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佳作
  • 適用身份:洪逸辰〈竊眠者〉
  • 最後修訂日期: 
-失眠的琉璃瓶 我是一隻鳥人(註1);總只拿一支筆,遊走在台北街頭,只需要帶一支筆就夠了;我拿在右手,因為左手說他想倚著牆,然後逆向;我有一顆巨大的頭,因為我有一顆愛思考也善思考的腦;我的頸項總會不停地湧漫出水,你以為是汗水,其實那是我奔騰的思緒;我的全身是純白的,因為那樣可以更接近透明一些,讓我更善於感官這個世界;我是一隻鳥人。 儘管沒有睡眠,白日我慣於觀察,見一雙愛侶經過,一群白鴿掠過。 而向來我只在夜晚活動,遊走在空無一人、偶有引擎嘯過的台北街頭。 AM3:00,是最靜謐的時刻了。現在,街上卻滿滿都是高跟鞋與皮鞋著地的喀喀聲響,其中有頭上長著豆苗、全身被大片而葉脈鑿鑿可見的樹葉所包覆的草人,或額至頸間布滿深茶色鬃毛的獅人,也有高傲地延著脖子、腳步輕柔、全身布滿潔白絨毛的貓人,然而他們雙眼圓瞠卻沒有神色,我好奇地走近那位貓人身邊,想諦察他的瞳孔,是不是居住著另一個人,還是銳利得足夠穿透地心的彼端,而我頸項間漫漶的思緒像養樂多膨脹似地流至貓人的腳邊。 「啪!」的一聲,貓人就這樣跌倒了,兩隻眼睛就這樣直愣愣地望著前方。 「哎!怎麼又跌倒了呢……真煩……」貓人發出不耐煩而乾淨低沉的男聲,一張臉抬起來嘴邊白軟的毛都沾滿了泥濘,鬍鬚的末端還懸著一滴泥珠。 我側過他的身開始逐一地靠近觀察每個人,獅人耳上夾著筆並抱著頭低吟苦思下一句詩;草人身上的葉即便已顯厚重,他仍然蜷曲著身軀,呻吟著還冷。 他們一個個像倒盡水的琉璃瓶,儘管透明乾淨,卻沒有一滴水的折射那樣地無聊。 他們啊,都是被偷去睡眠的人,可憐的人。 -羅伯羅夫斯基倉鼠人(註二) 看著街上的人越來越多,我也不免感到煩躁,這好好的夜竟被這些人給糟蹋了。索性不去看他們,因為我餓了。轆轆作響的肚子主宰我此時大而空洞的腦袋,領我走進了家每日光顧的豆漿店。 「老闆,麻煩給我一杯比例要是61.8%米漿、38.2%豆漿的豆米漿,再給我一個表面積有41.4%是白芝麻的燒餅,裡頭不包油條。」一位全身被白色與淺茶參差的細絨包覆,唯手腳處較為稀疏而呈嫩粉色的鼠人一邊說著聲音與身軀並隨之顫抖。 他看來神經兮兮而有些許不知所措,卻依然堅持要如此點菜的怪異舉動,我在一旁看了十分不明白。 「你也睡不著嘛?」我企圖走到他的身後,或許是因為我頸項不斷流著水,潺潺的聲響讓他提早發現我的存在。 「幹麻?」鼠人在我的手還未觸及他的肩膀時便迅速地跳開,像要甩掉一隻咬住腳踝而鱗光慘慘的蛇。 「好吧,我不碰你,你也別這麼緊張嘛。」我將雙手像罪犯投降那樣舉起,證明我真的沒有其他意圖。但看著他見到我像是遇到甚麼天敵似的,我也不禁莞爾,然而我這一笑又讓他的細絨微微震顫著。 「我只是想和你打聽點事情……」 「什麼事情!」我一語未訖他一言又起,我挑個眉不置可否並繼續訴說我近日內看見的怪異景象。 就在我不斷被他打斷的敘述中,他終於明白我所說的,失去睡眠的人逐漸增多的怪象,並難得地微收下頷,思考我所說的問題。 「我知道在我們羅伯羅夫斯基倉鼠人一族中有個傳說,似乎有個詩人(註三)也曾經把這傳說寫成史詩,內容大概是說小孩子睡不著的原因都是因為睡眠被竊眠者──賈禍鳥(註四)給盜去了,所以才都睡不著,但是內容的狀況似乎和你說的又並非那麼契合,那個詩人在詩中也有不斷詢問那些被竊取的睡眠到底去了哪裡,而那些被竊取睡眠的孩子最終又歸何處、他到底為了什麼要盜取睡眠並無太過清晰的說明……」鼠人用非常快而近乎歇斯底里的語氣說著這段話,我找不到罅隙插入他的語言,我的腦中還滯留在他所說的神話,我一心只渴望明白那竊走睡眠的到底是誰,而睡眠又究竟藏到哪兒去了。 