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王仁珏〈窺〉
- 最後修訂日期:
寒冷的冬天過去,春天的陽光從雲層的縫隙中灑落,恰好停在,捷運站內候車的她身上。細緻的臉孔和衣著,和化的恰當好處的淡妝,我不禁想像,即將步出社會,脫離學校羽翼保護的我,是否能在學生和社會新鮮人之間的微妙地帶,站穩腳步,不至於跌倒?
捷運站內的候車聲響起,猛地將我的思緒拉回到現實,我提起腳,快步進入到車廂內。七點三十五分,我看了看手錶,又要遲到了。
剛剛候車的女子站在我的後方,透過捷運車廂的玻璃,我窺視並想像她是個有著怎麼樣性格的人。
筆挺的襯衫,白亮的發著光,不知道要用熨斗燙過幾回才能如此平整?我暗自在心裡猜想。
襯衫的領子將女人一分為二,領子以上是細長白淨的脖子,連接先前就已經打過照面的精巧面孔,頭髮也是疏的整整齊齊,並且在後腦勺上一個適合的位置,綁了一個馬尾。
看起來是個做事一絲不苟的人啊。我心裡暗自想。
領子以下,順著女體的線條,發白的襯衫在凹凸處有了陰影。連接襯衫的是黑色的窄裙,和約莫八十單的黑色褲襪。
黑色實在是令我難以賦予想像的顏色。
在作畫的過程中,無論是用水彩,壓克力顏料,或是油彩,只要黑色進入到調色盤裡,就好比數十個天災降臨一樣悲慘。不論加了多少白色進去,甚至是一整條的量,也只能讓黑色變成,不那麼深的灰色,或是,不那麼淺的灰色。
黑色也實在不那麼討我喜悅,講到黑色,我就想到喪禮。不那麼愉快地,隱隱約約地,黑色在我的淺意識裡浮動,不聽使喚。
我至今參加過的喪禮有三場,其實並沒有那麼少的人,在我的生命裡死亡。或多或少,我選擇遺忘。但是記憶是很荒誕無情的,人也很難從中抽離,將自我放置在一個合情合理的位置。
記憶好比一個房間,那裡面有許多珍藏的寶貝,但是物品太多,房間太小,所以被迫使人不得不丟棄一些東西出去,房間才會乾淨。但是在房間裡頭的人,總記得自己丟了些什麼,不記得留了些什麼;又總是在緬懷那些失去的,就更加在現實中遺棄自己了。
捷運緩緩地駛進南京東路站,女人看了一下她的手錶,在車門打開的瞬間,她也開始移動,直至最後被人群淹沒。
南京東路及其周邊,從木柵線的車廂內俯瞰,道路縱橫交錯,趕著遵守上班時間的人在其間亂竄;這是一個由多數上班族的生活和回憶凝結而成的巨大有機體,在此有機體的裡面,每一個人的每一天在這裡開始,運作。
我有點落寞地看著她的背影,試圖想像她的一天。
她的工作將開始於八點半,而她還沒吃早餐,所以她可能會去公司附近的便利商店或是早餐店,挑選她喜歡的食物,然後進入公司,打卡上班。
到了中午十二點,她可能會和公司裡一群比較聊的來的人,成群結伴去公司附近的小吃店吃午餐,順便聊聊公司裡的新鮮事和發發上司的牢騷,午休時間結束,她回到工作場所,繼續先前的工作,然後,期待下班。
到了下午五點,公司內部響起了結束辛勞的鐘聲,“今天辛苦了”的聲音此起彼落,相互應和著下班鈴聲。啊,那時刻是多麼的美好,而那聲音是如此的悅耳。
從座落在南京東路上的大樓的落地窗望出去,落日將天空挑染的五顏六色,這是她僅能享受天空的短暫時刻,她好好的站在落地窗前觀看,透過窗戶欣賞造物者在不同時節裡的巧妙安排。透過窗戶,她或許能夠隱隱約約地明辨,窗戶將她和那一片天空狠狠地,隔了開來。
天空在外,而她在內。
到了下午五點半,公司裡只剩下她,身為一個新進人員,她的任務就是目送前輩們的離開後,關燈,打卡,下班。
捷運緩緩地離開南京東路站,過了這站之後,捷運內的人潮大幅減少,就好像人潮本來就不存在。
畢竟,都被巨大有機體吸收了嘛!像個腫瘤。我在心底偷偷的嘲諷。
我環顧了一下車廂內,還有些像是上班族的人,應該是要往軟體園區:另一個有機體去了;剩下的就是一些老人家們,帶著孫子們,用台語大聲談論著,要怎麼規劃自己的晚年等等。
“啊!等等!那個女人!她幾歲呢?”
列車猛然煞車,跟我驚覺到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在同一時刻。
“捷運松山機場站到了”
播音系統中的女人,她的聲音透過了播放器,傳到了乘客們的耳中。
又是另外一個女人,值得被賦予想像的女人,她的聲音清脆嘹亮。或許她死了,在某處,但是她透過播音器存活了下來,而且影響力還無遠弗屆。車上的乘客都要聽從她的指示行動呢。
“嗶嗶嗶嗶….”站務員賣力的吹著口哨,指揮人群的動線;反觀我則沉溺在未想像到女人的年紀的哀傷中。
她看起來很年輕呢,我想是因為她那挺直的背,還有堅定的眼神,告訴我生命和生活的惡魔,尚未在她的門外叩門。
惡魔只是靜悄悄的把耳朵附著在門上,偷聽門內人們的對話,和透過門縫觀察他們的作息,伺機而動。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惡魔們就會一舉入侵,讓他們潰不成軍。
“那她到底會是幾歲呢?”我坐在座位上,用手撐著下巴,苦惱的思索著。
“捷運劍南路站到了”
我聽從播音器女人的指示,乖巧地從座位上站起,等待車廂門完全打開之時,就要邁出步伐。
我一邊思索,一邊走向劍南路站內的電梯。
“這麼年輕的女人,搞不好才剛從學校畢業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她就是二十三歲了吧!”
我邊暗自思忖,一邊走入電梯內。
心情隨著電梯的下降,逐漸下墜,下墜,下墜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叮”電梯門在我面前打開,春天燦爛的光,猛地投射到我的身上,並且射入至我的眼中,我提起手來,遮去了這片我期待已久的春陽。
不知怎麼地,我覺得好冷。
那個女人二十三,而我二十二。
就要二十三。
魔鬼尖銳的笑聲,在我的耳邊響起,彷彿歡迎我即將落入巨大有機體的裡面,成為城市的養分。
我窺視了女子和她賴以維生的有機體。
同時,我窺視了我自己。
我站在電梯的出口,突然,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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