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李慎謙〈蝴蝶〉
  • 最後修訂日期: 
  你真的相信「愛」能夠擊敗一切嗎? 如果我早一個星期被問到這問題,我絕對會毫不猶豫的大聲回答:「我相信」。而現在看看我在什麼地方,我已經完全不相信這抽象的東西能夠擊敗一切,我甚至連這個字都懶得提起筆來寫了。可悲的是,我不能不寫。就算我不相信、我懷疑它、我唾棄它、甚至恐懼它,猶如那大雨之後水溝旁的爛泥濘軟而腐臭的黑,所以敗壞物質都深藏其中,我卻不得不去撈開。還是在沒有工具的狀況下,伸手探入。在這團黑洞的核心,反而不是想像中的陰暗冰冷,是一種慢慢滲入毛孔的暖,不過這種溫暖卻完全沒有令人舒服的感覺。你能體會大量惡臭,以一種濕暖的溫度在你掌心暫時停留,然後病態的逐步爬上手腕、手肘、手臂,接著「咻」一聲竄入你的軀幹嗎? 但是我不得不下手。我必須清開這團汙泥來保持我思緒的清晰。沾滿淤泥的手,讓我也感到厭惡,但如果不這樣做,我就會被他們洗腦成功,相信他們所編的故事,接著承認這一切。所以我決定暫時將這隻手當成工具,它不屬於我身體的一部份,暫時不屬於。我必須趁著自己還勉強記得整件事情的始末時,趕快記錄下來,或許不會有人看到,至少可以提醒我自己別忘記這件事情。等一切結束,我會用上一整塊肥皂來清洗這隻手,然後每天讀一遍我所記下的事,一定要每天讀,他們雖然將我關在這裡,卻無法輕易竄改我的記憶。我腦中的一瓦一礫,誰都無法搬動。 我被困在這裡已經快一個星期了。這是一個狹窄但明亮的房間,我很清楚這用意,很明顯的就是要我被四周的白色牆面干擾,讓我沒辦法仔細思考。這段時間也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分別是拿三餐、跟我溝通、以及威脅我的人。他們之中有些人不錯,有些人卻極為兇狠,以為我不知道這就是所謂的「黑臉白臉」把戲。我有時候會迎合他們,說一些他們想聽的答案;有時候又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讓他們感受到無奈與憤怒!看他們那些像猴子的反應真是有趣。這一切讓我覺得最不舒服的,不是他們對我那些無聊的測試與問題,反而是那身制服!一身的雪白,卻讓我感到全身發毛,那股直直刺入雙眼的雪亮,只將無比的顫慄強制植入我的感受,那種自以為的聖潔,卻讓我感覺全身爬滿了各式各樣的昆蟲,令人作噁。 我原本只是個普通學生,但是在那件事發生之後,這一切都變了。 那一個夜晚,沒有雲層,也看不到星星。在都市長大的小孩,都必須面對這窘境。能見到滿天星斗的情況,只有三種:書本、影片、以及夢境。在都市夜晚能見到星星,除非你被打暈,否則映入眼簾的除了漫天黑布,再來就是慘黃的月,最後則是重重壓在你每個毛細孔上的廢氣,沒錯,就這樣從高空撲下來。 我握著一罐冰冷的咖啡,套著一件薄薄的襯衫以及一件破爛的牛仔褲。我瞄了一眼滿是刮痕的手表,已經凌晨兩點了,雖是市區的街頭,卻被死寂所覆蓋,被空洞所掩埋,唯一的聲響就是我腳上工作靴所發出的「叩」、「叩」聲,不斷撞擊在店舖拉下的鐵門、忽明忽暗的路燈、獨自跳躍的交通號誌以及空無一人的街道。 