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莊豐鍵〈聶小倩〉
  • 最後修訂日期: 
我的名字叫寧采臣,我的口袋裡住著一隻怪獸。 我在大學裡唸外文系的時候,某一個學期,因為報告繳交的期限已經近了,下了課之後,我就馬上進到學校圖書館查資料。蒐集、消化大量資料的過程,一開始總是讓人覺得煩躁,但是只要理出了頭緒,接下來就會越來越得心應手。我埋頭在書堆裡,眼睛幾乎貼在紙上,一頁一頁地讀過德國學者在上一個世紀整理出來的資料,一邊用左手翻頁,一邊用右手記下需要的影印的頁數和文章的重點。當我回過神來,已經是要閉館的時候了。我把桌面上抄寫的資料收進背包,向館員道謝之後,出了圖書館。 黑漆漆的校園裡萬籟無聲。 一踏出門口,冷空氣就靠過來,輕柔地貼著我的肌膚。 遠方的丘陵在夜空下顯得漆黑,彷彿有生命似的,隨著風吹,隱隱約約地起伏。稍早下過一場雨,樹梢像少女臉頰般滿滿地浸著水,往樹幹上輕輕一碰,就灑了一身。所有學生都回宿舍去了,只有轉角的榕樹下,有一對人影扭捏地擁抱著,看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像兩具沒有生命的陪葬人偶。 我下到活動中心側邊的樓梯,突然覺得尿急,看見側門還沒上鎖,就匆匆忙忙地走進去。當我繞過轉角,看見那條深黑而修長的走廊的時候,我才猛然想起,自己不小心走錯了地方。 這間廁所,是這所平凡無奇的學校裡,唯一一個帶有傳奇味道的地方。 當初在設計校舍的時候,之所以會在正門旁的衛浴間之外,另設一間廁所,就是要方便放學後在活動中心裡運動的學生使用。沒想到校舍建成之後,靠側門的一面因為特別潮濕,照明設備常常故障,就算是白天,也很難看清身邊人的輪廓,入夜之後,更是伸手不見五指。另外,入夜氣溫下降之後,豐沛的水氣都凝結在天花板上,不時滴落下來,激起微微的回音,在又黑又靜的校舍後方聽起來,格外令人心裡發毛。根據一些特別大膽、自稱曾經實地觀察的有心人士的說法,那些水滴 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奇怪,「好像有人在裡面玩水一樣。」 更讓多疑的學生們膽戰心驚的是,儘管走道上的燈已經修了上百次,而且那些燈泡的壽命總會像蜉蝣一樣短暫,但廁所裡的燈卻從來不曾受到影響。 總而言之,那是一間鬧鬼的廁所。我覺得自己並不害怕 ( 畢竟我的口袋裡都住了一隻怪獸了 ),但也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煩。我輕拍下腹,衡量了一下狀況,發現實在別無選擇,只好繼續走向廁所。 走道上到處都是積水,積滿了像是發霉海苔的水垢。天花板的水滴答滴答地滴落下來,在走道上激起回音。燈全部都壞了,就算我低頭,也看不見自己邁開的步伐。乍看之下,廁所彷彿坐落在另一個屬於魖魅魍魎的世界,就算那天晚上我一直走不到那裡,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我好不容易走進廁所,在最內側的小便斗拉下拉鍊,開始小便。雖然廁所裡設備都過時了 - 小便斗甚至還是我小學三年級以前的樣式 - 但是因為沒什麼人使用的關係,顯得非常乾淨。 口袋裡的怪獸醒了,在裡面顫抖著,好像在嘲笑那些繪聲繪影的鬼故事似的。 小便結束,我稍微處理了一下,就走到洗手台去洗手。廁所的兩邊是互對的,鏡子裡可以看見女廁的洗手台。我擠了一點洗手乳,仔細地把指縫搓乾淨,這個時候,我的心裡突然感覺到一個奇怪的,預兆似的念頭,它要我抬起頭來,看看鏡子。那個念頭實在太過強烈了,我在那一瞬間甚至心生抗拒,希望自己不要順從這個不自來自何方的暗示,不要受它左右 - 但是我的身體似乎遠在大腦達成協調之前就已經開始動作了。我抬起頭,望向鏡子。 「啊。」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是我看得非常清楚。在對面的洗手台前,出現了一個女孩子。她優雅地直立著,雙手自然的靠在腰側,烏黑的長髮落在肩膀上,流向背後去了;她穿著線條非常立體的米色西裝外套,裡面搭一件純白的絲質上衣,下半身是拖到腳踝處的白色長裙。因為彼此都斜著面對鏡子的關係,我的視線對上了她鏡中的眼睛。 