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中,依稀可聞小鋼珠串成的拉簾線在輪軸上滾動,沙沙的摩擦聲是布幔正被拉至一旁,吱的紗窗聲後,淅瀝瀝的水流聲彷彿可見花灑在左右揮舞,葉上的晨露也順著這小雨滾滾而下。好像又寂靜了數秒後,傳來金屬門栓在關門後彈出上鎖的撞擊聲;門外是我不用看也能描述的景象,你正套著鞋,腰上圈著霹靂包,對摺再對摺的報紙拎在手上。現在是早上六點鐘,數十年恍如一日的畫面,門外那柱點燃的香一絲絲的隨風飄散。
你總是第一個進倉庫的,然後站在打卡鐘前打卡,雖然時間還早卻沒有太多空閒的時間,翻了翻近年才開始使用的記事本,感嘆一聲老了阿。
看著記事本,熟練的準備器械,雖然是日復一日的重複,但能不漏帶任何物品說明這是需要經驗與技術的。你望著牆上白板畫好的班表,人力的分配也不是簡單問題。時間就在這些重要瑣事中過去,其他工人也陸陸續續的打卡上班,機具一台台的發動測試,塵土被逐漸急促的腳步踢的四散紛飛。倉庫後頭的沙堆旁,工人戴著白手套握住鐵撬奮力將沙子一鏟一鏟裝袋。
砰!砰!砰!一包包的水泥被扔上車,肉眼可見工程車的避震一節節往下沉。早上八點鐘,砂石、水泥、機具都上車,分配好每人的工作,你督促著工人上車,拉下鐵門最後一個離去。
滿載的工程車是很沉的,避震非常硬,車上的人,閉起眼就好似乘著越野車在土坡奔馳,每一分的起伏都過度清晰,偏偏座位非常狹小,導致車上三人的腳常常瞌來撞去。車輛後頭的工具雖多有綁上繩子,依然還是晃的乒鏘乒鏘,警告標語的招牌,則被多綁了兩圈,緊緊捆在車體後邊的護欄上。
兩輛工程車一前一後停下,工人們套上有螢光綠反光條的警示衣,如救火隊般的衝下車;一人手中拎起那落在車門邊紅通通的指揮棒,小跑至車尾指揮來車;一人拉著護欄攀上車尾解開繩索,與下邊的工人合力卸下沉重的警告標語,小跑步扛至離車尾有10尺的地方,又火速折返跑的回來提起交通錐與警示燈依次擺上;另一人自車裡拖出個像開罐器般的長棍,一路拖拉的聲音聽起來既沉重又不甘願,直到被車輛前後包夾的中間那個地下水孔蓋前,拎起長棍將下方的小圓球勾進蓋孔,腰力全神貫注直達手臂使勁一拉,起了!隨著框啷聲再往後拖拉個幾步,那黑漆漆的洞口就全開了。
偶而會有幾隻小強驚恐的四處亂竄,提醒你底下埋藏了整個城市見不得光的生命力,是個不得人喜,甚至可能避之唯恐不及的髒活,但是你知道你必須下去。洞口邊鎖著ㄇ字型的鋼梯向下延伸,探頭看看,又依稀可見小強們閃著觸鬚爬進漆黑的角落。
你將腳探進撐開的青蛙裝,然後跳啊跳的由下而上將整件綠衣拉起,熟練的繞過頸後將橡膠繩綁好,工程車上的發電機已經啟動;橡膠褲管牽著嘩啦啦的水聲在密閉的大管子裡傳的老遠,遠到聽不見底。你一手拉著電燈,一手提著工具走在前頭,有光;卻驅散不了那股陰暗腐敗獨特的氣味,有的彷彿爛肉和著泥土;有的充斥化工金屬離子得氣味;最糟糕的是一旁有著養殖業的下水道,空氣水中土壤皆飄盪那滲透入裡的騷味,瞬間綁架了嗅覺,鼻腔無處可逃的被包圍,彷彿再見不到世上甜美的香氣,分秒皆使人心慌。我曾問你怎麼受的了,卻不知你怎能如此爽朗的回答我:「久了,就習慣了。」
