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間的破裂老早開始了,有塊在青年時期消失的角落,像是不願意面對的地下儲藏室。
我把關係放在那,任它長滿灰塵蜘蛛絲,就像有天那些拉里拉雜的情緒,都將被黃灰色的塵粒淹沒,不去碰它,一切難堪都將風化去了。童年可以被現實掠奪,人去樓空的荒涼可以腐蝕整座的家具工廠,曾經那是我的家,現在他是資源回收堆積場。用紅磚砌起的三合院還留著,其他曾為這口子遮風擋雨的鐵皮,曾經如此堅實,直到一次颱風強襲,整座鐵皮架起的天花板塌了下來。一組全新的軌道車組裝好放那,模型車都還沒落地跑過,就隨著厚重的殘骸和積在上頭樹葉給壓扁了。我才發現,原來所謂的家是如此脆弱。
而童年像蝴蝶翅上的磷粉,就這麼輕易的化去了。
十九歲的暑假,任誰也無法脫離升學裡的不食煙火,那種純潔的感覺就像沐浴在聖光,好似讀書戰爭就不會發生一樣。在近乎荒廢的假期裡,決心跟著父親一起做裝潢,算是第一份有酬勞的工作。而我受雇在他之下聽從他,看他要我去做那些雜事,掃地清理手電工重新裝置管線便拍拍屁股走人的殘局。這是難得的機會,我們單獨相處最長的日子。度過困倦的早晨,早餐隨隨便便,看著各式種類的菜單,到頭父子點了兩份奶油厚片配大冰紅。一起度過乾澀毫無胃口的中午時刻,一隻鹹魚配飯就準備午寐。
我從來沒真正入眠過,我的腦子持續運作,你說是白日夢也好,你說是胡思亂想也好。我挺起正身往沉睡的父親看去,他躺在還未敷上磁磚泥地上,我坐在他丟給我一片輕簡的木板上,他說這樣睡起來比較舒服,過幾天你就習慣了,做工的人就是這樣將就地度過每日,將就地生活。諾大七八十坪的房子,有陽台和整排的落地窗戶,充足而時而刺眼的光線裡,向外看去是一列列火車從眼底駛過。陽台的設計充滿了戶外的風格,粗糙的岩牆和石板,可供夜歸的人換洗整天的偽裝。
那些零碎複雜的工作,工地混雜石泥和油漆的味道,機器運作的雜吵聲,反倒讓我想起了童年。 噴漆溢散在空氣,薄薄地著上木材表面,直沖鼻腔的臭味,嗆醒了麻木的記憶。磨飾木板表面,補土修瑕,砂紙抖落的粉末染滿整身,瞬間白髮蒼蒼,像弄翻胭脂。 拿著鋒利的刀片刮去多餘的膠漆,光這小小的任務,就麻煩至極,耗去大半天。拇指和食指,留下密密麻麻的割痕,深淺不一,削進一刀或成縱橫狀。看著父親的手更糟糕,不禁心疼。父親像是個藝術家,氣質與塵俗的工地並不契合,對於分毫要求嚴格,精準不馬虎。他又是個成就者,為人構成一個家的形狀,妝點人性的親和與溫暖。曾經出貨不暇,日夜趕工,數十人聽命於他。現在的他蹲在那領日薪支撐家計。經手不計其數的五斗櫃,梳妝台,書櫃衣櫃。他為許多人勾勒出家的形象,溫暖舒適。可他卻從來沒給過我安全感,永遠都像一座會崩塌的鐵皮。
有人說要治鼻竇炎之前,要把鼻樑給打碎,要先打碎才能從根本修復。可我手上這塊木材,劈了兩半是無法癒合的,只能在上頭用膠性液體塗抹,晾乾在噴上一層底漆,一層面漆,必要貼上木皮,煥然一新。小時候我不小心打裂了一塊木板,全身直冒冷汗的我跟父親說了這件事,那時做事時我小孩不能靠近,是怕危險,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屬於他的場域,不受人支配的。父親同我說,那塊打破了不要緊,密集板性鬆散。我問了父親何謂密集板,他說就是用木屑壓製而成的木板,批價便宜,大多用來裝飾,不當結構用。那這個呢,我隨手拿了塊問,這是密集板嗎? 父親說,不是那是夾板,多了兩層木板的密集板,可以耐久一些。
