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李慎謙〈埋葬〉
  • 最後修訂日期: 
1‧ 那個夜晚,天空特別混濁,億萬繁星都被一片黑幕遮蔽,勉強穿透而出的光線也來不及到達地面,就被漂浮在半空中的團團廢氣一口吞食,連一點點殘渣都不剩下。我蹲在店門口,彈了彈手中即將燃燒殆盡的煙屁股,緩緩飄落紛飛的煙灰,夾帶摻雜著微弱火光,在跌落水泥地的那一瞬間,赤紅飛灰就被染上無盡的黝黑。我深深吸進最後一口糜爛,再吐出令人目眩的茫茫白霧。一圈一圈的煙霧,就在我眼前慢慢淡去,被晚風輕輕撫平在幽幽黑夜之中。 我扔下手中已燃燒至盡頭的短暫迷幻,踏出右腳踩了踩,確定歡愉已經熄滅,再扭一扭腳踝,把所有悵然的游離感踏碎,回到這現實的世界。 眼前小小的雜貨店,是這一切的起點。灰灰暗暗的狹窄店面,光是靠近那門口的老舊玻璃門,就能給人一股強大的壓迫感。這感覺很衝突,明明沒甚麼存在感的小雜貨店,等你正視它時,卻猛然發現它夾帶著強大的能量,這股力量很模糊,但沒有人能夠立刻斷言,這是股負面能量,因為這之中參雜了太多的哀傷、憤怒、無奈……,每個人都徬徨在這氛圍之中,久久無法脫離。但是我必須走下去。 跨出步伐的一剎那,夜風撲上我的臉頰,鄉間特有的泥土混雜青草味,也就這樣灌入我的鼻腔。小時候在家鄉的田野奔跑,闖入嗅覺的也是這種味道,那股徜徉、自由、奔騰,如此巨大且集中,一切瘋狂都凝聚在腳跟,將我導向沒有極限的空間。但現在我卻感受不到龐大的自由,或任何正向能量。迷惑盤據在我胸口,恐懼深深壓在我的頭頂,距離那扇玻璃門只有幾公尺,但周圍的空氣瀰漫著不安定,好像隨時都會炸裂開來,我的一步一步都如此困難。 五指觸碰到玻璃門的那一瞬間,滿滿的悲傷從玻璃門流瀉而出,我差點叫出聲音來。這感覺太真實,彷彿幾千幾百個悲劇在我眼前演出,我已經沒辦法再承受多餘的哀傷。我用力推開轉軸都已經半腐朽的玻璃門。這片玻璃滿是指紋以及被風沙刮花的痕跡,抹布用力擦都擦不掉,就像永久記憶一樣,烙印在此處,永不褪去。門上掛的鈴鐺隨著擺動而發出清脆的響聲,銅片的互相敲擊,而堆疊出不同高低的音階。玻璃門闔上時,那轉軸喳喳的發出噪音,刺痛了我的耳膜,尖銳又帶著微微的苦澀,就這樣慢慢滲入聽覺,如何都阻擋不了。 佈滿灰塵的小櫃檯,散亂著沒排放整齊的商品,我伸出手指朝櫃檯一抹,滿滿的黑灰就這樣攀附而上。我敲了敲櫃檯上的來客鈴,這鈴聲不是愉悅的歡迎客人、不是跳動的音符、更沒有歡樂的氣息。聲響滿溢著淒涼的情緒,慢慢隨著震盪點滴而出。有時突如其來的失落,能像海嘯一瞬間將人們的知覺奪去,並沒有太多痛苦;但這種慢慢滲入的惆悵,卻能將人心緊緊繫著,一片一片削去所有的力量,日日夜夜不斷折磨,永遠等不到終止的那天。 2‧ 「你好!請問需要什麼?」老闆掀開櫃檯深處的一片布幕,快步走出。那一片布幕黃黃舊舊的,我沒辦法分辨它原來是什麼顏色,左上角甚至有一大塊黑色汙點,就像是血噴濺而上的痕跡。 「店裡怎麼那麼黑啊,可以開一下燈嗎?」我現在才發現,整間店都只依靠外面的路燈光線,勉強撐起這破碎的短暫光明。 「真是不好意思,因為那麼晚了,通常不會有客人。我都把店開著,但是燈關起來,這樣比較省電。反正我人就在裡面看書,有客人再把燈打開就好了。我剛剛已經開了,但要等一下才會全亮。線路舊了,老毛病,不好意思耶。」