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駛過自強隧道,不自覺地放慢了速度。夜色一路嚼進道旁巷底,扼住平房的咽喉,只剩一家修車行不協調地亮起招牌。順著熟悉的街口往二樓張望,我彷彿看到了相仿的盆栽懸在窗邊,葉面映著交通號誌薄弱的光,忽明忽滅。
這條巷子沿著外雙溪而闢,名為「故宮路」,初升大二那年,我搬離學校宿舍,走進了這條巷子。一路上,有太多以故宮為名的廣告和招牌,然而從街頭到巷尾,絲毫沒有半點故宮的影子,只有垂垂老矣的平房,和無止盡的鐵門鐵窗。像是要鎖住時間一般,那些鐵門緊咬著,卻忍不住生鏽斑駁,只管得住一隻隻疲弱的獸。循著地址,我摸黑爬上狹窄的樓梯,就這麼糊里糊塗在一條時空錯置的街巷住了下來。
房東把一層樓勉強隔成了六個房間,房間與房間之間只有一層輕薄的木頭隔板,用指關節敲一敲,馬上有對方回應的聲響。於是聲音在這個空間內四處竄逃,住在這裡的人們,都學會了裹在棉被裡講電話、用氣音吶喊。即使是最家常的問候,在幽暗靜謐的氣氛裡,也能栽培成一句句細細的密語,稍微大聲了些,便像是把自己的隱私攤出來晾的告白。四面八方都長著一隻隻以聽覺為生的鬼,等著啃蝕你的內在。我也常化身成牆後的一隻,嚙咬著別人反芻的話語,置身於他人的談笑風生中,覺得漂浮著的孤獨都因此而沉澱了下來。
我的房間不大,是一方正的矩形,門口有塑膠三層鞋櫃,進門後左側是衣櫥、夾層書櫃和單人床,右側有一張辦公型書桌。門的斜對面有一扇大窗,破牆而出的開展,它大把大把得運進陽光和空氣,給這貧乏空間補給營養,成了我房間裡最神聖的存在。我每日都要把簾子高高綁起,讓陽光徹底流進我的房間。
當冬日來臨、陽光褪盡,鄰房的室友便開始著迷於烘烤麵包,她把香蒜醬層層抹上吐司,像技巧拙劣的油漆工。鵝黃色的醬高高隆起,在烤箱裡烘成一種濃郁油膩的氣味,迷人的蒜香變質成一種酸腐的油味,那股味道一路穿過狹窄的長廊,飄進我的房裡。一根排氣管自此架上我的鼻腔,呼呼喘著大氣。
她日夜烤著香蒜醬,樓層因此下起朦朧煙雨,刺激的味道已然凝聚成一種氣體的霸凌。在夜半、清晨,它裊裊燻著我的睡眠,扼住大半的嗅覺,在黑暗中迅速滋長成以鼻子為首,漸次麻痺身體的連篇惡夢。
自強隧道在暗夜中甦醒,於是我剛好得以在一回惡夢後,以失眠者的身分入場,趕上飆風者的競速賽。我通常只是躲在窗邊,偷偷窺探樓下的歡鬧,在街口的昏黃路燈下,三五男女群聚一起,隨手把安全帽扔在一旁,嘻嘻笑鬧著。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是在等隔壁棟的大姐姐。十分鐘後,她會出現在路口,卸除平日的濃妝,素著一張臉跨坐在機車上,慢條斯理地吸著菸,不搭理其他人的玩鬧,那麼遺世而獨立的樣子。直到交通號誌變換,她才丟掉菸頭,隨著眾人刷一聲衝進夜色中。面無表情的女人就這樣被接去了另一個快樂的世界,只剩殘餘的煙灰堆在路旁,是夜的唾沫。我停留窗邊,以為那女人會就此離開,再也不回來了,但隔日早晨,她依然準時出現在巷口的公車亭,側臉被遮擋在平房的光影裡,看不清表情。
我的房門外有一面牆,比其他的牆老舊斑駁,上面經年累月貼滿了紙片,是樓友間的告誡與叮嚀。我們積極填寫,像投稿一樣地、一則一則刊登上去。它們通常簡短,卻是生活最真實的剪影。每日一早,我們都要像看報紙一樣地,在牆前走動翻看,把公約一條條摻入生活。
講電話可以小聲一點嗎?我一點都不想聽你昨天做了什麼。
浴室外的毛巾髒了,請弄髒的人自行處理。
衣服曬乾請盡速收回,堆積太多誰也沒位置曬了。