那個難以描述的神情,在我的心上留下了一個極其深刻的印象,到現在仍然一點也沒有褪色。她臉上的每一個部分都顯得靜謐而安詳,像是睡著了,可是眼睛緊緊盯著我,閃過一絲集嘲弄、憐憫、熱愛 ( 如果我可以這麼想的話 ) 和憤怒於一身的情緒。我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見。對面只剩下一座粉紅色的瓷磚洗手台。 說也奇怪,雖然在意外下見到了她,但我並不覺得害怕,反而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甚至在我心中,她留下的是一個完美的典範。她的樣子讓我想到某一期 Vogue 雜誌裡 Chloe的混搭範本,但是和那些 Model 各自獨特、卻沒有決定性個人風格,似乎是為了隨時被遺忘而生的外表比起來,她那種強烈得彷彿是憎恨自己和整個世界處在同一個概念中的個人風格,的確是辦到了一種鬼魅般的迷人,沒有任何女性能夠再更優雅、更適合那樣深不可測的嘲弄神色了。 我依戀地在那間廁所又待了五分鐘,看見沒有任何動靜,就離開了。 那天晚上一直沒有再發生什麼事。我洗完澡,從衣櫃裡拉出一條棉褲穿上。從那重量感覺起來,我知道怪獸又爬進去了。因為心裡想的都是那個白衣女子 ( 讓我姑且如此稱之 ) ,所以我對怪獸自以為是的親暱非常不能忍受,就狠狠拍了一下口袋。牠身體一抖,溜進另一條褲子裡了。我躺上床,沒多久就沉沉地睡著。 第二天一大早,我從被窩裡爬出來,整理完書包,就搭公車去上學。整個早上的課都格外有趣,讓我覺得非常輕鬆。另外一件讓我感到開心的事情,是下課的時候,我竟然在語文學院的公布欄前面看見了林萍珊 – 在我高中時期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那個時候,她正和幾個女伴走在一起,手上捧著一疊資料,有說有笑地走來。她的頭髮很亂,蓬蓬地披在肩上。眼睛畫了細細的黑色眼影,顯得非常柔和。看見我,她像是吃了一驚,露出一連串意味著:「既然是意料之外遇上你了,那麼我也無可奈何,只好開心地接受這份驚喜」的複雜表情,來迎接我。 說真的,如果只看見她前兩個表情,我一定會心碎不已。但是她最後一個表情裡透露出來的狂喜,讓我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我知道,她還是真心的歡迎我的。 「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開心的問。 「我們今天來參加系上的辯論比賽,你們學校是主辦人 – 好久不見耶!」 「來了怎麼沒有告訴我?」 「我不知道你在這裡啊!學測之後,我們就沒有見過面了吧?」 「好像是。呃 - 」我瞥一眼她身邊的女伴,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那 … 改天聊?我要去上課了。」 「不… 你等一下。」她把幾個女伴拉到一邊,小聲地對她們說了一些什麼,又不時合掌道歉,她的女伴一開始是驚訝,之後就頻頻用一種嗔怪的笑容看著我,我突然明白了她們在想些什麼,羞得無地自容。她們其中一個看了我一眼,突然像是看到什麼似的,拍拍其他人,毫不掩飾的對著我大笑起來;我覺得手足無措,轉身就逃。 一分鐘之後,林萍珊帶著笑,從大門口跟了上來。 「你知道自己臉紅了嗎 ?」她問。 「我想應該是。」我吐了吐舌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哈哈哈 ... 就跟蘋果一樣。大男生。 嗯... 我今天下午沒有課。」她說。「一起吃飯吧。」 「好啊。」 「好。我要去旁聽你的課!可以吧?」 「可以吧。」 她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子 ( 長得像迪士尼的卡通人物 ),而且非常堅強。在她小學的時候,父親因為支票跳票,在家裡上吊自殺了;她的媽媽嚇得大哭,反而是她安慰了無助的母親。她們回到娘家,很辛苦的熬了兩年,最後終於在父親生前朋友的幫助下,討回了一筆頗為可觀的債務,讓母女倆可以過生活;但是她自己一直都沒有動用那筆錢,半工半讀地,從國中一路升到大學來。 上午的後兩堂課,我和她坐在教室角落,心不在焉地看著台上的老師自顧自地說些沒有人聽得懂,也沒有人想要聽懂的艱難文學理論。