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林雨承〈鯨魚〉
  • 最後修訂日期: 

W,已經很久了,在一場噩夢後我第一次想起妳,想起自己原來從未忘記,妳曾蜷縮於我身畔,用慣有的姿態,一次次與我鎮日遙望。我想是那條魚令我想起了妳。妳常說自己是魚,一條尾鰭分岔的魚,總是慢人一步,無法遠航。我想說,那條魚居然與妳那樣相似,徐緩、哀傷,卻不似妳那樣多話。我想,這些日子以後,我是真正想起這些事情。

 

還記得嗎?接近一輩子的時間以前,那場大雨如夢般擁抱妳我,現實看起來是那樣不堪一擊,溫柔無害;當時我們從未想過更遠的日子,模擬一場重逢的談話,一次午飯後的散步,以及一些細瑣、微小的物事,那時日光漫長,路途希微,我倆無從煩心關於美好夢想或者,一些人的離開。

 

「未來離我們還很遠呢。」妳說。

 

妳總這樣說。在我親吻妳的片刻,安撫我似地說。

 

我慣於摟妳的腰,讓呼吸剩下髮際的短暫距離,在耳邊頃聽妳的呢喃。因為我無從得知,時日流逝的速率,究竟我推算的是否精準。每次的擁抱近乎一種解脫,對於世界,對於生活,儘管我們都深深明白,誰也無法逃離一切。

 

高中時的我擅於畫畫,尤其描繪各種陰沉的場景、人物,用畫面表達我自己的故事。後來我再也不畫了,因為我發現畫會洩漏我自己,那些同學用眼神看我作畫的時候,我能感受穿透的視線,在我身上狠狠刺入。

 

然而若干年後,我依舊為妳動筆,在一個雨天描繪妳的夢境。

 

「是鯨魚嗎?」

 

我說著,畫著,妳用手捧著那條炭筆質感的鯨魚,像要將牠由淺灘中撈起,而妳的眼神那樣憐愛。

 

那年的雨季很長,它湧進小河,滾入濱海,幾乎埋葬城市的仲夏。 我第一次吻妳在雨季之前,一把傘的陰影下,我說,快下雨了。妳卻想起嘴唇的觸感,黏膩溫熱,如妳的軀體,我終究難以自拔。

 

許久沒想起這些,記憶卻如雨珠般清晰透明,我彷彿能看見海岸的我們,如何逆風而行,如何攙扶彼此,像一對熱戀多年的愛人,以為人生大約至此,以為沒有人會離開。

 

不可能沒有人會離開的,妳說。

 

所以多年後,我仍舊獨身,在每個雨季獨自打傘。妳總是如此,印證每句話以後,帶著世界離開此地。我不解的是,妳上車前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那條鯨魚。

 

那幅畫到現在我都還留著。

 

「真是夠呆的。」妳說。

 

我不否認我的錯誤,加諸於妳身上的罪。在畢業後,是我沒有遵守承諾,跌入這個雨季,在暗處生根。是的,我是呆笨的,我一直都知道妳憎恨我,恨我無能,恨我們的羈絆那樣深,但我無能為力。

 

W,加諸於妳的種種都已卸下,妳該遺忘的都已離開,悲傷是否該停止了呢?妳說,一條尾鰭分岔的魚不該游遠,一如妳自己,離開故有的水域就無法生存。然而妳卻離我遠去了,在糖果死去後,沒有再回來過。我於是買回那條魚,用很小的魚缸養著,任憑牠跌撞、翻滾、死去。我想起那天看著妳離開的時候,我也是這樣的眼神。

 

魚死後,母親來了電話,要我挑一天回家看看父親。在我跌入城市深處以前,我會定期回家,為父親上炷香,我都記得。但一種習慣逐漸養成,父親的死亡貼近現實靠攏,我居然無法分辨究竟哪個時間點開始,那枯燥的父親離我而去。或者說,在一切明朗之前,所謂離開只是沉默的窗外風景,與我一般。

 

「你不回去嗎?」妳會問。

 

我看著翻白肚的死魚,捏造虛偽的記憶,用快節奏的分鏡假想妳種種的可能說話。妳會說,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打電話回家?要記得早點睡,知道嗎……

 

那些溫熱的提醒我仍記得,但我也只能記得。流沙倒置任時間簌簌落下,不過是同樣顆粒的輪迴罷了。

 

然而妳的提醒猶然在耳,我於是撥了通電話回家,母親在那頭哭了。

 

雨季將盡,房裡的一切灰暗無光,浮塵在窗口躁動游離。那些浮塵令我想到父親,想起他形容自己的一生,載浮載沉。

 

父親,父親。

 

我難以與同時期玩伴一般自在地叫出他的稱謂。

 

在我仍幼時,母親會在星期天下午牽我的手,送我到巷口畫室學畫。

 