老闆用過分誇張的笑容帶過這話題,滿滿的笑容之下,我卻接收不到任何笑意。 猛然一陣鈉黃色的光線宣洩而下,潑灑在滿佈灰塵的狹小櫃檯。網狀蔓延的灰塵,把柔柔的燈光線條緊緊抓住,在光線反射下,那灰塵的醜惡更一覽無遺,就像一支黑暗的軍隊,在峽谷間蜇伏,等待著偷襲的信號。 「好了。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現在第一日開始了!請問有什麼可以為您服務的嗎?」老闆不知道從何處拿出一條抹布,將櫃檯上的黑暗行軍全部殲滅。 「我要一支圓鍬、高燭光的手電筒、一雙工作手套、還有一罐冰啤酒。」 「沒問題。不過客人,你買這些東西是要做什麼的啊?」 「養了幾十年的狗死了,我要親手埋了。」 「怎麼…沒在白天幫愛犬風風光光的辦個送別會啊?大半夜的,容易讓人產生其他聯想耶…」 「請你幫我把我需要的東西包一包。」 我終於耐不住性子,憤怒已壟罩在我雙手,如果這傢伙再廢話,我一定會伸手把他掐死。 「一共是五百六十元。需要塑膠袋嗎?」竟然馬上回復上一秒的笑臉,虛假的公關式笑容再度擺回檯面上。 我拿了一千元給他「不用找零了。」我一把抓起桌上的東西,走向那扇滿是刮痕的玻璃門,用肩膀頂開眼前的一片白霧,走出這間狹小的雜貨店。玻璃門轟然闔上的瞬間,另一股憂傷卻纏繞在我身上。我停下腳步,看了看左手緊握的圓鍬,把思緒重新抓回,走向我的車輛。 3‧ 銀白色月光緩緩灑在我的黑色車頂,形成了一種我沒看過的詭異色調。霧霧的墨綠又參雜著些許的慘白,慢慢滲下的光線如水珠滴落在輪胎上,輪胎的焦黑色紋路也被侵占,浸滿了銀白色看似聖潔的光輝。我手中的冰啤酒也被銀光包圍,月光映照在鐵罐上而反射的慘澹,實在刺眼,這股蒼白緊緊纏繞住我的視覺,久久不肯散去。我用力拉開拉環,啵一聲,金屬的低喃響遍整個夜晚。我甩掉手中的拉環,朝那深邃的黑暗中望去,金黃色的液體在月光照映下,擺盪搖晃著,裡面就像個小小的海洋,浪花不斷跳上跳下。 我把手中的啤酒罐捏緊,直接扔向草叢深處,連喝都沒喝。 我打開後車廂,用力掀起,任憑車廂上的月光傾瀉而下,一整片的銀白色,就這樣灑在草地上。我試著不去直視後車廂中,那一大包黑色塑膠袋,裡面蘊藏隱瞞了太多的悲傷與不堪。白色繩子束緊的綁口,不輕易洩漏任何秘密,其中的情緒如果一瞬間奔騰而出,就像山崩一樣,沒有人能夠阻擋。我把圓鍬跟其他工具放進後車廂,再將後車廂輕輕關上,忘記裡面的沉重、忘記其中的傷痛。 4‧ 在駕駛座上,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四周快速飛躍閃爍的景色,都不在我的眼中。此時我的眼中、腦中、心中,只剩單純的黑暗。顏色也是能夠錘鍊的,被鍛鍊過後的黑色,會散發出一股純粹的邪惡,那陰沉的包覆感,能夠把人捲入無邊無際的墮落。此時的夜空,就是這種顏色。    胸口的緊繃感越來越重,不痛,但是很難受。我打開了音響,正好撥放了My Chemical Romance樂團的「Helena」。聽著聽著,忽然有陣烈燄在我思緒中燃燒竄開。那歌詞一句一句砍入我的聽覺:「妳犯下滔天過失, 就是那些被你刺破的心。妳有如沾滿血漬的剃刀,所以我非得把握今晚的時機。」我雙手抓緊了方向盤,好怕下一瞬間我會因為驚嚇過度而失去知覺    「再見,晚安。再見,晚安。」    我緊緊踩住煞車。 5‧    滿天繁星依舊在空中擺盪,晃啊晃的,我好怕星星就這樣掉下來。