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林新惠〈致生命〉
  • 最後修訂日期: 
生命: 我決定要離開你。為了避免走得太匆忙,來不及告訴你我出走的緣由,所以先寫封信給你。 剛剛把留了五年的長髮剪掉,剪得很短,像五年前決定留長髮前的短。你應該記得,那時候我的頭髮短得只要抹點水就會一搓搓站立。我那時還買了男裝,噴男性的香水,站在鏡子前,若非裸身,連我都很難說服自己是女人。我並非故意在自身創造這樣的矛盾,是你逼迫我的。你在我女性的的身體內安置一個男性的靈魂,這靈魂抗拒看見身體裝扮成不屬於自己的性別。我以為這沒什麼大不了,我只是讓我的肉體歸順靈魂而已。我以為這個世界會接納所有順性發展的人,只要這麼做不具有攻擊性。 我不認為我肉體與靈魂的矛盾攻擊了誰,但為什麼,當我面對此矛盾並體現的時候,全世界都在攻擊我?男性化的外表讓我在女校遭受獨立和奚落,當我展現和同學一般甚至更強烈的脆弱和纖細的敏感時,她們否定這些女性化的特質存在於我的正確性,並嘲諷這些存在。待在校園裡,我還尚且能被體認為「男性化的女性」,但出了校門,這個社會便指認我為「男性」。所有陌生人都以「先生」稱呼我,進公用廁所時,總得故意低頭逃避那些狐疑的視線,縱使沒有面對,也能感受到那些視線一直追蹤我、穿刺我,質疑我的性別,搞不好也質疑我的精神狀態,因為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男人走進女廁。當一個店員當著我同學面前問我「你到底是男的還女的?」,引發身邊尖銳的譏笑;或者當母親在家人面前數落我的穿著,苛刻的斥我「同性戀」、「男人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在眾人前存在,甚至覺得自己存在於這世界就是要來承擔你給我的矛盾,然後被當成標靶攻擊。自從我體現這份矛盾,我便被這社會的眼光質疑,被輿論撻伐,一次一次的被那些造成的羞辱強暴。為什麼,生命,你要這樣錯置我的靈與肉?那麼在我坦誠面對你的錯置後,為什麼你又要發動整個世界來譴責我?我做錯了什麼? 後來我想,也許你製造的男性靈魂與女性肉身之並存,並非是要我去承擔並實行,而是要我在這兩個強大的勢力中擇一而壓抑另一個。也許你是先給我不一致性,然後再以那些譴責要求我自己做出一致性。於是我選擇,選擇以肉身去壓抑靈魂,因我認為靈魂具有可塑性,身體的性徵卻是與身俱來的必然性,我無從動搖。自此,我開始「矯正」自己:開始留長髮,裝扮得較為女性化,每天凝視自己的裸體,不停告訴自己是個女人,該有女人的行為,必須「做」個女人。這是相當漫長的過程,期間我的靈魂也曾瘋狂抗爭,我也瘋狂的抑制它的暴動,而我努力體認自己是女人的事實也數度因我還不夠女性化的外表被外人否定(那些否定又再一次撕扯我,從此我有些害怕人,我害怕人們一再的指認和否定。),即使如此,我仍然繼續著我的「矯正」,並且堅信當我達成一致性的時候,所有痛苦都將過去。 一年多以後吧,有一天,一個陌生人問我:「小姐,能請你幫我們照張相嗎?」我欣喜若狂,我終於被認定了!在你創造的兩個性別族群裡,我終於徹底屬於其一而不必再因為存在於模糊的邊界而備受歧視!隨後我又痛哭,一個人的性別,本是這麼天經地義的事,我卻得花這麼多的時間與精力體認,又要作賤自尊渴求別人認同。我已卑微到要為了這天經地義的事興高采烈。生命,這是你之於我的創痛,如今,「矯正」完成,應該停止了吧?當時我是這麼想的。 而後我背負女人的身分行走一陣子,在感情上,因著是個女人,我想我必須去愛男人,才會符合這個社會的期待,而與男人的戀愛,也將會是我身為女人的佐證。但當我嘗試去愛男人,我才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對他們有太多強大的恐懼。那是更早之前,你安排給我,來自男性的攻擊。 孩提時代,我就不喜歡穿小女孩的洋裝和娃娃鞋,沒有可愛的小辮子,而是像小男生的西瓜頭。現在想來,那應該就是男性靈魂的幼苗吧。小時候,男孩子就喜歡欺侮我,他們笑我是「人妖」、「不男不女」,每次男女分組時我走去女生那邊,他們就笑我走錯了硬是把我抓去,我被抓去之後他們又粗魯的摸我下體,說我這個人妖已經切掉小雞雞,要去女生那邊,再把我推走。或者長大些,當生物老師講授性別基因的組合,談到第二十三對染色體錯誤配對,導致陰陽人等性徵突變或是性別認知等障礙,男生們奸邪的向我轉來,笑說:「欸!老師在說你呢!」