繞我耳邊,非常不服氣!為了證明我是負責的人,我發誓要把鳥養得肥肥的。每日倒進多倍的飼料,直到奶奶罵我才終止。小鳥根本吃不了這麼多,飼料泡著水,幾個小時後就糊爛掉,小鳥又很愛淌這渾水,玩得羽毛、鳥籠裡都黏著稠稠的小米粥,悶悶發著腥臭,摻和著小鳥糞溺,氣味非常不好。
餵養之事越做越無聊。還有清糞溺。小鳥的糞溺,黃屎中摻痢白,且尿水難聞,非常噁心。我索性不弄髒自己;我只負責訓練小鳥。
想來真是異想天開!我看了電視上的命相老師能用鳥卦卜吉凶,我也認為自己的鳥很有靈性,也能問事。
為著實現理想,我吵著阿嬤再替我買一架用細竹條編成的小鳥籠,此款籠子和命相老師是同一樣式,看起來比較專業。我偷捉一隻鳥關在裡頭,又將籠子藏在公媽神桌下頭,讓牠吸收我家「公媽」的法力。阿嬤傍晚拜拜時覺得異樣,低頭吃驚發現,慌了手腳險險嚇破膽:「你夭壽,那公媽欸!你不敬、玩鳥玩到這裡來?哎哎擱哭!棍子咧?」
我委曲求全,把竹籠抱上頂樓的儲藏室,我的秘密基地。
許多善心人士會發願印行佛卡,西方三聖圖,擺在車站與人結緣。我請來許多張,黏貼在儲藏室牆上。有了佛,還必須要有其他硬體設備才行:
農會贈送的瓷碗,盛滿米,充作神明降旨的扶乩砂盤;清茶素果是必要;還有我從公媽那邊偷撮來的沉香粉;還有靈籤,我將農民曆的〈周公解夢〉文,一則則抄錄在色卡上。周公詳細的說明,能為我解惑占吉凶。
校長兼撞鐘,我開設神壇當廟公。
鳥籠擺在裡頭,牠能感染佛力。
笨鳥!怎麼學也學不會啄靈籤!
竹籠柵欄一啟開,牠便不聽使喚亟欲竄出,跳、跳,飛走。我暗忖牠靈力可能還不到火侯,又突發奇想,把鳥籠架在香爐上空,白煙冒燒。我以為太上老君的火爐能練就孫悟空的火眼金睛,那麼神煙亦能逼牠修得通靈吧。直到我看到十姊妹急著跳腳,我怕出事、趕忙挪下。
豈知我阿嬤也有占卜能力!她很快算出我在頂樓搞怪。狠力摧毀我建立的神壇,一邊碎罵。她把這件事告訴阿公,害我屁股多出幾條紅痕。警告我神鬼之事別亂拜,小心長不大!我忿恨瞪著他倆的背影,暗唸、詛咒,半夜裡又鬼鬼祟祟把鳥偷上頂樓,像古裝片裡,道士在員外的後花園架起臨時法壇那樣,這次我逼迫小鳥啄出一個答案:阿公阿嬤到底什麼時候死掉?
一天傍晚,西螺街上的男人全出動爬上屋頂,用粗麻繩將店面招牌纏纏綁緊,也有人在鐵皮屋頂上敲敲打打,乒乒砰砰;我和阿公站在騎樓下,我屁股還有點痛所以臉色有點衰,痛苦中,我仍驚嘆那幅美麗的景色;夕陽將落的西邊天空,染成一片瑰豔的酒紅色,迷幻魅惑且弔詭還深邃,繁複的酒色天空灼紅我的視網膜。阿公鐵口直斷道:「颱風要來了。」
果不其然,風雨交加,今晚的黑夜似乎特別的漆暗,我們一家守在電視前,鐵皮屋頂乒砰乒砰落打雨水,我們把電視聲量扭到最大,氣象主播千叮萬囑,強烈颱風登陸,千萬別出門!