忽然一顆流星跌入視線,淚水也從我臉頰滑落。這一切的侵蝕、攻擊,已經折磨我太久。今天就是讓一切結束的日子。月光仍然壓在我肩頭,慘白的光暈,也在我心中慢慢散開。    我打開後車廂,將引擎熄火。後車箱彈起的瞬間,彷彿有哀嚎聲隨著敞開的空間擴散,我試著漠視這一切悔恨與苦痛的結晶,就算那哀嚎聲轉變成刺耳的尖叫,我也不會去承認,承認那令人厭惡的一切,就躲藏在後車廂那陰暗深沉的空間之中。但我還是必須親自處理這一切。我旋開車門,重重的踏下雙腳,正式邁開朝向地獄的第一步。 熟悉的泥土氣息再度進入我的感官。眼前的田園景色,雖被黑夜暫時吞噬,但它在日光之下,是如此美麗,深深刻印在我腦海之中。草地與花朵在籃天下迴旋飛舞著,不是華麗的鋪張,那種裝飾方式太過於低下庸俗了;這一片景緻下,是細膩的刻劃,高雅的點綴,朝陽的金黃色顆粒,在這片空間中彈跳盤旋著,天空的色調,優雅寧靜,讓人心靈得到完全的淨化與沉澱,而草地上的千萬生命,正在高歌著,雖各屬於不同的物種,但在這一時間與空間中,所有的歌聲都凝聚成一股和諧且強大的力量。 這是宇宙間最美麗的一片草地,更是宇宙的核心。當我踏上這塊區域,萬物也為之屏息。但是此時,這一切的美好,卻被黑夜所掩蓋。 又回到我們共同的記憶場景了。 6‧ 那天清晨,陽光悄悄灑進我們的小公寓,妳懶洋洋的任憑光線散落在妳身上。我輕輕收拾著簡單的餐盒以及點心,準備開始這策劃已久的野餐。妳依然躺在床上,只不過雙眼已經睜開,慵懶的看著我整理三明治、餅乾、以及沙拉。妳低喃了一句話,我沒聽清楚,當時也沒問,現在有點後悔,但也來不及了。我柔柔的拉下棉被,將妳抱起,於是我們兩人,就沐浴在一束金黃色碎片之中。 7‧ 遠處的狼嚎將我拉回現實,我猛然一抖,抬頭望著灰黑的天際。月光已不再是蒼白的瓷盤,一切的慘澹早已昇華,我應該早點看透這一切,別再讓灰暗的雲霧迴繞在我心頭。我用力掀開後車廂,一股惡臭撲鼻而來,這之中潛藏了太多的邪惡與瘋狂。我曾經想要逃避,極力避開這會讓我難堪、挫折、倍感痛苦的存在。大半是因為我感到恐懼,但是我發現比起恐懼,有更需要害怕的東西,那是一層會慢慢將你包覆的絕望。恐懼還會刺激你的感受,讓你想掙扎、逃離這一切;而這股如粉嫩泡沫般溫柔的絕望,只帶著一點點你或許不太習慣的味道,悄悄的將一切裹緊,與外界隔離。而這味道,你會習慣的,很快就會習慣,毫不抵抗的,將全身重量交給它,包含靈魂。 但我不能讓情況如此惡化,更不可能將靈魂交出去。 8‧ 我舉起那把沉甸甸的圓鍬,仔細凝視。前端的金屬部分還很光亮,一點泥土與灰塵的痕跡都沒有,乍看之下就像另一道月光。不過這段光明維持不了太久,待會地面的塵埃就會吞食這一片潔淨,罪惡的結晶也隨之凝結。接著雙手戴上工作手套的那瞬間,彷彿與人間秩序隔絕,不踏實的包覆感,將手指個別的觸感,切割、獨立、甚至扼殺,就像沒有情緒的布偶,被無奈操弄著。當黑雲奔騰而過,遮蓋了唯一的月光,四周只剩下黑暗的嘆息。我拿起了手電筒,推開按鈕,一道虛偽的人造光噴濺而出。漂浮在空中的微粒,反射著不真實的光線,就像拼命擠壓著,爭先恐後進入這看似光明的空間。我冷笑了一陣,關了手電筒,一切的爭奪,又再度回歸寧靜。 我狠狠敲下第一鏟,把那堆土使勁往旁邊撥。金屬與堅硬土塊的碰撞聲,為夜晚譜上序曲。樂器單調、節奏呆板、旋律空泛,四分音符與二分音符的交互堆疊,三個音階輪流轉動,低迴哀彌。