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第二名
  • 適用身份:顏鈺峰〈簾幔之後〉
  • 最後修訂日期:

那天阿嬤精神好很多了,難得坐在床頭邊和你聊了那麼久。忽然,阿嬤說他想吃玉米,你二話不說跨上腳踏車騎去鎮上,沿著秧田邊騎邊哼歌,帶著過份的喜悅,竟連外套也忘記穿,三月的風還很涼,把你的兩頰吹得紅通,你微微壓著下頷,把高領毛衣拉起勉強蓋住了雙唇。這件毛衣是用過年阿嬤偷塞給你的壓歲錢買的,弟弟妹妹們都沒有,阿嬤唯獨給你,你跟他感情最好。

 

晚餐後父親騎著鐵牛車載你到火車站搭車回新店。路途上你的心情處於一種平靜與喜悅之間反覆跳躍,簡直忘了等等還要回醫院上大夜班。

 

和學姐交班完,你稍微巡了一下房,到底的那間病房大燈還亮著,裡面兩位阿姨都睡了,他們一定又和平常一樣,聊著聊著就昏睡過去了。你熄上大燈,替兩人檢查點滴,正準備離開前你瞥見窗簾沒拉好,你走近拉住其中一角,輕輕一揮,忽地一隻巴掌大的蝙蝠,黑壓壓的,像一隻惡魔的爪牙朝你撲來,你想尖叫,喉嚨緊縮,叫不出聲音,倒退幾步,急促地拖著僵硬的步伐離開。

 

整晚你的情緒焦躁不定,沒事就悶在護理站,一副心不在焉。除了剛剛在病房發生的意外插曲,你似乎感覺到還有什麼事情蟄伏在心底,伺機而動。

 

下班時,清晨的天空被蒙上了一片灰,玉子色澤的光輝從雲層之間的縫隙降了下來,絲絲柔柔,從天際到眼簾前,你眨眨眼,陽光搖晃如波紋。你抽出紙巾抹去腳踏車坐墊上的露水,踩著腳踏板,輪子滾動一圈又一圈,碾過了柏油路,也碾碎稍早的驚魂記。晃晃蕩蕩,騎到醫院對面街角的攤販買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再折返回住處。

 

才剛打開鐵門,電話鈴聲就響了。誰會在這時打電話來?今天不是輪到我on call啊…… 「姐,我們,在,醫院,阿嬤他…他走了……」大妹使盡力氣、克制情緒拼出完整的句子,模糊、語無倫次、哽咽、吸鼻涕聲。

 

「我知道了。」你不知道大妹有沒有聽到(或者電話早就交到小妹或弟弟手裡)立即把聽筒掛上。四周靜謐地詭異,眼淚直直地在冰涼的磁磚地上一一崩散,啪咑啪咑。你的魂魄如同被抽走,失去重心,整個人倚在陽台的玻璃門上,無神望向窗外,對面公寓頂樓十字架樣的黑色電視台天線,從這側看過去使你聯想起墓碑,緊接著,你腦海裡浮現當晚巡房時的情景,漆黑如地獄來的魔爪倏地迎面襲來,牢牢掐住你的心。

 

沒想到真的來了。你並非沒有想過死亡降落在阿嬤身上的那天,更並非不曾做過心理準備。

 

原來是迴光返照。

 

後來你從大妹那得知,醫生說阿嬤肝腎功能不好,當下你心頭狠狠一揪,滿滿的愧疚不絕地湧出。如果早知道阿嬤肝不好,我根本不該還買玉米給他吃,那該死的葉黃素!你在心理咒罵;同時,又有另一個聲音輕輕地撫慰著你:別自責,在沒有健保和農保的情況下,平時家裡根本沒有多餘的錢讓阿嬤去大醫院做身體檢查,身體不舒服,頂多只支付得起請鎮上的密醫打消炎止痛針的錢,這不是你的錯……

 

安撫歸安撫,你無法說服自己、徹底釋懷、無能為力,之於無法挽回局勢,你感到絕望。又尤其,那天當你從鎮上買玉米回家給阿嬤吃時,你坐在一旁看他開心、緩緩地用剩下的幾顆爛牙和金黃色假牙一口口啃著玉米,你兩手抓著木椅的兩側,雙腳勾在一塊兒前後擺盪,然後趁阿嬤不注意,湊到他耳邊悄悄說:「阿嬤,等我賺大錢,我帶你上臺北玩,去陽明山上看花!」

 

阿嬤停止咀嚼,眉心蹙起,又馬上消失,轉頭望向你,點頭說聲好。

 

