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嚇到我了。
封鎖線。警車。救護車。車上的燈,轉了一圈又一圈,寂靜都染紅了。
寂靜是假的。伏在那底下,那麼細碎的,一張嘴接過一隻耳的聲音,方向不一,四處流轉,但每一雙眼睛都望向你。封鎖線裡的你。
空氣很濁,甚至窒悶,太多太濃的驚惶、恐慌、震懾、焦慮,混糊一片,緊緊黏住每一個經過的腳步。想獵奇又怯懦,你彷彿現成的恐怖片,每個人都摀著眼睛,卻偷偷留指間一條細縫,從中窺得比平常都用力。我嗅到太重的腥味,不因為你躺在那裡,而是他們似看非看之間,嗜血的氣息。
事情漫開來,學校裡你比最近染緋聞的明星還熱門,餐廳裡的電視,看得人少了,交換信息,在手機上筆劃的人卻多了。網路討論區一片嘈雜,關於你的資訊一點點變得透明,其間穿鑿附會,拼湊成一個我不熟悉的你。然而我也不曾真正認識你。都是湊巧而已。湊巧修了同一堂課,湊巧分到同一組,湊巧組內的倆倆分工,我們揀同一項。談公事順帶寒暄,淺處彼此應和,深處自是不會暴露也不碰觸。不遠不近,至少路上碰著,匆匆一笑或者佇足搭話,都不會凝著於尷尬。終究我們只是公事上的夥伴,當你在流言裡扭曲變形,我無法使之還原;或者縱使熟稔,過於唐突的現實撞上來,也必定迫我噤聲。
我掉入恍惚,其中是深暗的隧道。道路向遠方收束成細如沙的光點,我茫然向那裡走去,追問並追憶,想著探進深處,向光靠近,我將明瞭死亡的奧義,且你會在那裡。
我不停追索過去所有節點,是不是自己過於粗心,稍不留神,錯過了挽住你的時機?回憶翻掀起來,多而龐雜,畫面閃逝,記得與遺忘並存,你散落成一些瑣碎的細節:書包的顏色、髮型、特愛穿的T-shirt、枯瘦的手……啊,你的手。事發當天早上,下課時間,在教學大樓門口和巧遇的朋友聊天,一隻手輕拍我的肩,引我回首。你淡淡微笑,告訴我,你負責的資料都整理好了,已寄到我信箱。「那我先走了」,嶙峋手骨,掌心向我。回憶停在這揮別的剪影。
為什麼那時候我沒能明瞭?
生前沒留下你,生後揮不散蜚語造作的你,死亡挾其巨大當前,我唯獨明瞭自己的無能。
幾天後,現場來了道士,還有你的雙親。符把晃蕩,道士喃咒,平而枯的聲調肅清了校園裡其他雜聲。不曉得多久,至少是足以讓人失神的時間,咒聲瞬間被一竄上天庭的嚎叫撕裂。我突然警醒,望過去,見你的母親跪地,仰天,面龐扭曲。你的父親也忙不迭地往下,似要攙扶,又像頹倒。
我不懂那儀式,是要召你回來,抑或送你離去?無論何者,似乎都建立在「你會在那裡」的假設上。所以,你看見了嗎?看見他們大慟,看見你墜落時撞碎的遮雨棚玻璃。玻璃很快就會修復,但他們要存活到何時,才能補拼回原來的自己?或者他們將永遠抱著充滿補釘的生命,而你將永遠滲透那些缺憾的隙罅。
一切都是距離的關係。我僥倖於你我之間不那麼近,從而避開崩塌的危機。
但又因為我們不那麼遠,所以我不能忍受人們那樣指責你。他們都說你是自殺。你選擇死亡,不珍惜自己,傷害愛你的人,如是云云。
確實是這樣嗎?我不否認一個生命驟逝造成生者的破碎,但為什麼這些破碎的責任是歸於你?