然而母親從來不進到畫室,她總是待在巷口,默默看著背畫具的我蹦跳進門,從桌底抽出畫紙,黏貼在畫板上。我知道母親正看著,所以十分謹慎,用與其他孩童一樣的語彙,一樣的天真,即使我明白知道,這並非他們所盼望我做的事。

 

直到那天,我帶著剛完成的水彩畫回到家,父親對我說,別畫了。

 

印象中他不曾看我的畫,一次也沒有。我因此沒有再去到畫室,沒有再拿起水彩。

 

我們的時代沒有真正被構築。父親的承襲來自祖父,於是他認為我該承襲於他。我該堅強、獨立,如每個男孩子那般,如他自己那般,沉默寡言,冰冷生硬。

 

我沒有恨過父親,他說過,我與妳只是過客,無須掛懷。記得聽完我摔門走人。但我必須說,我真的不恨他。

 

畢竟妳真的只是過客,伴我走過這些年,也將時間一併帶走。

 

輾轉流離這些年頭以後,我開始放慢作息,拖垮整個城市的腳步,為了彌補那些被妳帶走的時間。

 

城市的白晝變得漫長,配合我昏聵的日常,經營一種不搭調的光影。時間是妳,而窗外的景色是我,開始那顆糖崩解支離、甜膩感散落至可有可無的風景,成為妳所唾棄的過去。

 

過去有我,有我和妳。

 

妳該知道,我們都犧牲了許多。我說這城市,以及我。灼熱的氣流在六月烤壞了我的引擎,在路上我耽擱了好久。想起那次與妳的出遊,記憶如掉落在樹下的斑駁光影,模糊卻清晰,我愣愣站了一個下午,直到漲潮的浪將我吞沒,我終於發現,一切都不必被記得。

 

沒有誰記得,我們都不必回頭。而我卻如一隻擱淺的鯨,脫離有妳的海岸,努力掙扎在泡沫細沙中,努力想真正告訴自己:妳早就離我而去。

 

「再見,再見。」

 

母親在我離家那年,喃喃在電話那頭這樣說。與我對妳說的再見一樣。

 

第一個周末我回到家,尋找遺忘的私人物品。翻找客廳五斗櫃時,發現畫具和一張張水彩畫用牛皮紙帶保存完好,母親說,那是你爸留的。

 

我將畫冊收回抽屜,不知道該說甚麼。

 

或許父親一直努力扮演一個他所期望的角色,是甚麼樣子我不知道,但我想他是失敗的。我沒有以他為榜樣,沒有走上他希望的路,一直自私地活著。

 

我的自私、懦弱,妳一直最清楚吧,W。

 

是這樣的現實逼迫妳我,原來溫和的未來不再柔軟。

 

記得有天我帶妳看電影,過程中一直牽著妳手,結束時妳哭了。那時我們剛畢業,父親剛死,人生似乎此刻才真正開始,開始於我們最脆弱的時候。

 

我說,是我的錯。

 

妳卻說不是,錯的人是妳。當我終於再次摟住妳,腦中意識到這一路走了兩年。第一次吻妳的甜膩、摟妳腰時的悸動。我想起這居然是妳第一次哭,哭得我不知所措。

 

後來妳說了:「我們去看海,好不好?」

 

我在父親的葬禮反覆咀嚼這句話。陰灰的天空飄著焚燒粗紙的黑煙,擾動浮塵,飄昇天際,帶走父親滿是罪衍的軀體。我想起妳問完那句話,揮揮手上了火車,用那樣的眼神。

 

雨季已過,細雨卻在老家飄起。稻田間的路不知何時死了一路的青蛙,肚破腸流,無聲無息。我與母親毫無留戀踏過牠們,引領父親,也替我們自己領路。

 

回到都市,我用黑筆細細描繪喪禮的景況,勾勒每個人的表情神態,貼在書桌底下,準備告別母親。

 

再見,再見。

 

現在道別,以後一定會再見的。原來我以為,我將與妳一同走過海岸,不再回來。我以為將沒有更多輪迴,更多流沙,因為沙漏已經流光,那些顆粒不再反覆。

 

也以為,人生大約至此,沒有人會離開。

 

直到我抵達那個海岸,妳不在那裡,我才真正明白妳說的每一句話,背後蘊含的意思。我就像每齣電影的受騙者,以為男主角將死,卻只不過是廉價的劇情結尾。

 

妳終於沒有回來。妳是游出故有水域的魚,在那班火車後真正離我而去。我想起父親臨終的懦弱,像個孩子,緊抓病床前我的手,一如我緊握妳的手一般,真正流露內心的恐懼。

 

或許因為如此,我才那樣依賴於妳。

 

W,我永遠記得,那天我如我們模擬的那般逆風前行,沿海岸遠遠走去,背離我的家族以及世界;幻想所有柔和,所有美好,幻想它們都仍靜靜等在那裡,如一隻即將死去的鯨魚,對我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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