這低迷的樂曲,就像腐敗的結晶,那驚人的絕望,有如蝙蝠在黑夜中展開翅膀,就像一波波黑色的潮水,沒有目的的四散而去。想要抓住一點點希望,卻只能在暗夜之中,聽著死亡雙翼拍打震盪那混濁空氣。 9‧ 從我胸中戰火蔓延之時,我已不再完整。醒著跟睡著其實沒太大差別,一根針掉落的聲音就能將我喚醒,或是將我推入夢境。這感覺很詭異,半夜的時候我常常會分不清現實與夢境。有時睜開眼,總覺得既然清醒了,想去倒杯冰水來喝,下床時,腳尖不小心絆到椅子,那短暫痛楚讓我反射性的閉上雙眼,等那酸麻的痛靜靜溜過腳背,雙眼一開,卻發現自己還躺在滿是皺折的棉被中;有時會警覺,窗外光線刺眼的太過份,不是夜晚路燈應該擁有的亮度,那充滿金色亮粉的碎片毫不留情的灑入我視覺,忽然間一片慘白,我以為這夢境總算結束了,等那陣慘白慢慢退去,映入眼簾的卻是早已高升的太陽。 10‧ 抹去額頭上的汗水,我望著眼前巨大的坑洞,就像無止盡的深淵,用所有的期望與信心都填不滿,最後只能塞入破碎的幸福。我將沾滿泥塊與髒污的圓鍬往旁一甩,它已不再閃亮搶眼,原先的光澤,被大地汙泥緊緊握住,無法再傾瀉而出。手套也滿佈泥漬,卻反而加強了不踏實感,雙手的靈魂被泥土的碎塊扼殺,我看了看被邪惡所包覆的雙手,用力將手套拔下,甩向遠方的草叢,等到它確實落地,被草叢所阻隔,稍稍化解了我的不安。我再望向後車廂,準備了結這一切,這令人心碎的一切。 我走向後車廂,每一步都充滿了荊棘與險穴,不斷有股能量從地心竄出,想要緊緊攫住我的雙腳,截斷這混亂的決定。但是我毫不畏懼,更用力的踏下每個步伐,想要驅散莫名的恐懼與疑惑。繁星依舊閃亮,此刻已緊緊壓住我的氣息,每個閃耀的瞬間,都是一段共同的故事,不斷重複播放。遠處的狼嚎更加淒厲與凌亂,斷斷續續的哭叫與哀嚎,有如銹鈍線鋸,狠狠切割著我的思緒。車廂那深邃的黑淵,是一切的起點,也是一切的終點。 「那天我們的野餐盒,也是這樣躺在後車廂裡。」我對著那個黑色的塑膠袋,低聲說著。 11‧ 這段時間,有太多的折磨。我幾乎睡不安穩,就算好不容易睡去,也常常在半夜驚醒。窗外的鈉黃色燈光,把玻璃弄得糊糊的、霧霧的。一切都如此安靜,安靜到我忘記自己為何驚醒,腦中就像一大片空白畫布,是很乾淨純潔的白,一點灰塵都沒有染上。這空白的思緒,單純到讓我想哭泣,沒有理由的哭泣。偶爾撞在玻璃上的風聲,像定音鼓沉穩安定,負責導引我的心跳,免得心跳停下我還不知道。接著下一秒闖入腦中的,卻是我驚醒的理由,就像漣漪般慢慢擴大,那沒有盡頭的圓,不斷擴大且變多;就像滴上衛生紙的水珠,朝四面八方流竄而去。 此時風聲已經不再只是輕輕扣著窗戶,而是猛烈的不斷撞擊。窗外牆上的藤蔓,就像千百隻手,不斷批哩啪拉的拍打著玻璃。散進來的澄黃色路燈光線,和月光的蜂蜜色混在一起,變成詭異的橘。遠處的狗吠,也像一大把米粒,就這樣直接灑在我耳中。很痛,不過我不知道是哪裡痛。耳朵?心?或者只是我覺得此時應該要有一點痛的感受,而大腦擅自下的指令?這也不是很重要,反正這痛楚待會兒就會消失。我又開始聽到內心的咆嘯,而又有一個力量開始壓制它。這一切何時才會結束? 12‧ 黑灰的塑膠袋,映出微微哀淒的月光,我將手掌輕輕覆上冰冷的表面,試圖掩蓋那僅存的生機。當我緊握白色束口的那一瞬間,狂風驟起,如戰馬狂奔而過,冽風壓縮在我的毛細孔,緊緊貼住肌膚表面,深怕那死神之駒發現生者的存在。我鬆開束口,雙手握拳,雜亂無章的打在夜空之中,如雨點般落在淒涼的夜晚。