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范玉廷〈開花的狗〉
- 最後修訂日期:
家屋會紀錄曾經存在的聲響、氣味,然後以各種形式成為這個屋子所擁有的記憶。父親的告別式結束後,母親將父親的各種遺物收納在平常不會使用的屜櫃中;信件、日記、相簿,則確實地封好,用老舊的皮箱鎖起來。自此以後,家屋與我們所共有,有關父親的回憶,就在緘口不語的空白中悄悄散佚。唯一僅存的祭奠儀式,是每年忌日供奉的純白色海芋花。家人彼此都有默契,不在彼此面前掉淚,也鮮少提起有關父親的回憶。於是父親曾在這個事實,遙遠的像是山海經某個方一萬五千里遠的異國,無法到達,不能溝通。
母親跟我們都是哀傷的,雖然這哀傷沒有傾訴的方向。在每天晚上,枕頭都被沾濕的冰冷時刻,我們總會豎耳細聽,那些曙光迷濛的清晨,眾語皆寂的深夜,家屋傳來遙遠的迴響。天花板的彈珠聲,走廊外傳來的腳步聲,似乎都是從遙遠國度傳來的書簡,寄件者已歿,收信者不詳。
只是那殘存的香火氣味,以及木魚、引磬的規律聲響,卻也殘存在家屋中。在寂靜的室內,耳邊嗡然作響一節金剛經,老舊的大鐘,鐘擺正搖晃著往生咒。連使用許久的電風扇,也在嗚嗚訥吶奏著佛號。失去的回憶在家屋的各個角落亟欲掙脫,齊聲召喚。
好安靜呀,母親說。於是她在不久後帶了張古琴回來。過了一陣子,母親又學了油畫與插花,並將作品放置在家中各處。空白的牆上現在有油畫,小茶几上每週都有一盆花,家屋色彩豐富地沉默了起來,彷彿從未開口。
只有在某些時刻,母親彈奏起古琴時,那在旁邊聆聽本是安靜微小的聲音,餘音卻傳到了遙遠的彼方。也許那是隔了許久之後的回信,寄件者是母親,而收信者已歿。家屋輕輕搖擺著身子,不出聲的和著拍子,而回憶仍在被空白填補,時刻散佚。
在父親的友人們終於不再頻繁造訪之後,母親將古琴賣掉,也不再在家中掛上油畫。取而代之,是更加投入花藝。母親兼學日式與中式插花,於是各式的花材以不同姿態定期在我們家綻放。淺紫色花型俐落如鳥尾的是鳶尾;羽白色小小軟嫩吊鐘型的花朵是桔梗;嬌艷動人的粉紅玫瑰與含蓄盛放的緋色櫻;名稱絢爛的愛麗絲之夢與伯利恆之星,青春鮮嫩的花朵笑靨滿面的造訪,舞動著姣好的身形、散發甜美的花粉,只為了短短數日的絕代風華。
日式的花藝講究的是固定的姿態與技法,中式花藝則訴求盛宴式的絢爛。於是侘寂的風雅與慶喜的光耀輪番出現在我們家。花朵們無聲的爭鳴著,在花藝的調配下,呈現了戲劇般的動態景緻。綠葉與小花伴隨著主角現身,就像名伶在裝飾典雅的表演廳開唱一般,讓人一見傾心。
但名伶也有引退的一天。花朵的枯萎是會讓人怵目驚心的。一瓣瓣掉落的花朵還好,但那些枯萎期間仍然固結在花蒂上,在曾經華美過的同樣位置委靡垂老的花朵,使人不忍卒睹。盛開時期越妍麗美好,就越能預期,之後的破敗殘落。
母親的花藝與日俱增,所呈現的花也越雅緻風華。主花在副花的襯托下顯得高雅,而自然的主從配置,似乎像是擷取了豐饒田野某塊最獲恩寵的部份,無風也款擺如歌。但那只是完成的頭一兩天,嫩黃的、粉紅的、淺紫的各色花朵能展現的美好。鮮嫩花朵枯萎的速度比想像中的還要快很多,就算給予充足的水分與日照,花瓣仍會逐日焦褐,有如乾掉的血跡,花莖下垂脫水,碎屑狼狽的散落。
那逐漸腐敗的氣味與景象,也勾起了那個場景。在那個大霧的傍晚,我放學歸來,在電梯間裏,看到地面染著暗紅色的污漬。電梯開門後,紅色污漬形成腳印,一對一對地拓印在通往我家大門的走廊。打開家門,腳印的終點,是一大灘暗紅色的液體。彷彿緋色的湖泊,自岸邊長出了一列血紅色的尖銳花束。
最初憶起,這個場景就像是黑夜的霧一樣無聲地懸浮在某個黑暗的深處。我卻在夢中一再往返。在夢中,那黑暗之中的花朵,由最初的平面,慢慢地抽出纖長的莖,曼曼伸展,徐徐開放。從頂端伸展出數根針尖一般細的金紅色花朵,然後一叢叢在黑暗的海上開放,搖曳。彷彿是以低矮的火炬,指引迷途人的方向一樣。那是曼珠沙華——彼岸花,從此岸前往彼岸的三途川旁,茂密地、叢生地,訴說悲傷與失去的花朵。