請錯開洗澡的時間,同時用浴室熱水會供應不足。
紙片層層堆疊,逼著你頻頻後退閉起眼。它們排排樹立著,替你測量人格該有的區域,標準的生長帶。其餘相異的個性與習慣愛好請裝箱收好,否則弄壞了自行負責。我曾想著,若有人願意收手,遊戲會不會因此結束?但誰想退出呢,大家都有默契地,一回一回斥責他人,在踐踏中樂此不疲。當規則婉拒了所有的疑問,自由,便成了一種模糊的說法。
過一陣子,我迷上了養殖盆栽。拳頭般大小的植物,放置一株在書桌或陽台,好看極了。我暗自相信這蕭索的空間會因我的盆栽而回溫,蒼涼之處,確實需要生命力的妝點。為此,我特地去了趟花市,揀選適當的小盆栽擺滿陽台。其中一種最美麗的,叫做「嬰兒的眼淚」。稻穗型的葉片圓潤如玉,葉面平鋪著,安定的水平線條,像嬰兒板的綠玉樹。遠處看去是一團翠綠,亮晃晃的,若紅樓夢中賈寶玉真把玉瑣摔成碎玉片片,便該是這種樣子。老闆把它們從懸掛式盆栽換進寬口大盆器內,並叮嚀我這樣的種法要時時修剪。不要讓它成長喔,他說。
而後,每當陽光燦亮的午後,我便拿著一把小剪子,到陽台喀擦喀擦地剪去多餘的枝葉。對門的養老院也正巧會在這時把老人們一批一批送上陽台,如做柿餅般曝曬著。他們毛髮脫落、發音不清,從各個城市的邊緣而來,卻成了這條巷子的主體,與小街一起擠進溫煦的陽光中,享受短暫的光明。老人們也會排列在陽台上,讓看護一一理髮。他們的手腳被圈起,卻不掙扎抵抗,似是了解自己在衰老的同時便失格。我也曾在剪羊毛秀看過那樣的情景,綿羊被捆綁著,無奈地接受眾人的調戲、被刀尖直抵著自尊。老人在陽光下,也擁有相同的處境,殘留的卑微、低下,又再次顯影。他們只能緊繃著嘴,盯著我的盆栽發怔,一股惡臭瀰漫過街,撲鼻而來的滄桑衰老。
當季節推進,陽光緩慢從葉片上剝離,變得又冷又硬,老人們再不上陽台理髮了。我始終剪著那些垂墜的枝葉,保持它們的鮮綠,不容許夾雜在葉片間的,我所珍視的蓬勃生機,就這麼潦草地往四處散去。偶爾我會想起夏日午後,老人剪髮的殘破光景,像時光電影院,一幕幕在空寂的陽台上播送著。每當巨大的哀傷過街襲來,我便趕緊逼著自己把眼光轉移到盆栽上,畢竟比起這條街與老人的落寞,盆栽顯得太年輕美好。它是我長久壓抑後的救贖,無視一屋的規則、一街的荒老,就那麼綠意盎然著,替我驅走了盤據的陰影。
我以為只要與盆栽一同成長呼吸,便無需擔憂自己在這條街無處可走。直到有天房東收拾陽台,不經意地問起,才把事實瞬間挖掘出來。
「這是塑膠盆栽嗎?怎麼都長不大?」
他問得輕鬆,我卻感到驚懼駭然。就在那一刻,我寄予盆栽的美好幻想忽地就過了保存期限,無聲的毀壞了。
不要讓它成長喔。
花店老闆的話重新發芽在耳際,那麼柔軟的一句叮嚀,如今想來卻長滿了刺。掀開花盆,底下是細碎的,我曾經剪下的枝葉。它們塵封在陽台的長條凹縫裡,一片片枯萎成蝌蚪狀,沒了原本的樣子,只有烏黑腐敗。盆栽和當初買來時一模一樣,或者說更小了,在多少個日子裡,我一刀一刀的修剪,以為剪出了日子的輪廓,事實上卻是剪去了其他,難以言喻的東西。
那晚,我連夜收拾行李,毫無留戀地遁逃而出。臨走前,我把籠聚在盆栽下的死亡押花一枚枚清除,換了容器、掛上窗櫺。它們隨著晚風搖曳,彷彿不眠的夜遊者,走在高處俯瞰著。
後來,我搬到了其他地方,再也沒回頭走進巷子。但我隱隱知道,有什麼被留下了。像剪落的枝葉、遺留的盆栽。有一些東西在我住進的那一刻便被緩緩闔起,和那些失落的時光一同,被深深收進巷子的夾層裡。它們就這樣無聲的出走了,在我已逝或未來的光陰中,永恆地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