「那麼我該如何找到他呢?」 「傳說中他只會竊取熟睡在純白色枕頭上的人的睡眠,因為那隻賈禍鳥有潔癖,他只相信身軀潔淨沒有一絲汙漬的人的眠才是最聖潔而至高無上的眠,如同孤立在懸崖上修道院中修女的願,那般地純粹又靜謐……」在他綿綿如絮的語言下,我竊想如何尋得眠的所在,如果那真的是那麼美麗如同海岸賽壬的歌聲,就那樣被蠱惑,或許也是一個很愉悅的選擇。 「我知道了,謝謝你喔,鼠人。」我向鼠人致意,看著他仍然眼神呆滯地喃喃低語著甚麼話語,像是一位幾近瘋狂的科學家。 我領走豆漿油條遂逕自走至一個空位,決定先不去想如何尋找眠,而先享用面前的美食。豆漿是鴨蛋殼色的,帶著微微如初生的黃,油條是酥而帶有透明感的柚木色澤,我能感覺到豆漿與油條經過食道的融攪,像是一陣漩渦,化為我身軀血液中的一個個細胞,再經由我的大腦,助我沉思一隻天馬長著烏鴉的翎翅,異想一頭鹿頭角盛開出千萬種繽紛與風情。 -純白色枕頭 於是我開始尋找,一個純白色的枕頭,一個蘊涵億條道路的枕頭。 我明白那存在的,每一個枕頭都擁有著無限的岔路,讓睡眠引領走進每一個夢,然而我唯一不明白的只有睡眠,因為鳥人不需要睡眠。 所以我拿了一個石子,尋一塊空地在上頭畫了一個長方形的枕頭,再細細地將他塗滿,像在計算一尾蛇的鱗片,我將一根根絨毛都敲畫清晰,直至它白皙如鹿的幼紋,我遂輕臥,將掌心朝向太陽的方向,闔上眼瞼,阻絕色光與黑暗的接縫,平靜如一泓因青苔橫生而發綠的沼澤。 我不懂人類為何必須這樣休息,對我來說那是多麼不必要而多餘。 「咕──赫──咕──赫──」突然我聽到大約五公里外傳來了一陣鳥咽,我很明白他是朝著我飛來,連他振翅頡頏的聲響都如聞耳畔,我的感官放大了五百倍,甚至能聽見賈禍鳥的心跳,那樣地急迫,那樣地侷促,直到他在我面前落下,我才明白,他的震顫是渴望,是葉崇拜葉綠素、楓黃等待一場秋天,那麼地小心翼翼、輕巧而脆。 他的爪子欲緊攫我的白枕,才發現無法深陷於其中,像是懊惱,又像是不甘,他左左右右試了十來次,正當他要放棄憤飛之時,我緊緊地捉住他的足踝,卻出乎我意外地軟柔,像一個初生嬰孩的足蹄那般飽滿,他「咕架──」地嗚鳴一聲,企圖甩掉我,而仍不得逞。 他飛,瞬間上升了幾十公里,我也不願放開。我感覺到風是撕裂的,脖子流出的思緒化為冰雹,我幾乎要支持不住,周圍空氣的壓力緊緊繃著皮膚,感覺到血液無法呼吸,巨大的頭顱此刻成了最大的負擔,我將嘴緊閉,不讓一絲空氣藉由七孔或任何細胞進入我的身軀,就這樣任由賈禍鳥疾飛如馳騁於空。 -幻惑森林的貓臉花人 似乎看見了光,卻又不甚清晰,遂感覺到風的溼氣,輕啟眼簾,甦醒。 這是一個森林,夜的森林,然而我卻看見在漆黑樹叢中有花如燈籠那般溢出淡淡地粉紫色光輝,倏地有一陣聲音響起在耳際,歌唱著甚麼,「叮、噹、咚、咚」是輕快的旋律。 再次諦聽,「幻惑森林樂悠悠~幻惑森林樂悠悠~」突然有一群小小如雞卵大的小花人列隊行至我的腳側。 「幻惑森林樂悠悠~睡眠的淵藪~在賈禍鳥的樹梢頭~」小花人歡樂地鑼鼓喧闐,有的吹著含笑花葉製的葉笛,或敲打小小深棕色的皮革鼓,或夾著由栗樹細琢而成的響板,成了一列小小可愛而完整的行進樂隊。 