她一下子低著頭,快速地在筆記本上畫下隔壁同學的素描,要我評價;一下子又雙手插著長褲口袋,對教授說的話不以為然的癟一癟嘴。我一直沒有做其他的事情,只是一直望著她的側臉,覺得非常快樂。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望著她的時候,我總會不斷想起白衣女子的臉。 下午空堂的時候,我和她到了二大樓的陽台上吃便當,她模仿了上一節課老師發現自己沒有帶課本時的奇怪表情,讓我哈哈大笑。這個時候,我突然看到在操場對面,有個白衣服的女孩子站在欖仁樹下。距離太遠了,我看不清楚她的樣子,可是她的臉似乎朝著我們這個方向,就好像是看著我一樣。 「妳有看到操場對面那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子嗎 ?」我問。 「哪裡 ? 很漂亮嗎,我看!」她靠在欄杆上,瞪大了眼睛,對著操場另一頭猛瞧。 「欸,你眼力也太好了吧?操場那邊的女生你也看得到喔?我根本看不見有什麼穿白衣服的啊?」 「在那邊啊,靠大樓最近的那棵欖仁樹下面。」 「屁啦,沒有啊?」 「喔... 那可能是走掉了吧。」我望向操場,發現她已經不見了,就敷衍地這麼說。 「好吧。真是好可惜。」 「不會吧。」我嘴巴上這麼說,心裡卻一直想著白衣女孩的事情。 在那之後,每隔幾天,我都會發現她遠遠地站在校園的某個角落,望向我這裡。每次我問身邊的人,你們有沒有看到她 ? 他們都露出奇怪的表情,因為那個方向什麼人也沒有。久而久之,我就不對他們提這件事情了。她越來越近了,有時候只隔著一棟大樓,在勉強可以看清楚五官分布的情況下,她靜靜地望著我。 為了和她開門見山的對話,我曾經兩次在晚上回到那間廁所裡,一待半個小時,等著她出現,但是兩次拜訪的結果,都是敗興而歸。她在我心理佔據的位置越來越重要,我甚至懷疑,自己愛上了她;一有了這個念頭,我就開始盡最大的努力去說服自己,不可以這麼想:人鬼殊途之類的考量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自己會是一個只因為外表,就盲目地喜歡上一個人 ( 雖然並不是人 ) 的平庸之徒。 為了抗拒這個念頭,又因為林萍珊巧合地回到了我的生活,出於一種揉合了高中記憶、對她的尊敬、自己的寂寞,和做為對抗白衣女子的力量,這一連串複雜而自私的感情,我頻繁的和她聯絡。 不過,除了這些之外,我的生活大致上來說,算是不受影響。我的這個學期,就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度過了。 寒假期間,一種從高中開始,但本已經和當時的我無關的,一種關於永恆的思緒,又回到了我的身邊。那個概念大概可以簡單的這樣論說: 視覺是什麼? 視覺的世界由色彩構成。但顏色並不只是賦予了圖像,透過不同方式的引誘,同一個色塊也可以呈現截然不同的意義。我們兩眼所見的世界,是一種極為複雜的表達方式。每一個部分,都是具有意義的符號,用來傳達一種訊息。比方說,水泥的顏色告訴我,它也許是水泥。 同樣的,我們也可以一再重複的問:聽覺是什麼?觸覺是什麼?存在我之中的意識是什麼? ( … 聽覺的世界由音符構成,而它們是無數個具有意義的符號 … ) 換言之,我們 ( 也許 )有能力,在一切感官、非感官的型式下,把整個世界翻譯成全面的語言。當我們掌握了這種語言,而返求自我的時候,我們就可以達到不朽。 那是我的愛情。高中的時候,就是在這種心情下,怪獸住進了我的口袋。 任何不懂得這種愛情的人都是多餘的,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任何妨害這種愛情的人都是可恥的,同樣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於是我命令怪獸吃了他們。我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們都成了怪獸的食物,我覺得越來越寂寞,可是也越來越不在乎寂寞了。 在寒假裡,有好幾次,我的怪獸又不受控制地吃了人。一個是在開學典禮的時候坐我旁邊,但我最近發現他有大男人主義的同學;一個是喜歡抱怨沒有意義的事情的女孩子;一個是長長在打掃的時候只顧自己工作領域,不管他人怎樣的女學生。 