「自殺」,其意義最大曖昧,在於這個詞彙只描述了「一個人結束自己的生命」這現象,而忽略現象背後的社會結構。這樣說吧,安娜‧卡列尼娜是自殺,羅密歐與茱麗葉是自殺,前者受迫於被父權滲透的社會,後者伏倒於家族的對立,與其說他們自主赴死,不如說世界將安娜推上鐵軌,將毒藥強灌入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嘴裡。他們不是自殺,而是被殺。被抽象的暴力所殺。
你的死因,外界再多言語都是揣測。然揣測僅止於譴責,而未思及將你推下樓的,可能也是這種抽象暴力。人們在藝術裡謳歌自殺,回到現實,卻在缺乏對死者的理解下,責難為懦弱和自私。「自殺」成了道德棺蓋,一片片壓上,生前喑啞的痛楚,死後依然彌封。「自殺」也成了最簡單的卸責,一個個自死的生命才是錯誤,從而整個世界的錯誤得以推諉,繼續偷渡到下一個生命。
自殺不是對的,指責自殺亦未必正確。死亡一陣黑風掃過,你凋零了,生者我們充其量只是幸運沒被揀去的人。倖存者無權指摘不幸者。
那些向著你的言語最終都指向他們自己。網路討論串的文字堆成巨大鏡映,從中只見青春生命對死亡的無知,以及無知帶來的無邊恐懼。如果死亡有長相,應該只是戲劇裡矯作的痛苦面貌;應該只是家族聚會裡老者蒼白的面龐;或者應該只是社會新聞裡看過就忘的陌生人。對於大部分二十歲左右的生命,死亡應該這麼輕,這麼遠,彷彿一件永遠不會發生的事。
你壞了一大群人的天真。他們把壞掉的天真藏在那些謾罵、嫌惡、充滿圍觀意味的感嘆裡。然而什麼也修不好了。從此生者我們,只會在往後的生命中持續壞去,直至千瘡百孔,再也指認不出大學那年一個同校同學墜破的,生來第一個空洞。
空洞。那天目睹現場之後,恍惚蝕出一個空洞。我陷進去,裡頭是一條遠方有光點的隧道,你的死從不逐漸淡去,卻是將隧道延得越來越長。曾經我以為你之所在的光點,縮得更細微,而現實的跫音迴盪得更遠,遠得像異境。空洞是地塹,你離開後,隔開了我和世界,所有現在摸起來都是過去的質地。
說說這些紛擾之後吧。
不消多久,你成了過時的話題。網路上關於你的討論被刪盡,彷若無事般大家繼續談著好課爛課,怎樣才修得過,一些熱熱鬧鬧的學生活動。略去你的事件,這些輕盈得像是偶然從羽絨衣裡散出的羽毛,在空中飄忽,怎麼也抓不著。
我們這組報告的ppt上,你的名字也刪去了。組內分工,本來要撥個人來幫我,我說不用。幾個熬夜的晚上,發現你留給我的資料仍有缺漏,打開facebook聊天室,才想起你再也不會上線。報告完之後分組就解散,我驚覺你我之間唯一的聯繫也從而解除。
一切都會過去,所有都能擦拭掉,幾乎不著痕跡。世界太大,太多事情,對於一個大學生的死,或者眾多的死,世界從不留心,短暫一瞥僅止於逝去那一陣子,其後,日子安靜得殘酷。而我何嘗不是殘酷的共謀,當我在反覆的日常中,漸漸忽略那個空洞,你的面龐漸漸模糊。現實如此,「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你一份肉身,重重落地,毀爛之後和ppt上的名字還有網路上的言論一樣輕,終歸消逝。生命之輕,死之輕。世界殘酷得醜陋,卻是一部過於硬朗的機器,每天運轉落下了多少個螺絲釘,仍永恆繼續。
偶爾,那空洞鋪天而來,你會閃瞬掠過我的眼前。我發現每當面對那份空洞,只是不停回到那天,記憶反覆播放:你交待公事,「那我先走了」,告別的手勢。
邱妙津在《蒙馬特遺書》最後鄭重譯留:「將我遺忘在海邊吧。我祝福您幸福健康。」二十六歲的生命身朝外海,逆著夕陽隱逝的光,彷彿可以看見她最後回頭,黯淡的身影裡只亮著眷戀但不會留下的眼神。微浪推上岸,生者我們站在乾燥的砂石,腳底體溫和土地的溫度摻揉,而決意遠行者,海水已吞上她的腳踝。
那是失衡的道別。死者了然,無罣礙留下一句生者還不解的話,轉身入海,生者必須到死亡發生之後才明瞭那個當下的意義。
事情過了很久,我才了解,那天早上,我正立於臨別的海岸。
曾經我後悔沒能聽懂你,如今我知道,死亡之必然和巨大,如果世界已經將你逼至危崖,你無從選擇,只有縱身躍下,縱使我察覺了你的言行,仍留不住你。
只是,只是,那生前一小段交會,那海岸,如果我當時也了然,如果我是你生前最後幾個見過你的人,我是否應該告訴你……
當我觸及這點,彷彿啟動某個開關,那將我圍困的,你的驟逝掘成的深黝隧道,自己運作起來。兩旁壁垣向後退去,遠方細微的光點一點點暈開。我終於明瞭那天目睹你的死以後,所有的恍惚,沉潛於迷離的過去,和現實失了焦,那空洞是為了什麼。退後的隧道裡,往日抽換如快速倒轉的錄影帶。沒有你名字的ppt,沒有你上線的facebook。光點越來越大。如果世界將一副過重的軛壓在你身上,如果倒地不起是唯一卸卻的方式。網路上的留言,大家都在說你。如果你無意傷害誰,僅僅只是希望世界停止傷害你。道士,符把,伏地的雙親。隧道仍在後退。光點擴成明亮的開口。如果你僅僅只是和世界完成交易,結束迫害須以肉身贖償。如果你非得離去……明亮的開口裹覆我,我離開了隧道,同時穿越內心的空洞,一片白淨,不知何處……
如果你已決意,走入海裡,面朝夕陽,鹹水淹入口鼻。站在乾燥的砂石上,我不留你。但是訣別不要這樣片面,這麼久以來,我只想告訴你……
白茫褪去,如窗上緩緩散去的霧氣。
我回到現場。彼時沒有封鎖線,亦無救護車和警車。沒有圍觀的人群,世界肅靜。
你才剛躺在那裡。
我俯身向你,就著你一絲一縷蒸散的體溫,我只想對你說,辛苦了。
放心去吧,那裡無傷無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