如果說我無法控制情緒,我會一笑置之,面對如此巨大的精神壓力,我靠憑空揮舞雙拳就能消去,不用其他的憑藉與方法,更不需要倚靠藥物與醫師,我朝地面啐了一口唾液,朝四面八方噴濺而起的水珠,終究還是得回歸地面,就如我們的生命。 我毫不費力的拉起塑膠袋,奮力扛上肩頭,細細品嘗這甜蜜的重量,故事的結局竟然如此淒涼。夜神的巨爪從星空降下,籠罩整個夜晚,在等待最適當的時機,用力壓下,粉碎一切的希望。但是我毫不畏懼。 黑色塑膠袋跌落坑底的一瞬間,沉重的撞擊聲響遍整個夜晚與星空,幾乎將星空震碎,我眼中的繁星忽然模糊不清,幾乎脫離軌道,搖搖欲墜。我站穩腳步,再度鏟起土堆,往下堆疊,就像當初我們堆積夢想與承諾一般,不同的是,材料換成記憶的殘渣。當土堆跌落的那瞬間,剎那散開的形狀,如我的記憶,崩裂、粉碎、瓦解、不再成形。 13‧ 真希望一切到此為止。 開車回城內的路上,我不斷啜泣。沒有廣播、沒有蟲鳴、更沒有其他車輛呼嘯而過的狂吼,連夜空中,晚風流動的磨擦聲,都被完全淨化。在這空間裡,我是完全的寧靜,更是完全的孤寂。夜色快速渲染開來,將整個夜晚染上被錘鍊之後的黑,連我的內心,也被同步塗上相同的色彩。 星空的光芒切割著我的感受,我的感官知覺不斷被分裂。忽然,我就躺在星晨之間,四週的夜幕彷彿慢慢傾斜、扭曲、甚至變形。一顆顆的慘白星宿,突然轉變為充滿鏽斑與裂痕的落地鏡,一陣一陣景象疊起來,交叉映照著詭異的光芒,混亂的影像在周圍彈跳,我卻被這華麗又驚悚的畫面深深吸引。這一幕幕的閃光不斷竄入我的視覺,連續在視網膜上割岀一道又一道傷口,那刀傷之下,流出的不是滾熱鮮燙的血液,而是一段段幾乎凝固、冰冷之中點綴著混濁病態白光的水銀。 我從夢中驚醒,揉了揉雙眼,夜色已退去,但可怕的夢境仍然在我視覺中徘徊,眼前不斷流竄著詭譎的光暈,一堆我沒看過的顏色,色澤邪惡、奇異,毫不保留的散開令人咋舌的光圈,一層一層鋪疊在我眼前。 等這可怕的殘影散去,我才發現,自己早已回到妳家樓下。 此時妳剛好推開樓下大門,朝著車站方向走去。妳總是準時上班,不給自己遲到的藉口。 而我卻以為自己埋了一堆妳的照片,就足夠忘記這一切。其實自己只是勉強站著,盡力隱藏自己的脆弱。我踢了踢路邊的石子,看著它準確的彈入水溝,「咚」的一聲,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就像我心中遲遲無法定下來的那潭水,不斷的落入石子,無限的漣漪就在那之中不斷迴蕩著,這其中混雜著太多的哀傷與憂愁。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就站在那湖面的中心,看著一切被震盪之後回歸平靜,接著卻是更強大的震盪,幾乎把我拉下湖面,所有景象都在我四周迴旋、衝撞。這畫面不會讓我恐懼,反而是一種我沒有體會過的情緒。那感覺就好像全宇宙只剩下我,我不斷奔跑、尋找、吶喊、哭泣,卻沒有任何回應。那是一種虛無,一種無止境的剝奪,一片一片削下我的意志,並且就在我面前粉碎。 但我終究必須脫離。 或許無法很快忘記這一切,但是我會盡力回想起,沒有妳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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