枯萎的花朵終將被處置,母親清理了上百次深褐色的乾燥花瓣碎片,也拔去失去花瓣卻依舊青綠的莖葉,剩下的殘骸,我一次都沒有看到。也許是被妥善地處理然後丟棄了。在殘花被處理掉後,我看著花瓶裡的空洞,感覺心中有種空白而茫漠的情緒,擴散膨脹了起來。
過了幾年,家中再也聞不到花香。母親取得了大學碩士班的就學資格,一個人去了花蓮,購買了一棟房子,在山腳下流水間的巨大灰色房子中生活。她每次回來時總是興高彩烈地描述那裡的清新空氣、在前方田園盛開的大片波斯菊、清澈水圳旁骨碌碌滾動的水車,庭後的落羽松林與遠處的奇萊山丘。她說她終於遂了在都市無法完成的願望,領養了一隻狗。濃眉細瘦的棕色米克斯,因為總是跳得很高,所以取名為跳跳。陪伴母親早晨一同散步,並且在母親前往大學時,守護著母親不在的巨大灰屋。
看到跳跳是兩個月之後的事情。一個假期的空檔我抵達母親個人的居所,住在灰色大屋的客房。母親一早就去市場了,我坐在客廳的簷廊,看著遠處的奇萊山雲霧包圍,秋風涼爽而濃厚,帶著前院草木的馨香包圍著我。安靜極了,但心中的什麼皺摺卻被舒緩地撫平抹開。跳跳默默的走了過來,躺臥在我身旁,濃濃的薑黃色眉毛下是一雙憂鬱的眼睛,牠並不向我示好,只是與我一同看著遠處的山巒起伏。金色的晨光從後院的樟樹灑落,我順著跳跳的毛,輕輕撫摸著牠瘦骨嶙峋的身軀,牠的眼珠折射陽光,感覺像對水晶,反映了山丘與田園的琥珀色澤。
牠始終沒有看我一眼,這隻始終對母親忠誠的狗。離去前我對牠的印象總是趴在門墊上,固執而認真的守著母親歸來。母親總是在夜晚之後,才從學校返家,每次看到母親的車頭燈,跳跳就不似平常冷淡的樣子,跳躍著、吠叫著歡迎著母親。除此之外,牠總是沈靜著,連吠叫也罕少聽過地待在屬於自己的地方。
半年之後,在某次母親暫時返家的晚飯後,母親雲淡風輕地說起了跳跳的死亡。
她說從某天開始,那隻安靜的狗就不再攝取任何食物了。牠只是沉默地趴著,不再如往常那樣高高跳躍奔走,也不再在陌生人按門鈴時查勤。母親帶牠去看了醫生,醫生只是搖搖頭,給牠打了營養針之後又帶回家。牠用慣常憂鬱的眼眸凝視著母親,良久良久。那一個夜晚,跳跳就顫抖著過世了。
母親說,她那時不知道該怎麼辦,已是深夜,又在鄉村,遠方的鄰居都早已歇息。她只好一手拿園藝小鏟,一手拿小手電筒,在漆黑的前院中自己一個人試圖挖掘深洞想要埋葬跳跳。她就這樣孤獨地、努力地挖掘著要給最愛忠犬的墳墓,連指甲縫都填了許多泥土這樣地獨自挖掘著。等到臨時聯絡的朋友趕到,已經是一個半小時後的事情。
而在三個月之後,母親才用一種遙遠的平靜語氣告訴我們事情經過。我們質疑為何不打電話給我們,她也只是淡淡地說,想著打電話給我們,我們也不能作些什麼,只能擔心而已,於是就不聯絡了罷。
也許都是一樣的。父親臨終的時候,母親獨自背著吐出胃液混合血液的父親,一步一步走在街頭想要攔車送醫,不聯絡還在學校的我們;花朵枯萎之後,低調地將殘花敗枝掃除清理,讓我只能見到空洞的花瓶;在跳跳去世後,一人在深夜的花園中努力挖著坑,在幾個月後,才跟我們轉達狗的死訊。
那空白而茫漠的巨大缺席感,如同灰白色的大霧,益發在我心中膨脹擴散開來。我心中其實明瞭那是母親對我們的一種體貼,不讓我們面臨即將失去的痛苦瞬間,但多年以來,母親,妳都是獨自面對這些哪。妳如此堅強,卻又如此,如此孤單。
母親對我們說,她最後在竹林前埋了個深深、深深的坑,將跳跳埋了起來。用一塊石頭做了標記,然後在墓上方撒了許許多多的花種。等到春天來時,就會在墓前開出絢爛多彩的花朵吧。我心中浮現的是花朵以跳跳最後遺留下來的肉身作為養分,一朵一朵,飽滿綻放,就像是民間故事中,那個孤獨的老爺爺養的忠犬死後,他把狗兒的屍體火化,將灰撒在一棵一棵的櫻花樹上。悄悄地,獨自地,夜晚的櫻花林不為人知曉的開出一樹一樹絢爛櫻花。私密又綺麗,只有老爺爺才能看得見的盛景繁花。
|回到頁首
|
返回第三十一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