原本這些事情對我來說,都是可以忍受的,但是因為白衣女子的吸引力對我來說越來越強 ( 她還是每天都出現在學校裡 ) ,一方面,則是對於利用林萍珊的罪惡感,讓我越來越焦躁。 最後,我口袋裡的怪獸吃了林萍珊。 因為她喜歡上一部我討厭的電影。在她對我哼著難聽的電影主題曲的時候,怪獸探出頭來,吃了她。我感到後悔,可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我再也沒有辦法像期中和她重逢的時候一樣愛她了。我們之間所有的回憶,都隨著她的死,成了不能被哀悼的回憶。 為了不讓怪獸再吃人,整個寒假,我都深居簡出,沒有和朋友連絡,也不敢回南部看爸媽,只是在電話裡告訴她們我在台北很好,請她們不用擔心。走在路上,我也小心翼翼地雙手插著口袋,深怕怪獸又不受控制。不過說也奇怪,怪獸似乎只會吃我身邊的親戚朋友,對於不認識的外人,牠一點也不侵犯。 失去了最後一個朋友之後,我越來越渴望白衣女子的愛。我終於看清楚那是無法避免的;只要我還存有對於永恆的想法,我就不可能不愛上她。她是完美的,是所有概念中最獨特、最難以取代的形象。 她終於開始在我的生活中出現了。 一開始是巷子口,之後,是對街陽台。她已經近得能夠讓我看清楚她的臉。她的表情變了,變得生動、開始沾染上喜怒哀樂的情緒。最讓我感到難受的是,大多數的時候,她都對我投以不信任、以及失望的眼光。 每天見到她之後,我總會思索她這麼表現的原因。我想,她也許是在責怪我,忘了自己的初衷吧。上了大學以後,我反而感到意興闌珊,不再有創作的念頭,只是一天一天地應付著學校的功課。 每次想到這裡,我總會捫心自問:「是我真的變了嗎?」答案總是肯定的,「不,我沒有變。」這段時間,我不但沒有忘記想要追求永恆的念頭,那種想法反而變得比過去任何時期都更強烈。現在荒廢自己的生活,並不是我的錯。我覺得我遇上了瓶頸,有點無所適從,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走。什麼是我需要的?我希望自己探討的部分是什麼?這些問題,對現在的我來說,實在太過沉重了。 不過,我也越來越覺得快樂。她就要來了。這兩天,她就站在二樓,看著我從樓下經過。這天深夜,當我打工結束回到家裡,打開房門的時候,赫然發現她坐在我的床頭,帶著惱怒的神情瞪著我。 「妳好。」我快樂的說。 「你就快要死了。」她說。 「嗯?」 「我是來殺你的。」 「別開玩笑了。」 「這樣下去,你一定會死。與其要我看著你死去,不如讓我殺了你。」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充滿了讓我心痛的哀傷。我看著那個表情,腦袋飛快思索了一陣。 「… 這實在太沒有辦法理解了。」我望著她,「妳其實不存在,對嗎?一直到現在這麼近距離、這麼清楚地看著妳,我才知道這件事情。妳就和我的怪獸一樣 -」我哭了起來。我知道自己失戀了。「妳好完美。」我說。「我只見了妳一眼就愛上妳了。為了妳,我可以不顧所有其他的事情。可是妳只是為我需要妳所以存在。現在,只要我忘記這個念頭,妳就消失了,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別傻了。」她心煩意亂地揮了揮手。「我就是為了讓你愛我才會出現的 – 雖然我剛剛說的是我要殺了你什麼的 -」 「…. 」 「夠了,不要哭。我對男孩子的眼淚最感冒了,偏偏你又是一個這樣子的人 … 不要哭了。我會受不了喔。」我抬起頭,看著她無可奈何的臉。她的個性是什麼 ? 我沒有辦法分類這個人。我心想。 「可是妳只是我的幻覺。」 「那又怎麼樣?你對我的愛,不是什麼幻覺。」 「妳欺負人。」 「我才沒有。」 我站起來,拿起一包衛生紙,把眼淚擦乾。 「我向妳發誓,對我來說,妳是真實的。我會永遠愛妳。」我說。「儘管接下來,還有一段我沒有辦法預測的,很長的時間,我必須要活在現實世界也一樣。我是寧采臣。很高興認識妳。」 「我是聶小倩。很高興認識你。」她對我說。 我讓她坐下,自己走到廚房去燒了一點開水,泡成兩杯熱可可,拿回房間來。 「謝謝。」她接過熱可可說。 「我希望自己可以愛妳。」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後,我說。「可是妳是我無法掌握的。