有時我們知道怎麼去修復一件家具或者物品,可是我們卻不懂怎麼去修復一段感情,甚至都成恨了,但破碎是無法重來的事。在潛意識裡我們都想取代父親。小時候時在青春期之前,總是和父親共浴,裸身相見。那時仰望父親是如此挺拔,一副飽滿的陽具在胯下擺盪,看著然後問父親,我以後會跟你長得一樣嗎,他說會阿,你也會長大,男生都是這樣你爺爺也是。那時別人問我你以後要成為怎樣的人,我說要跟爸爸一樣。那時我才知道,這是個無解的哲學問題。
祖父是做營建起家的,年輕時都在挖煤礦,後來經濟發展了,就在幫人打地基。整個家族跟建築脫不了關係,父親是么子,他不為別人蓋一個家的樣子,他給得是裡面的東西,為別人布置家的樣子,可他卻不會給我他心底的東西,而我猜想他壓根不知道家是甚麼感覺。聽起來像是不肖業者在兜售商品,不錯他這人是黑心的,任誰都看不穿他的心思,他總是迂迴閃避,把關係處理得模模糊糊,他是個上好曖昧的人,對至親也是如此躲躲藏藏。他能為別人妝點出一個家的模樣,那裏該有櫃子,這廂該擺上能掀起的雙人床,可在他心底或許不知道甚麼是親人的歸屬感。
剛開始受雇於人就要離鄉背井去中部工作,那時我一點也不難過,反倒開心,能不見我們就不見,沒是你也別回來了。我說了保重再見,沒說心底話。而我藏在鞘裡過銳的刀終就傷了自己。他像是消失了,唯一存在我世界的證據是定期匯入戶頭的帳款,和偶爾母親要我接聽的電話。從那時開始,我是家裡唯一的男生,那時我最討厭別人說,你跟父親真是同個模子印出來。我和他不同,我沒他那摩懦弱,我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像他一樣苟活著。
他從來沒有這麼踏實過,在歸途的列車上向我傾訴。他終於知道放下身段沒那麼難,在他放不下的日子裡,站在停擺的鋸台邊,一直看著一直看著。望向他沉默的背影,他轉身沒對我微笑,還是安靜如平常,但此刻的安靜讓人手足無措。他躺在沙發上睡著了,睡了一天再一天,曾幾何時我不再去跟他說話,從身旁路過一聲招呼都不打,或許破裂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我想我是恨他的,但越恨他我越是對自己殘忍。他離開家裡的那些時間,或許正確地說,這些日子以來他只是把家當作旅館一樣,吃喝拉撒,像個過客。那時我取代了父親,保護母親和長姐是職責,當母親遭人毆傷時,是我挺身阻饒,捨身像單騎的士兵。
逐漸別人這麼說道,你不像個小孩,卻也不是個大人。我看著電視裡演著的,一位中年相貌的中年男子,打住這麼看著他演戲,想要成為他要裝扮得像他,形成慣性的舉止。後來一次與父親的爭吵裡,父親沒像以前一樣抓了東西往牆上摔去,或者下去騎了摩托車油門死命地催著,像在逃亡一樣。父親看著我,然後他說,我在你心目中真的那麼差嗎。我說是的,你是個懦弱的渾蛋。
在幾秒的沉默後,父親淡淡說了一句「對不起」。對不起這句話像一道雷霆砸在我的頭蓋骨上,從來不會認錯道歉的父親,這麼說著,我對不起你,我不是個好爸爸。
那像是醫生最後一次大力的敲開我的鼻骨,一切關係感情痛苦都到底了,停止了。可以著手重建一個新的器官,重新來過。後來才發現我想成為的不是別人,而是成為我的父親。其實打裂開的不只是我和他的關係,還有我們其實相纏的靈魂與藏在血液裡的基因,其實他也是這場痛苦的受害方,只是我們都是第一次面對,為人子為人父。也許我們都太愚昧了。
父親總是說,先別去碰他,等補土風乾,在油漆上去,就看不出來這塊木板曾經壞過。所有的過去都難以追朔,等到又裂開一次,或許能再次修補好,又或許將破局收尾。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我祈禱他不再次損毀,像祈禱地震別再發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