當下你不是沒看到阿嬤表情的異樣,兩條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眉毛所匯成的無奈與哀傷,你開心過了頭,以為是自己看錯,不過是幻覺。

 

阿嬤真的走了。你在夢中偶爾會夢見那隻帶來噩耗的蝙蝠,彷彿牠長期盤踞在你心底幽微之處。

 

二十幾年過去,年輕時的自我譴責與悼念日漸褪色。即使再夢見那隻蝙蝠,現實生活的壓力像只橡皮擦,擦拭著即刻發生一些重要或不重要的大小事,只為把你推向前,逼你生活。

 

這段期間不乏包括了嫁人、遷居至桃園、換了醫院工作、生了個兒子,還有和丈夫離婚。

 

直到有一天,你上完小夜班,從手提包掏出手機,赫然發現有五通來自同個號碼的未接來電,那號碼似成相似,一時間在腦中也想不起來,當你還在狐疑,準備放棄時,電話來了,同個號碼。

 

接起的同時,你想起來這號碼是哪裡打來的了。

 

「您好,這裡是衛生署桃園醫院,請問是沈立庠的母親嗎?」對方的語氣溫柔而刻意冷靜,想必是護理師小姐,你沒有疑問。

 

「是,我是。」

 

「您兒子罹患了肺炎,是肺囊蟲肺炎,他請我打電話通知您……」

 

把車子開離停車場,你被從天而降的大雨驚嚇了一跳,啪咑啪咑地打在擋風玻璃上,雨滴迅速凝聚,匯流成更大的雨水然後滑落。你試著不去揣想,心底其實已經有譜。從桃園到中壢,路不是太遠,晚上十一點多,約莫十五、二十分鐘的路程即可抵達。

 

還記得剛學會開車不久,你很喜歡在放假且下著大雨的日子開車出去閒晃,沒有目的,沒有目的地,開上高速公路,在最近的收費站前一個出口下交流道,折返高速公路,回家。某次進家門不一會兒,立庠不解地問你這麼做的理由,還笑你浪費油錢,你將鑰匙圈套在食指末端不斷旋轉它,少女般摀嘴竊笑:「下著大雨的時候躲在汽車裡是種享受,雨越大越好,打在汽車外殼和玻璃上的聲音,多好聽!」你說不上來,不知道這樣解釋他聽不聽得懂。

 

「類似與世隔絕,又清楚明白自己還存在這片土地上。」

 

「對對對!就是這種感覺。」你拍手叫好。

 

你妄想前往署桃路上鬼打牆或迷路,如果能無限循環地開下去該有多好。

 

目的地終歸還是到了,你到護理站詢問病房號碼,護理師指引你,並且遞給你一只外科口罩,「弟弟現在身體狀況比較不好,所以……」「沒關係,我明白。」你面無表情打斷他的話,立即又補上了一句謝謝,這次是面帶笑容,然後才戴上口罩。

 

立庠瘦了一圈,兩頰凹陷,顴骨明顯。你雙手顫抖緊握,指甲插進掌心,留下了暗紅色凹痕。

 

「嘿!」他有氣無力地喚了一聲,吸了一口很深的氣,欲言又止,「對不起,我……」

 

「HIV。」你故做鎮定,慶幸淺綠色外科口罩遮蔽你一半的臉,你感覺得到自己嘴角是抽搐地在說這句話。

 

你倆四目交接,陷入一片沈默,立庠微微張開嘴巴,似乎要說些什麼。

 

你在心裡吶喊:「快辯解!講什麼都好,說你沒有,不是HIV!」。

 

「呃,是護理師剛剛跟你說的?不對,他們明明答應我不會主動告訴你。可是你怎麼會……」他錯愕地愣了一下,將視線移開,臉部的肌肉因為緊張而顯得僵硬,兩條眉毛緊皺在一起,但過沒幾秒,又舒緩開來,嘆了一口很長的氣,他沒有答案,於是又把目光移回你眼底,把發言權交還給你。

 

你僅存的希望落空了,雖然這樣的答案完全在你預料之內。「放心,沒有人跟我說。我只是用我的經驗和知識去判斷而已,你太小看你母親了。」你故意挑挑眉,一派輕鬆的口氣,化解氣氛的尷尬。你彎腰用手扶著躺椅,支撐隨時可能會昏去的身體,坐了下來。

 