電視機下頭濃濃的飼料味。十姊妹撿到颱風好康,今晚被獲准住進屋子裡。
新聞螢幕不斷秀出跑馬燈,「明天全台不上班不上課」。我歡呼大叫,十姊妹也是嘰喳討論個沒完,也好興奮。阿嬤阿公卻苦著一張臉。
爸爸今晚不在家。他是警察,今晚必須留守派出所救災。但我卻一點也不擔心。
什麼時候開始,我忘了我家養過小鳥?大概是我不再餵養牠們、不打牠們的餿主意,也不再和牠們說話的時候。每日進進出出,我怎麼就是不見那架大鳥籠。忘記。十姊妹消失縱影,鳥籠空盪很久後,我才回過神問阿嬤:「阿嬤,鳥咧?」
「早就不知道飛去哪嘍?你啊攏沒咧照顧。免說也離家出走!」阿嬤沒多囉唆,我也只是問問,並不追究。彷彿十姊妹會飛走,是理所當然的結局。當時我以為很多事情都很是理所當然的,包括我以為阿公阿嬤會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
可惜不是。
阿公要從醫院回來的那日早晨,我們早早就把家裡整理一遍,宗族親戚也陸續趕回來。
大家合力把客廳的沙發、茶几全撤到騎樓。隔壁來幫忙的阿婆經驗老道交代我們要拿一塊大紅布把祖先龕位遮起來,電視、酒櫥等一切會反光、照出投影的光亮鏡面,都得用白紙掩覆住。葬儀社的人也來了,快快搭起靈桌,掛上西方三聖的大畫像。他們問:「阿公的照片呢?有沒有阿公的大頭照?」
大姊很快的從阿嬤的房間找出一本硬殼相簿,翻出阿公年輕倜儻的黑白大頭照。大家忙碌忙進忙出,我要插手,大人們焦急揮手:「去旁邊!不要來亂。」
我已經不是小孩了,阿公要從醫院回來的這一年,我已是國二生,正如火如荼準備高中基測。
委屈地坐在沙發,我回想這一切的經過。
我正要出門上學。
大伯、伯母很反常地都梳洗好了,趕著出門。尤其是愛賴床的伯母,今天這麼早起啊?我和他們打招呼。他們表情怪怪的?大伯一改往常愛開玩笑的口吻,打發我:「快去上課!」
上完兩堂課、到了第三堂,就被紅著眼眶的大姊接回家。碰見阿嬤,她也急著出門。慌忙中她握住我的手、氣悶哽咽地說:「阿公要歿去啊。」
大家忙進忙出。茶几上擺著剛才沒收起來的相本。我隨手翻覽,直到看到一張我和阿公阿嬤的合照。照片雖還沒舊到泛黃,但照片的邊角卻沾髒了圓糊的水漬,我摸著這污點,恍然大悟,辨識出那是一架鳥籠。
細瞧照片。照片裡的我一臉不甘願、氣嘟嘟的,哪裡來的這麼嬌的孩子?
阿公阿嬤疼我,可是我愛唱反調,常和他們過不去。這也難怪,精力旺盛好動的孩子,安適好靜的老人;多麼反差的組合。阿嬤以前常勸我要覺悟:「誰教你媽這麼年輕就躲起來?你和別人不同!」媽媽很早就過世了,隔代教養實在不得已。不過,我十分感激「媽媽早逝」的事實;被阿嬤阿公帶大,寵溺的多,甚少有不順我意的。我很感激。似遠還近,此時我翻著相本,等候阿公嚥著最後一口氣回來。照片裡的孩子如此任性,因為有人替他遮陽擋雨;而今疼他的人將要遠行,倔強耍賴,好像也會被一併帶走。
和我最親的二姐從台南迢迢趕回來了。我讓她看照片,指出模糊的鳥籠:「妳還記得嗎?」她點頭,問我:「欸,那些十姊妹呢?」我轉述阿嬤告訴我的:「全飛走啦!」、「笨欸!」二姐笑我這麼好騙。
當年鳥籠懸在騎樓,在半夜裡,成了壞野貓的珍饈。阿嬤騙我,怕我還小,受不了這種生物攫食殘忍的事,擔心我太膽小會嚇著惡夢,才編了理由瞞我。二姐坦誠,那些鳥被吃,也不是第一次了。阿嬤怕我哭,常瞞著我上學時,到寵物店買新鳥回來冒充,還憂心我察覺。
阿公出殯當天,五花八門的花車陣頭齊聚送行:孝女白瓊是一定有的,福德正神神偶團、電音三太子也來排場面,最為奇觀的是,一輛載滿鳥籠的花車。
黑壓壓的鳥群,鳴聲之大,扯人心肺。這是伯母的朋友的好意,說是放生能夠積累陰德,祈求阿公往生極樂。
傍晚,伯母請來她的上師偕我們前去濁水溪畔,我們要放生鳥。河堤下方是一片青森竹林,鳥籠一字排開,在上師念咒祈禱下我們開啟閘門,霎時千鳥撲翅鑽動、競相竄出,龐大的陣勢壓黑大片的竹林,搧起一陣狂風,竹林伊呀擺動,千鳥喋噪不休,朝遠方而去!
悵然望著黑影遠颺,濁水溪河床揚起沸沸滾滾的風飛沙。牠們如此義無反顧,飛得好遠、好高,我看得心驚。一時氣悶難受,彷彿我曾擁有過的一些什麼,也隨之飛離了。
臭屁的笑聲,十姊妹清脆鳥囀,阿公在幫我餵鳥、清糞溺。他轉頭對我說:「現在還有我幫你做,以後你都要自己來!」,竟一語成讖了。
夕暉照在鐵紅色的西螺大橋。我們一行人朝著橋頭走去,靜靜的,各自揣著心思。還聽得見喴喳揪心的鳥啼,我聽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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