然後引來群眾恐怖的嘲笑聲。種種在性別上的議題最終都會轉變為針對我的攻擊,這些你都記得嗎,生命?你安排了好大一群男性攻擊我,所以當我背負女人的靈與肉接近男人時,那些被男性烙印的傷痕便會狂暴的崩裂流血,奔流的鮮血將我沖離男性。生命,你在我心底栽種一個之於男性深沉的恐懼,如今已長成一棵誰也撼動不了,鋸不斷的參天古木,我走到哪,這恐懼的陰影就延伸到哪,即使我逃得離這棵樹遠遠的,它伸展的枝葉卻會永恆的遮蔽在我頭上,我永遠看不見陽光。 有時候我會推測自己欲望女人是因為這份強大的恐懼,就像那時選擇裝扮一樣,我只是選擇一個自己不會討厭的。無奈的是,你永遠只給我兩種選擇,而任何一個選擇都會造成我自身強大的衝突與苦痛。雖然如今我已將當年男性的靈魂「矯正」為女性,但它因著害怕男性,而逃向女性的懷抱,導致我如同男性一般欲望女性。而在與她相識之後,這份之於女性的欲求就更強烈,更義無反顧了。 我深愛著她,欲望她看向我的任何一個眼神,渴求她給予我的關愛與理解。面對她,我的體內爆發出無窮的熱情,瘋狂的燃燒我。如果我們保持適當的遙遠就好了,這樣我就會臣服於時空的隔閡而不會過度妄想她。但你偏偏將她帶進我的心靈深處,並且讓她和我建立一份充分餵養彼此的真摯情誼。你到底是派她來救贖我長期躲避人群的孤獨,還是來考驗我壓抑的情感可以被抑制到什麼程度?對她狂熱的愛欲燒灼我兩年,表面我只是繼續當她最知心的好友,但每個夜裡我都要因為想望著她卻不能表達愛意而痛苦得蜷曲。直到一年前他帶著女性獨有的羞澀,怯生生的告訴我她與男人的戀情,並且已經讓我天天欲望的那份聖潔的身體住進男人,我全部燃燒的熱情才頓時轉變為吃食我血肉的毒素,狂暴的侵略我所有理智。終於在前一陣子,我的理智被侵蝕殆盡,再也壓抑不住這長年的熱情,向她表明情意而後被厭惡時,這份毒素成了舖天蓋地的致命毀滅。她是那樣懼怕我!我們曾有的友誼突然不存在過,那我一直忠心瞻仰的眼神如今散著令我戰慄的嫌惡,好像我稍微接近都會令她噁心。我仍然愛她!我的身心早已被關在以她為名的牢籠裡,以和她的互動為伙食存活,如今她不再囚禁我,卻是要將我放逐!我怎麼活在沒有她的荒漠,怎麼在沒有她的日子裡供養我自己?於是我決定在我被驅逐之前趕快了斷自己,這樣還可以死在她的蔭庇底下。至少我不必承擔離開她之後苟延殘喘的頹廢人生,一旦我離開她,就已經會是塊無神的屍肉。 生命,我選擇「矯正」的方向錯了吧?如果當時我選擇去撼動我以為是必然的性徵,最後也以毅力成功達到男性的一致性,我就不必擔負身為女性卻懼怕男人的詭異現實,也不必被她嫌棄,更能光明正大的愛她擁有她。我這才發現我的存在是你精心設計的陰謀!你先讓我承載靈肉的矛盾,再讓我因著矛盾接受撻伐而被迫抉擇,並以女性的現存性徵說服我不可能改變而讓靈魂妥協於肉體,再在女人的一致性達成後以根深蒂固的男性恐懼將我的愛欲傾向女人,而傾向女人之後再安排一個厭惡同性戀愛的她引發我的深情,使我自燃!我深陷你的陰謀,渾然不知,至此絕望的時刻才知毀滅已至。 生命,我這一輩子誰也沒攻擊,我只是一個依順你這陰險圈套的亡徒。而在這一步步趨於滅亡的同時,你還引來所有的攻擊加在我身上:陌生人的、男人的、朋友的、母親的、她的(致命一擊)。那些訕笑、那些譏諷、那些排斥和殺我的言語,在在鞭笞我,凌遲我,把我逼到孤絕的死角,把我的自尊像是塵土般踐踏,飲我的血,噬我的肉,啃我的骨。如今我是個被剝奪尊嚴的人,找不到在男性和女性的世界裡自己應當的位子,被深愛之人背棄,又因長期針對外表的奚落而自卑得難以面對人群,又不敢承認自己之於女性的愛欲,因為承認後將是更多更多的指責,但我已經受過太多指責了。 生命,我想最終讓我不得不離開你的原因,是你創造了在性別上只有兩種選擇的世界。這個世界裡,任何人都只能選擇一個,無論是在肉體、靈魂、心智或認同上,都必須共同選擇一個。你創造了這麼狹小又偏執的世界,有太多限制,再把我造成這個世界的「例外」,將我的靈肉分置於全然相反的兩端,致使我永恆承受兩個力量的爭奪和撕扯,並且因著「例外」的標籤而無法選擇任何一個性別,於是像孤魂野鬼飄零,到哪裡都被排斥,最後碎裂在這個沒有我可以立足的世界裡。為什麼?你這麼做到底是蓄意的謀害或是輕浮的玩笑? 生命,於是我決定離開你,以此反抗你這恐怖的陰謀。我將出走,從此緘封這些長久以來淪陷在你陰謀裡的無限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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