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最後回首,把來時的整串足跡,掛在樹梢上。
一月底的旅行,與友人決定來一趟阿里山的旅程。訂了民宿,我們簡單啟程,火車、客運,我們如一粒彈珠,在交通工具上輾轉移動,曲折蜿蜒的山路向山脊爬去,我們在疑惑中搭車向前,上山前最後一段路,五十多公里的去程,在客運上凝望窗外覆滿檳榔樹的山間,或著,在窗的反映上,我們正窺視著旅途中的自己。
從石棹再往密林而去,我們抵達民宿,簡單的牌子,而大門兩旁豎立著兩個木雕,如神般沉寂的向我們俯視。拎著行李,我們踏著扁平的石磚路,如走進一個社區,在小木屋間暫留了目光,關於剎那的美,關於貼著眼的景色,我們發楞而向前,直到走到了屬於我們當晚的木屋。木造的房子,混著磚,而排列如棋盤,陳設如畫展,牆上掛著參差的圖騰,蠕動的線條在空中與屋頂遊走,像蛇溫馴而靜靜張望,擱置了行李,在陽光稀薄的午後,我待在這數棟小木屋搭造的社區中間,坐在木製的長椅上,觸霧,話著家常。
阿將吹起口哨,悠揚的聲音穿過周遭的植物,在葉上顫抖了幾回,引出十隻貓。牠們緩緩,遲遲向前,偶爾對我們瞥以幾眼,彷彿我們打繞了牠們安寧的居所。跳躍,補捉蝴蝶,豎起尾巴後扭動著,在往民宿老闆那走去後,牠們靜靜坐下,等待糧食。填滿了飼料盤,牠們繞著飼料盤走動,吃食,抖落神氣與驕縱在盤上,漸漸沒有吃東西聲響的,空了的飼料盤,空了的貓舍,牠們又不知道穿梭於哪,也許在屋簷的脊上騷耳,或在魚池的流動面上畫著漣漪,也許…也許..牠們的留戀來自間歇的哨聲,而在這的前後,牠們的流浪,沒有聲音。
我們躺在長椅上,偶爾搭著話,或著四處張望拍照,然後看著阿將把落木與枯葉倒入未點燃的火坑中,如傾倒著四季的遺物。我的耳機播送著雷光夏,夏末的聲音,聲音向外敲著冬末的跫音,於是阿將點燃一片落葉,他亮起的火光在落日前的光塵裡浮動,漸漸擴散到了別的枯木,它們燃著,悶悶的燃著,逼啵啪啪聲率先暖起空氣,阿將在坑上掛了一大壺薑茶,刺鼻的薑味,鋪在夕陽橙色裡,直到夜的造訪,空氣中沾染著嗆鼻的滄桑美。
夜跪了下來,一顆顆星子插在他身上,贖罪般的最後伏的平貼所有稜脊,阿將提著薑茶,帶著我們走向魚池邊木搭的矮亭,裡面也燃著小火坑,他將整壺的薑茶擺著,又開始泡起了阿里山的山茶,他說:「先驅驅寒!」於是我們啜著薑茶,圍坐在他身邊,我們似乎等待著什麼,卻說不上口也不懂如何戳破那些被夜中星子們柔黃光暈輕輕包覆的寂靜,將嫂坐在旁邊,倒了一杯茶,微笑用著母語輕輕哼著,柔而低迴的曲調,喃喃的,喃喃的用鼻音在月出現不久夜色中,烤著火光,和著蟀鳴。她滄桑的啞,年邁的氣音,抱著我們的睡意,而睡意沉去了,沒在眼皮上偶爾踏舞,阿將清清喉嚨,似乎準備開始訴說,一段長長的往事。
納莉颱風那年,摧毀他所有家園,當他回到山上時,只有逃離的家人陪著他,以及那時一片荒蕪的大地,他用在船匠公司學會的技能,蓋了一間避難屋,「那時我們全家住在裡面,很小很小,擠到幾乎不能翻身,但那時我想起我小時候,在我們鄒族的部落」他溫和地說著,內斂中收藏了當年狂放的悲傷,但如今的語氣,卻是淡淡悠遠,似乎是為了佐一杯茶,像草書般飄逸,散在風中了,那些關於他一字字淺淺的不經意。
「我能蓋一棟避難屋,那我想我可以慢慢,慢慢地蓋回我年輕時的部落」他穩穩地說著,遞給我了一杯茶,「我們鄒族沒有特定的圖騰,不像魯凱族有百合花;排灣族有百步蛇,我們的圖騰,就是大自然的樣貌」他望著池水中的魚兒游破月亮與星星。「我們必須更溫柔,更謙卑,因為很早很早以前,鄒族是嗜血的民族,我們殺了多少的布農族人,如今我們的族人已不多,我想在這裡,將鄒族的文化留住」堅定的字句讓我的茶面微微抖動,我隨意瀏覽四周的景色,木製的莊,磚砌的小房,花的艷是月色下的柔撫,不矯情的,隨意綻放。隨風飄起的火光在空中閃動,這裡的海拔沒有螢火蟲的出沒,但閃動的火色,在飄蕩後遠颺,如墜的星,在文化的小小世界裡扮著花旦,負責美的一隅。