我拿起手上的筆像吹笛那樣吹出了悠揚的聲響,像是要配合小花人們的音樂,不料卻嚇著了小花人們,原本清脆的音樂也都亂了調,見他們抱頭好似鼠竄,我也不禁莞爾。 「不要怕,我不是壞人啦,我只是想要問你們在唱甚麼而已。」我用手堵住他們的去路,並將我巨大的喙下壓,表示我並不是要吃他們。 「甚、甚麼唱甚麼啦!」小花人似乎還是十分緊張,並沒有認真聽我說了些甚麼,我只好用手將一隻小花人捏了起來,朝他呼了口氣,他的眼睛瞇了起來,小小的臉龐也像吃了酸梅似的皺成一團,他頸間花瓣上的短短絨毛也被吹得一顫一顫的。 「認真聽我說話啦,你們唱甚麼幻惑森林的,那是在說甚麼啊?」 「我、我不知道啦!」小花人亂揮著手腳,想要掙脫我的手。 「幻惑森林是哪裡啊?睡眠的淵藪又在哪裡呢?」 「你、你是笨蛋嗎!這、這裡就是幻惑森林啊!睡眠的淵藪很可怕啦,跟你一樣可怕啦!」看小花人緊張又不免要罵我一番的可愛模樣我笑了出來,這一笑又更激怒了小花人。 「有、有甚麼好笑的!睡眠的淵藪可是賈禍鳥的樹巢,賈禍鳥會偷走大家的睡眠,失去睡眠的小孩還會跟著他走,這可是非常可怕的呢!」小花人的嘴小小的,動得很快,說得口沫橫飛。 「那你知道賈禍鳥的巢在哪裡嗎?」 「你、你沿著發著紫光的精靈花一直走就會到啦!我可是好心告訴你,賈禍鳥可是非常兇猛的!」 「好啦,謝謝你啦,小花人。」我將小花人輕輕地放置地上,摸了摸他的頭,小花人馬上抖了抖衣襟與頸間的花瓣,迅速跑開又突然扭頭。 「我、我才不叫小花人呢,我是貓臉花人!」這次是真的跑掉了,只剩一片小小的葉笛子還靜靜地躺在地板上。 -精靈花徑與眠之實 我照小花人所說的,開始依著那發著淡紫色並雜揉白色光芒的精靈花走,那搖曳著彩色而不斷變幻光暈的是引領的精靈之燈。精靈花愈來愈茂盛,並愈發粉亮,然而光亮卻不是溫暖的那種,是冷冷的光,像是月光那種帶有透明與淡雅的質地。 抬起頭,忽有雪花伴著樹葉堅強而飽滿地零落,看著天上,綿綿而落的雪花瓣與樹葉,如果,我就這樣登上去,跳躍,再跳躍,是不是就能抵達天際呢?我歪著頭,胡亂思考著這個問題。 走得正當恍惚之時,我尋著了一顆樹,是巨大的樹,他的根蔓至很大的幅地,枝椏更是蓬勃而交織,是千萬年的母樹才有的那種盛壯,而梢杪上綴著一個個纍纍如卵的果實,我顧盼了四周,賈禍鳥似乎不在,我遂又走近了這棵巨樹。 我輕輕執起了果實,仔細觀察他的幽微,原來,這就是眠的形態呀! 睡眠到底是甚麼樣的東西?讓賈禍鳥能如此執迷,又讓人類如此眷戀,願意犧牲三分之一的生命只求取一珠丸滿的眠,若六十歲的壽命,他可就沉睡了二十年了。 如同珍珠奶茶一定得配粗吸管,而鋁箔包喝完後再吸總會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那樣子的必然而毋庸置疑,到底是甚麼東西呢? 我好想知道。 我好想知道。 我真的好想知道。 於是輕摘一顆懸掛的睡眠,如啖一顆果子將其嚥下,原來,這就是睏意嗎?我一定得好好品嘗一番才行…… -第二簾眼瞼 我看見光,卻又不是光。 這是夢。 闔上外眼瞼阻絕了光與黑暗,當睡眠時會闔上了內眼瞼,阻絕的是黑暗與夢境,我明白此刻在夢境之中。 我看見腳下脈動著光之流,存在於夢境中那近乎生命之源的光,能感到有一股白金色的光流綿綿不絕地汩汩溢出。 光開始有了意識,決定了自己的方向,祂沿著一側透明溫潤的白岩攀附,就這樣往上,往上,直到一個滿意的位置,遂破石而入,我看見一匹光之飛瀑從破穴處闃然而下,畫面是奔動的,聲音是止靜的,此刻不適任何言語。 