原本只是想買個宵夜,不自覺的越走越遠,就好像有股力量不斷引導我。但是這股力量卻沒有給我一個確切的方向。「那麼晚了,你在這邊幹嘛?」忽然有聲音從背後傳來,「你有帶證件在身上嗎?」我回頭看了一眼,原來是半夜巡邏的警察。那了無生氣的灰色制服看了就讓人厭煩。我不答話,馬上拔腿就跑,「你站住!」我為什麼要站住?為什麼要讓你看清楚我的懦弱?我穿梭在街道之間,閃躲那灰暗的獵殺者,故意要將他的暴力本性錘鍊出來。人性中多多少少都混有一點暴力的色彩,而我卻沒有,取而代之的是無限大的懦弱。逐漸崩盤的學業、沒勇氣面對父母的離異、自給自足的經濟也山窮水盡,我沒有勇氣承擔這一切,只能看著這一部爛片在我眼前用放慢的速度播出,無止盡的折磨我。就是因為懦弱,我才會在這小巷中逃竄;就是因為懦弱,我才會誕生;就是因為懦弱,我才會被如此慢慢腐蝕。 由路燈所灑下的霧黃色碎片,不均勻的散布在昏暗巷道中。這外表看似完美的城市,真正的破敗之處都佈滿了這種像爛蘋果色的斑點,深藏在蟑螂老鼠都會避開的黝黑巷弄。不只是那如腥臭豬肝紅的地磚,旁邊兩面歪曲又傾斜的牆面,也瀰漫著失敗者墮落又頹喪的氣味。這邊就是整座城市的黑暗面,像皮膚底下的烏黑瘀青,不過它不會消散,只會逐漸擴展,無聲無息的將光明一口一口啃食。 你以為這種腐敗的街道數量很少,所以不用擔心嗎?很多人都只注意人體主要的大小動脈而已,幾乎沒有人關心微血管的存在,就是因為微血管的渺小與細微,使得它們整合起來的影響力比我們想像中的巨大。只要一踏入這種小巷,全身上下的每一吋皮膚就像被保鮮膜緊緊纏住,密不透風。唯一的不同,就是這種保鮮膜,是由腐敗、失落、以及絕望所組成。 暗灰色獵食者的腳步聲繼續在後方噴濺著,由一開始的穩健有序慢慢變成細碎紛亂。在獵捕剛開始時,還會不斷的對我發出警告,而現在只剩下雜沓的換氣聲,在我背後忽近忽遠的勉強隨行。我笑了笑,沒想到社會已經安逸成這樣,警察連最基本的體力都不需要了嗎?你就等著被巷中的黑暗吞食吧。我加快了腳步,跳過一堆由黑色塑膠帶組成的垃圾山,每一包都塞滿了這城市的夢想殘渣,連綁口都沒束緊,每個小市民的夢想即使成為了殘渣,都不能有個好結束,還必須跟小巷中的腐臭交織在一起。 後方腳步聲已越來越模糊,還能勉強辨識的只剩下無線電的訊號聲,不斷回報城市中各地的狀況,等等應該就會有一堆人來抓捕我了吧。經過一整面牆的噴漆塗鴉,牆面內漏水的水管,斷斷續續將汙水滲出牆面,這些不知名的汙水,不但沒辦法將令人感到暈眩的塗鴉洗去,反而將整個畫作渲染開來,增添了一份朦朧的邪惡與不安。 轉角處是一間便利商店,在經過剛剛的獵殺,我需要一點水份。我跟隨自動門的叮咚聲進入店內,站在冰櫃前,我掏了掏口袋,發現竟然沒有半點零錢。 就在此時,一層粉紅色的光圈將我包圍。 我猛吸一口氣,發現有人站在我背後,「該死,不會是店員發現我沒帶錢吧。」 「沒帶錢對不對?」背後這句話有如刀刃直接捅入我思緒之中。 「這間店的應徵資格之一是要懂得通靈嗎?」我轉身面對這聲音的主人。沒想到闖入視線的是想像不到的美好。 蝴蝶。 一個脖子上有隻蝴蝶刺青的女孩。 