為什麼妳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呢?我還沒有準備好,要和妳面對面。」 「呃,你自己應該比誰都清楚才對吧?如果我這個時候不出現,那你只會離我越來越遙遠。嗯… 」她歪著頭,想了一想:「更何況依照常理來說,應該沒有人能夠自己遇上我才對。」 「那我現在應該拿妳怎麼辦呢? 」 「沒有什麼怎麼辦的吧…? 這樣就是這樣了。反正我現在在這裡。」 「妳真的好漂亮。」我看著她的眼睛說。「我覺得我可以為妳而活。」 我騙她。我說了謊。我還不愛她。在她身上,所有的東西都簡潔明瞭,沒有任何需要觀察的地方,這讓我覺得無法忍受。可是,聽到我這句話,她的臉上突然出現一種奇怪的表情。她上下打量著我,像是要確認什麼事情似的。我覺得非常緊張,不知道她接下來會做出什麼決定,索性轉過頭去,望著手裡的熱可可發呆。 「我想要吸你的血。」彷彿經過了一陣天人交戰的過程,小倩艱難地吐出這句話。 我吃驚地回頭看看她,她用哀求的表情看著我。 「好。」 我從筆袋裡拿出美工刀,割破指尖,送到小倩面前,她毫不考慮地把它一口咬住,閉上眼睛,貪婪地、專心地吸吮起來。她尖銳而有力的犬齒讓我疼痛得幾乎要慘叫起來;但一看見她醺醺然的神情,我就勉強自己忍住,只是不小心還是發出了幾聲呻吟。 我抱起她,把她放到床上,自己也爬上床,用另一隻手臂摟著她柔軟的身體。我可以感覺她在我懷裡微微顫抖著。失去太多血液,讓我覺得有點飄飄然,就好像要睡著了一樣。這個時候,一團紫色的、發光的霧氣包圍了我們,床鋪融化了,我們緩緩落進宇宙深處。她的身軀在我懷裡,可是變得無比遙遠,而且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高速飛離 – 但是她的眼睛張開來了。她放開我的手,靜靜的望著我。微粒碰觸到我的肌膚,激起一陣被燒灼的痛苦,然後溫度下降,變成冰涼的液體。 我的身體裡湧出一股深黑色的潮水。起伏著,起伏著。 我口袋裡的怪物覺得痛苦。牠在掙扎、撕扯我的牛仔褲,要逃出這個對它有害的環境。該死,你在做什麼嘛。你是認真的嗎,寧采臣? 我們已經好好相處了這麼多年了吧 ? 那個時候不是你主動邀我進來的嗎 ? 我也遵守了約定,照你要求的為你吃人了吧 ? 我難道、我不是、我該不會,正在被消滅吧? 怪獸死了。 我在這片海洋裡一次想起了所有孤獨。於是悲傷地笑了起來。她靠過來,抱緊了我。我們潛伏在球體狀的海洋中,而海洋被包覆在紫羅蘭色的星雲裡。我和小倩面對面。我知道她並不存在,可是我卻從來沒有這麼真實的感受過一個人。 好幸福。我全身每一個細胞都想要她。 「這是妳做的嗎 ? 」我問。「妳創造了一個宇宙。」 「不,」她說。「它們是你的血。」 「原來如此 … 是我的血。」 「如果我願意,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我和妳會一直在一起。」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瞧著她微笑的、上揚的朱紅色嘴唇。它像是花瓣一樣柔軟。所有只能在童話故事中才可能成真的形容詞,放在她身上都只是勉強恰如其分。 可是這個時候,我看著完美的她,突然覺得一陣噁心。太完美了。再也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了。我不再需要去讚美她,因為她自己就是一個代表完美的符號。我討厭她,希望她趕快離開。我輕輕推開她纏著我脖子的手臂,但是她並沒有發現,臉頰因為興奮而脹紅了。 「所以你答應了吧 ? 你會忘記這些事情,只為了我而活著嗎 ?」 我沒有回答。 這個時候,怪獸從我的口袋裡探出來,一口啃掉小倩的上半身,然後把下半截身體扯進口袋。 我愣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從床上坐起身來。窗簾自動向兩邊拉開,露出狹小的街道,一台白色的跑車夾著巨大的引擎聲飛馳而過,光線逼得我睜不開眼睛。 我並沒有哭。 從那以後我就是孤單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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