我步近而輕汲一捧光水,好像捧著一隻剛從母卵中孵化的雛雞,見牠顫顫地呼吸及心跳,並從牠身上細細流露出的暖意感受到的,不僅僅是蠕動與溫熱,而是如於山巔初見朝暾那般,令人喜悅、感動而畏懼,是一種近乎膜拜的虔誠,是一種在自然的鼓動中,野性嚮往生命湧現的純粹信仰。 這光芒不同於色光,祂沒有透射折轉之美,然而卻是令人震懾的,無語的,我只能像一隻野獸崇尚自然的力量,匍匐在地,讓光流經我的身軀,感覺我的耳中竄出了一朵艷紅的花,身軀逐漸褪色而呈透明,指尖也漸漸失去力氣與動力,卻依然能感覺芬芳,我就這樣浸泡其中,讓腦中的迴路停電,停止了思考。 -鳥人 這是一個白色的台北,在一個初冬。雪紛紛綿綿似絲縷不絕,沿街的車蓋、人行道都覆滿著厚厚如羊毛的雪,我看見一個我跳上雪,再跳上另一珠冰晶,就這樣跳上天際。 又看見一個我右手拿著筆對著天空寫字,看見字一行一行如五線譜般流暢,在空中如龍騰升而流動,不出幾分鐘舉目所及都是我的字在飛,充填了整個世界。 還有一個我騎著一隻背上有著黑色翎羽而身軀潔白的天馬,頭上長著茸茸的鹿角,上頭綻放了數百種紅。 再看見一個站在冬季的我,彎著腰精雕細琢著一顆雪球,直到心滿意足,才把它扔向時間,另一個我站在春季裡,沒有漏接。 我看著無數的我在夢遊,不知道甚麼時候手上多了一本書,我輕輕撫了書的背脊,將耳輕靠書皮,聆聽書的聲音,再珍惜地翻開,書突然唰唰地掙脫我的手,頁頁羽化為千萬隻蝶,撲上我的面頰,我緊緊地閉上眼。 像見證了一座海的乾涸,又像是剎那,我顫顫地睜開眼睛,眼前是我熟悉的台北,挾著都市灰藍色的台北,我依然站在街道上,看著一個一個失眠如空淨的琉璃瓶的人們,才發現原來我也是有睡眠的,笑了笑,我拿起了右手上的筆,像是小花人吹笛那樣,奏出輕快的旋律,人們就這樣跟著我走了。 啦啦啦~ 啦啦啦~ 失眠的人兒啊~ 你看見彼岸那朵花了嗎? 啦啦啦~ 啦啦啦~ 失眠的人兒啊~ 讓我們一起尋找睡眠吧! 註1-鳥人:鳥人為台北車站地下道之裝置藝術,為藝術家何采柔、郭文泰所作,題〈愛維斯看世界〉,其形則為文中所敘述,擁有巨大的鳥頭、凸出的眼球、純白色而全裸的身體,脖子不斷有流水滾滾而出,遇光呈七彩照耀,原作構想為「鳥人的苦惱」,本文中化用為「鳥人的思緒」。其右手執有一枝鉛筆,此點原作創作構想中無提出原因。 資料來源:據裝置藝術旁之介紹。 註2-羅伯羅夫斯基倉鼠人:此名為學名,俗名老公公鼠,係一種天性膽小、神經質而易咬人的老鼠,故此文以其特性為出發點而筆之。 資料來源:據作者之飼養經驗。 註3-詩人:此指印度詩人泰戈爾,文中化用之詩出自其作《新月集》中〈偷睡眠者〉一篇。 資料來源: 《生如夏花‧泰戈爾詩集精選》泰戈爾著,鄭振鐸譯。新北市 遠足文化 民100.12初版 註4-賈禍鳥:賈禍鳥為作者以泰戈爾〈偷睡眠者〉中之偷睡眠者意象與中國傳說生物「姑獲鳥」作結合。前者為竊取孩童睡眠之存在(根據泰戈爾詩所提,其應僅屬一種譬喻,指小孩隨時充滿活力不需要睡眠或許是因其睡眠被偷走了);後者姑獲鳥為喜愛小孩而不斷竊取人們的小孩。 資料來源: 《生如夏花‧泰戈爾詩集精選》泰戈爾著,鄭振鐸譯。新北市 遠足文化 2012.12 《張曼娟妖物誌》張曼娟著。台北市 皇冠文化出版社 20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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