這耀眼的粉紅色光圈就是從她身上散出來的,不只是抽象的光線,那股夾帶著淡淡芬芳的存在感。此時此刻的距離,能不費任何力氣的將我壓縮到犧牲自己來証明這份完美的存在。這壓迫感,會讓人自願去承受,即使化成飛灰,只要能目睹這一毫秒的美妙,生命就會被放大到無限。 「你剛剛不是會說話嗎,現在怎麼傻住了?我嚇到你了嗎?」 我趕緊將頭撇向收銀機,店員正以疑惑的眼光看著我,好像我被一個女孩嚇到是很不正常的事。是啊,是很不正常,尤其是這種溫暖的撞擊感,完全不帶有殺傷力的壓迫。 女孩又笑了笑「哈囉!有人在家嗎?」 此時我才發覺自己的窘樣。穿得破破爛爛不說,襯衫又滿是汗水。而這女孩彷彿完全沒有看到我一身邋塌,無所謂這眼前身心都陷入混亂的人,不斷的傳輸一股無法形容的暖意給我。就像被一圈又一圈的粉紅色氣泡包圍,一吸一吐之間,濃郁的幸福已瞬間充滿所有內臟。 「你是不是沒帶錢啊?我剛剛聽到你在自言自語。」 我的天啊,一身破敗的裝扮又沒帶錢,現在再加上自言自語的毛病,我幾乎完全確定她是可憐我才來跟我搭話的。 「嗯……對啊……所以我要走了。」我好不容易擠出這幾個字。我決定先逃離現場,明天好好打扮一番再來這間店守株待兔,只希望她不會想起那時的我是半夜便利商店中的流浪漢。 「沒帶錢也有方法啊,人都來了不是嗎?」她露出了甜美的笑容,不過之中沒有笑意。 「什麼意思?」我抓了抓頭皮,不安地說。 「跟我過來。」她繞過了泡麵跟餅乾區,直接在文具區停下,我走兩三步時又看了一下櫃檯,店員依舊沒有動作,仍是擺著收銀機後的愚蠢姿勢。 她指了指文具區的其中一樣商品,我順著她有如玉雕的指頭望去,用力揉了揉眼睛,「妳是在開玩笑吧!」在這個夜晚,我第一次感到恐懼。 她指著一把美工刀。 「這是唯一的辦法,」她堅毅的眼神卻流出惡毒「你都出門了,難道要白跑一趟嗎?」 我伸出顫抖又骯髒的左手,輕輕撫摸著美工刀外層,碰了幾百次還是無法記憶的包裝觸感。此時我轉頭望向蝴蝶刺青女孩,我看得出來她的耐性正慢慢流失,逐漸赤裸的情緒已蓄勢待發。沉默,卻即將爆炸。 忽然,我感染了她的情緒。 「沒錯,我都來了,怎麼能空手而回。」我將美工刀從架上取下,把塑膠黏膠撕開,還不能把刀刃完全拿出來,店員蠢歸蠢,一定會注意到包裝被打開了。 塑膠黏膠「嘶」打開的一瞬間,我情緒的控制中樞根本就被炸開了。我感覺得到蝴蝶刺青女孩就跟在我背後,我感受得到她散發出來的能量。我將眼光定在愚蠢店員身上,他左手腕掛滿了銀飾,一連串的荊棘與骷髏,右手無名指則戴了戒指,滿頭金髮。我光看著他,就知道他在學校成績不良、愛欺負同學、是老師們的眼中釘、肉中刺,說不定他在櫃檯下還藏了幾瓶啤酒,等我走了他要繼續享用,難怪從我進入店內,他就一直巴不得我趕快離開,最好是都別買東西,他連收銀機都不用開了。 我在櫃檯前站定,美工刀還在塑膠膜內,但隨時可以拔出。 「您買那把美工刀就好了嗎?」人渣店員問我,語氣卻充滿不屑。 「再幫我拿包菸吧,你後面銀色包裝那個。」我右手握緊刀柄,將刀刃推出三段,左手手汗已將塑膠膜整個沾濕。 此時人渣店員轉過頭,尋找我根本不需要,他也永遠拿不到的煙。 我迅速將塑膠膜退去,左手壓在櫃台上,用力一撐,讓自己順勢跳過櫃檯,只不過雙腳還沒落地,右手刀刃已劃到店員的頭皮。 