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這個時節,妳卻已經無法行走自如了。
我們依照慣例將供品、金紙以及必要的物品,擺上了機車的前踏板與腳踏車的籃子,今年天氣晴朗,外頭的氣溫居高不下,熱辣辣的陽光,在冬季的中台灣放肆,妳緩步從家中走了出來,說要與我們同行。家人勸阻,畢竟這個每年不變的行程—固定的五間廟宇,需要在小鎮中來回穿梭、走下陡斜的坡道以及經過交通幹道。
可是妳堅持,堅持要去每一間廟宇,手持著香,虔誠地向神明祈求。父親與伯父都無法說服妳,只好妥協,讓妳前往那座離家最近的廟宇,然後便要返家。而妳也答應了。
我牽著那台支架些許鏽蝕的腳踏車,與妳一同行走,妳的步伐很慢,配合著腳踏車鐵鍊的喀喀作響,我們走在一棟棟透天厝前的人行道,「偏僻」是最接近這個小鎮的形容詞,小鎮的道路上平時不會有車輛經過,唯有在返鄉時節,才稍微有了些生氣。
當我們走出被房屋包圍的小路,橫臥在眼前的是一條水圳,從古至今,它灌溉了整片平原的稻作與花卉,如今,汙濁湍急的水仿若妳斑白的髮,不似以前烏黑,混雜著銀白的髮絲,成了帶著歲月的灰。
水圳很深,我一手扶著腳踏車一邊看妳,小心翼翼的走過。水花伴著吵雜的水聲,自圳底發出,妳卻不曾看它一眼。或許是這條走了數十年的道路,已經習慣;又或許是逐漸喪失的聽力,使妳進入一個無聲的國度。
而我知道一路上妳嘗試開口,問我的近況、我的身體、學業,用我不甚通曉的台語,我能夠大致了解妳的意思,卻無法順暢應答,只能有時微笑、有時用支離破碎的字詞,組織成完整的句子,並加大自己的音量,讓妳能夠聽得清楚。這時妳會露出微笑,當妳笑起來時,臉上的皺紋特別明顯,時間鑿出的刻痕,記錄著妳眸中深刻的記憶。
父親說,妳小時候特別聰穎,念完了小學,老師特地問妳,要不要繼續念初中。只是由於家中務農繁忙,所以妳放棄了學業。而妳也不曾說過任何關於妳的事情,只是默默的在家中與田間往返,行走在田埂和廚房那條狹窄、陰暗的走道。
沿著大圳不過多久,我看到前方的廟宇,那是我們第一個目的地,它傍著水圳興建,如今有五六十年的歷史,而我們快要抵達廟宇時,便看到其他親戚早已在香爐旁等待,他們見到我們倆,急忙揮手,我發現妳駝著佝僂的背膀,加快了腳步。
焚香獨特的氣味從廟宇中漸漸向外擴散,新春的廟宇湧現平時不會見到的人潮,跨過門檻,我們走進正殿,父親將點燃的線香交至每一位親戚的手中,我站在妳身旁,看妳顫抖的手拿著香,然後聽到妳說,先拜外面,再拜裡面。
我們一齊面向外頭,雙手拿香,這麼多年來,我從不知道外面是向誰祈求,而正殿中,又是供奉著哪位神明,總覺得每座廟宇的擺設與裝潢近似,而妳在每一座廟宇裡,嘴中總是念念有詞,然後拜了拜,才將手中的香放入香爐中。
當拜完正殿後,父親將供桌上的金紙給我,我熟稔的跨出門檻,轉向了右手邊燒金紙處,金爐中火焰沒有熄過,我摺著金紙,然後放入金爐。等到燒畢所有金紙,才返回香爐旁與親戚會合,這時,我看見妳手上端著一碗廟方提供的紅豆湯圓,送到我的手中。
吃下廟方準備的食物,可以保佑一年平安。妳對我說完,便離開了。
我吃下了幾顆微溫的紅白湯圓,便開始尋找妳的身影,妳瘦小的身軀時而出現、時而隱沒在人海之中,偶見妳與巧遇的鄰居聊上兩句,不外乎是「新年快樂」諸如此類的話題,我不清楚妳那個接近無聲的世界,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微微聽見廟方播送的宗教音樂;聽見我們扯破喉嚨的大聲話語,除此之外,妳所在的地方,是否便是一片的寂靜?
望向廟宇旁的一大片農田,冬末沒有大片金黃色的稻麥,卻是翠綠的蔬菜整齊的排列在其中,突然想起先前父親曾與我提起,妳最近也不常去田裡了,那塊三角形的畸零地,現在上頭只零零落落地生長著各式蔬果,雖沒有雜草叢生,卻不見從前作物繁盛的景況。
多年來,妳的膝關節已經不足以長時間支撐著妳,像是聽力受損般,妳能夠行走的距離,也隨著時間推移,悄悄、悄悄地被磨蝕,可妳堅持不換,不換上一副嶄新的人工關節,那些嶄新的事物似乎都使妳感到不安,明亮的醫院抑或者是便捷的手術。
妳寧可活在過往的時光之中,用一樣和藹的笑容、一樣道地的台語,面對著我們。
我聽到父親的呼喊聲並且示意要往下一座廟宇前進,我牽起了老舊的腳踏車,看見妳已沿著大圳行走,先行回家。我直到望見妳的背影越來越小,才踩下踏板,與親戚們繼續祭拜的行程。
之後與往年一般,行過相同的道路,然後進入相同的廟宇,廟中的雕刻與嗆鼻的香灰都沒有改變。當我們結束返家時,將近中午十二點,看著大門外,昨日換上的鮮紅春聯,它,是新的了。
褪了色的春聯連同金紙一同成了灰燼,擺放在外頭小小的金桶,而我拉開鐵門,看見妳從屋子深處的廚房走出來,用著緩慢的步伐迎接我們。
當天下午,我們收拾好了行囊,準備離開,要回到每分每秒都在改變的資訊世界,那裡有著川流不息的車子,加上不斷更新的面貌,每當自己一恍神,我們都變成新的。
妳站在門口,目送我們搭上親戚的轎車,我在後座與妳招手道別,與往年一樣的大門,妳亦站在與去年一樣的門口,舉起滿是皺紋的手,我想著,是否妳也習慣了這必經的道別?倘若妳不說,我永遠也不會知道。 車子駛離,我心中暗自的決定,當我在繁華、匆促的城市中,走遍了整個春天,那時,就會回來看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