底下施工的位置,早已經在與市府人員探勘的過程中決定,彷彿過乾而龜裂的水泥牆,不是過於乾燥,而是水氣滲入後脹裂了牆面,一眼就可以與光滑的牆面做出區別。水桶裡榔頭、鐵鎚、抹刀各式殺神,摻著泥水慢悠悠的在牆角等待時辰,電燈撐大眼睛,吊在牆上冷冷觀看。
當青筋爬上手臂宣示未來,舉著榔頭的不是手而是辛勞。
砰砰砰!像是爆開的麵粉袋,用力嘔吐一次又一次的汙穢,髮絲、眼角、鬍渣、上衣甚至呼吸的空氣都沾上不甘的怒吼,卻再沒人多看一眼,只是砰砰砰、砰砰砰的重復敲擊,落水的喧嘩,灑下大片大片的石屑在水面翻滾。
灰白色順著水流,飄向燈光看不到的盡頭,脆化的歲月已經盡數剝離,被水氣啃咬到殘缺的暗紅色鋼筋裸露而出,曾經烏黑油亮的剛硬不再,就算是外行,也會質疑這樣的樣貌能否負擔撐起管壁,撐住上方厚一尺有餘的路基土石,更不要說還要挺住路面上不時走走停停的車輛。
難保有天不會突然就轟隆巨響,張開了大口,將人車吃進嘴裡。
扛起電鋸緩緩靠近,迅速嘰的一聲,鏽去的鋼筋應聲而斷,馬上你又高舉起雙手的電鋸,嘰嘰嘰嘰嘰,一股焦糊味很快的加入這狹小的空間,鋼筋也開始一根根撲通撲通的落下。
你總說,做這種修補工程,就像是老中醫在幫人接骨,不只是接好而已,還會發現先天資質好不好,看出當初廠商有沒有偷工減料!
聽得我一愣一愣,原來還有那麼多名堂。
除了少數超大型的下水道,大部分的下水道都要低著頭走路,甚至有少數要蹲著走的,那可不只是腳酸而已,而是四肢都被束縛在小小的管道裡,可想而知還要做事是有多麼困難。
可你卻在這種地方,10幾年來已經輾轉走遍了大半個台北。
甚至帶著笑容跟我分享有些大到有魚有蝦的下水道,水質有多清澈。或是在我不乖時,恐嚇著要把我丟進滿是蟑螂的下水道,講的我光聽就嚇到全身發毛。
這樣的回憶真是讓我又好氣又好笑。
一年一度的八八節又快到了,偶然整理書櫃時,翻出小時後的相簿,裡頭都是膠捲相機洗出的照片,彷彿凍結了那一刻的時光,只是依然緩緩的褪去。而翻了幾頁之後,目光卻突然的難以移去,這是一張略帶模糊的相片,想來是母親偶然照下的佳作。
只見照片裡的黃昏,將沙灘上一大一小的身形,拉出一長一短的影子,當時的你是如此高大,只一手就可將我攬上懷裡,看著我露出微笑的臉龐,還戴著帥氣的墨鏡,梳著時髦的西裝頭,就這樣牽著我一步一步走過沙灘。
記憶是可以被掩埋的,但挖出後,將有如珍寶。
晚上六點鐘,鑰匙還在一樓碰撞,但我能聽出這是你的聲音。小時候的我最喜歡的就是馬上從二樓拉開窗戶去看是不是你回來了。今天回想起來,有多久,多久沒有這樣過了呢...十年、十五年還是都快二十年了!
我站在門前,為你打開了門,你的表情似乎有點驚訝,楞著讓我接過你手上的提袋,我在你來不及反應前給了你一個擁抱:「爸,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