「很久很久以前,不懂事的年輕人們攻擊了鹿神,逃跑的牠,用葛藤止血,鍥而不捨的年輕人們阿,他們不知道鹿神就要懲處他們,鹿神將一個男人抓起來活活鞣死了,不斷的拉扯阿拉扯阿,那就是鞣皮......」阿將訴說著神話,彷彿鄒族的鹿神踏著鹿蹄,逡巡在泉間,守護著自然裡的平衡,關於止血的葛藤他們相信學習於自然,而鞣皮亦同。薄霧輕攏,月色漸漸闌珊,似乎飄起了小雨,遠處會不會有低鳴?關於神話的真實,我相信遠方,越過蟋蟀的唧唧聲,葉梢落下露珠的滴水聲,撥開鴞的鳴,樹濤的急湧,我會在最角落的地方發現一池潺潺不歇的泉,而神明正低低的,去吻一口水面。
霧包覆著在高海拔的我們,我們的耳放在阿將的嘴邊,聽他的傳說與神話。泛潮染塵的木屋,我可以從另一耳聽見細細囌囌的林裡,除了鴞與倉皇的鼠輩,或者蟀鳴後似蛇般在落葉上爬梳的聲音,「這是他鄉愁的聲音」我喃喃,阿將對這裡的重返,守著自己的母語,僅僅一片的土地,卻如脈搏的跳動,你能明白一處的跳動是來自整座山的生命,而經此而過的血脈,是他一生依附的根基。
「曾經,我以為我一無所有,但我有的全在我生命的堅持裡」他對將嫂微笑,霧由淡轉濃,深深的蒼白裡,篝火已經逐漸褪去。阿將向我們告辭,他與將嫂準備就寢,我們目目相覷,對夢鄉的渴望仍然頗淺,我們在食堂泡麵,香味混著濕霉潮冷的山風,我們細細小小的討論著,關於深愛自己的文化,關於熱愛著自己的母語,執著與堅持能成就什麼?直到深夜,我們仍細細地討論著關於這裡的,阿將的眷戀。
睡前,我們緩步走回房,一隻虎斑貓經過,舉著尾巴墊步而行,似乎在挨家挨戶的播種夢田,用他那晃蕩的尾巴一場一場的甩進每戶窗,然後牠坐下,在綿雨霏霏下搔著耳朵,我就要伸手去觸摸,他驕傲地敷衍我,然後向前走去,傳來幾聲貓叫,一片霧飄去,我已看不見了,牠灰斑的尾,牠和阿將一般,有著自己渾然天成的驕傲,和永遠知道歸屬的方向。我微笑,回房。
晨光稀疏的從窗戶篩落,我們拖著盥洗完的身子,穿過買是露珠的鳳仙花和繡球花,來到食堂吃早餐。一人一份餐點,而重頭戲卻是盤子右上角看似不起眼的渣籽,褐赭的深色,應是咖啡渣吧?我揣測,「那是戀愛的味道」將嫂擦著玻璃杯笑笑的說,咖啡渣底下擺著一片極薄的檸檬片,我將檸檬片對折一口放進嘴裡咀嚼,渣中有放冰糖顆粒,苦與甜味交雜,如冥王星上的冰片落到了土星裡的塵埃,碰碰撞撞,然後契合,最後竄起的酸,像時日已久的習慣,穿插著一點醋味,一點忌妒,那一份交雜的味道緊緊勒著味蕾,咖啡一口而下,嘴裡又只剩芳醇。吃完早餐我遞迴盤子,將嫂微笑,「那是我們年輕的味道」她小聲地說,望著阿將,在她皺紋包裹的眼球裡,寄居了年輕滿滿的愛情。
海拔算不出眷戀的深淺,我們收拾行李,準備離開。
裝滿神話傳說,幾句鄒族的母語,一些老朽枯木的秘密,一些蟲鳴。在文化的背景裡我們滿載而歸,在旅途的過程,我們只是經過,穿越了一些人的生命緊緊相系的歸所,如來時在對自己倒影的凝視,在此我們流浪過他們經歷的曾經,漂泊了他們的傳聞,想像他們在山林的遊走與神的擦肩而過,然而我們即將離去,短短的停泊,我們在山中,在最後,聽見了他們生命爬梳的跫音,我們如冬季般即將離去,然後書寫這段過往,直到筆下的墨,凝成如葉尖滴落,美而日日復日日的露。
我們把來時的幾串腳印掛在櫻花樹上,說了幾句不想認真的道別,上車的那剎那,一隻高舉尾巴的虎斑貓與我擦肩而過,牠對我靜靜一瞥,轉身徜徉而去,往魚池的圍牆上,往他的嚮往與歸所,沒有一絲多餘的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