「幹!」人渣店員發出一聲怒吼。嘖,粗俗的語言,果然跟我猜想的一樣。但是我錯估人的頭骨有多硬,刀刃還沒進入一公分,就應聲折斷了,劃出的傷口根本不足以致命。 「你是瘋子嗎,你在幹嘛啊!」此時店員已轉過身來,雙手舉在胸前,標準的打架預備動作。 這一瞬間我又懦弱了,我轉頭看看蝴蝶刺青女孩,她給我一個堅不可摧的信號─微笑,並且點頭。 此時店員又大吼了「你到底在看什麼東西啊!神經病!」伴隨著一記左勾拳。我轉過來,右手剛好擋住這拳頭。他竟然說蝴蝶刺青女孩是「什麼東西」? 忽然,我是真的想殺人。 我用左手隨便抓住他一隻拳頭,是哪隻根本就無所謂了,他說錯話,結局已定。 斷掉一半的美工刀片首先闖入他的右眼,蝴蝶一定會喜歡我這樣做。覺得自己了解一個剛認識五分鐘,連名字都還不知道的女孩,是很奇怪的一件事,而且竟然還能知道她會喜歡我怎樣痛宰一個人,真的是莫名其妙。不過我就是知道。就像自己的名字,不用特別去記憶,從出生就跟著你,直到死去。 接下來的五分鐘,我什麼都記不清楚了,我只知道自己被憤怒填滿、被憤怒掩蔽、被憤怒所控制。 等我冷靜下來,很難相信眼前這片場景是一把美工刀的傑作。尤其是這店員,我已經忘記他原來長什麼樣子,在我眼前,只是一片血紅。 我把美工刀輕輕扔到地上,原本的白色磁磚現在已是一片烏紅。 我回過頭,看著蝴蝶刺青女孩,她的表情竟然是驕傲,我只感受到一股巨大的狂喜。我一開口,便問她: 「妳愛我嗎?」 她笑了笑,害羞的點點頭。現在我剛怎麼辦?跟她求婚嗎?我好怕這一切都是幻影,根本就不存在,於是我向她靠近,張開原本滿是油汙,現在又增添一片腥紅的雙手。 她投入我的懷抱。 所以這一切是真的。 我輕輕貼上她的唇,她的雙唇冰冷,舌頭卻是溫暖的,其中又交織著愛、仇恨、憤怒、以及勝利的味道。 我為她癡狂。 忽然有警笛聲靠近,我才驚覺我們還處在危險之中。 「妳知道市區東邊那個大公園嗎?」我開始有點緊張了。 「嗯。」她輕輕回答。又使我的心一陣酥麻。 「這邊小巷多,我們分頭離開,到那邊會合,好嗎?」 「嗯。」依舊的答案。 我們一出店門口,三部警車馬上逼近,我一轉頭,發現蝴蝶刺青女孩已經先走了。 「腳程還真快。」我心中一驚。但是等我拔腿狂奔時,一切都太晚了。我聽到子彈穿過自己肋骨的聲音,接著就不省人事。 ─── 「你到底在說什麼,哪來的女孩啊!」警員對我大吼。 「你們有抓到她嗎,有嗎!告訴我啊!」我快崩潰了。 「監視器明明就只有拍到你一個人犯案,你自己看看!」員警真的把監視器錄影帶放給我看。我不敢置信。 「這東西,要造假還不簡單。」我用力的丟下這句話,便不再說話。 我知道妳是真實的,但是這群人為什麼要竄改我的記憶呢?為什麼還要把我送進特殊看管所?我不懂……真的不懂……。 「愛」,只花了一個晚上,就在我身上發酵、然後離去。雖然我已不相信「愛」能夠擊敗一切,但是我曾經相信。這是我僅存的力量。不管妳在哪,我還是會將一切獻給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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