你的太陽穴異常的緊繃,有些事情正如鍋裡的沸水中,自鍋底竄升的氣泡──立庠在大四準備研究所的日子,有天起床高燒不退、脖子淋巴腺種大,連續兩三天陷在床上,但手上仍堅持舉著那些你一丁點兒都看不懂的外文教科書。除了上廁所、吃飯才勉強爬起來,然食慾也不振,此狀況持續了快一週,他受不了請你帶他去看門診,還打了退燒針,隔天燒是退了,身體卻起了紅疹,從四肢蔓延到脖子。你和他都以為是單純的過敏反應,沒多憂慮。過沒幾天疹子退了,你鬆了口氣,不用沒日沒夜地看他折騰、煎熬。他也恢復考生所謂的正常生活,繼續熬夜、看書、考試、熬夜、看書、考試、熬夜……

 

感染後潛伏期的初期症狀。

 

是的,那時的你跟在病房裡的你的處境沒有兩樣,看著兒子,明明就在眼前,實則遙不可及,什麼忙都幫不上,除非他自己有自知之明、自愛、堅強,才能熬過自己種下的果。

 

喔對,你對立庠感染HIV的途徑沒有太多疑慮,沒有九成,也有八成是透過不安全性行為!

 

一來,還不是那個自以為、肥肉橫生的護理長(你一開始是蠻尊敬他的,事情發生後你才給他冠上這些形容詞的):當你把兒子考上台大外文所當作喜訊分享給他時,他皺起眉頭俏皮地說:「唉唷!外文系裡很多男生都是gay耶,你可要小心!」你一時沒意識過來,他瞇起原本就已經小到幾乎要看不見的雙眼,露出叢雜的細紋,輕拍你肩膀嘟嘴笑道:「沒事沒事,我是說要叫你兒子小心不要被那些噁心的人給騷擾了!」

 

二來,也許真的受了護理長那番話影響,立庠考上研究所搬去臺北外宿之後,你開始憂煩,倒不是恐懼兒子真的是同志,而是掛心他不懂得保護自己。在醫院你也認識幾位男醫師和男護理師都是同志,你對他們印象都很好,還比多數你認識的異性戀更直爽、有正義感。

 

你知曉一個人的人品好壞無關乎性傾向。

 

更讓你不解的,是立庠竟不讓你成為他的臉書好友。還好他確認小妹的好友邀請,於是你和借小妹臉書帳號密碼,就可以偶爾關注兒子的狀況。下班返家,即便再累,你必定會打開電腦瀏覽看他一則又一則的動態。隔著沒有溫度的網際網路,你滲透了立庠與你之間那道隱形的隔膜,漸漸接近他赤裸的那面。

 

你倆感情不是不好,你自認挺不錯的。出門逛街他會主動牽起你的手,當你在服飾店徘徊將近一小時,猶豫不知道該買哪一件時,他不會抱怨,適度地還會給你建議。

 

日常生活的對話,他至多也是和你分享他去士林王家前靜坐抗議、關場工人權益抗爭、跨年沒去看煙火,反而去自由廣場參加反媒體壟斷的集會、反核遊行等等的心情,亦是差點被抬上警車的驚險趣聞。

 

「被警察抬走?」你說:「你們又沒犯法,憑什麼!」

 

「你都沒關心時事!不過真的超驚險的,他們直接扯我的後背包……」他扒了一口犯,滔滔不絕,中間還會穿插一些學校社團的事。他的眼底是暴風的雨夜,青春的熱血和正義感充斥著他的血液,然而處處是曙光。你既羨慕又操心。

 

靈魂在灼燒,刺痛著每條神經。母子倆從小到大朝夕相處,卻隨著一次次太陽的升起和墜落,你漸漸看清彼此的距離和生活,除了血緣,不再有親密的交疊。

 

他隻字不提同志的相關議題,連試探都沒有。想必他深深恐懼你未知的反應,就怕你無法接受這樣的他,真正的他。

 

他若再失去你,他誰都沒有了。他父親,你丈夫,早就跟同公司裡老闆的秘書小姐跑了,離婚後更沒打電話慰問自己兒子的近況。

 

臉書裡的立庠是你沒看過的,他積極分享關於哪個藝人出櫃、美國哪一州同志婚姻合法通過等新聞,還曾看過他批評系上某位教授在課堂上辱罵同志噁心的事件;也不外乎去酒吧拍照打卡,和他合照的友人清一色都是男性,髮型跟醫院裡認識的男同志醫生、護理師大同小異。令你驚訝的是,那年同志大遊行的新聞報導上,你驚見兒子的身影穿梭在人群當中,高舉「婚姻平權」大大字樣的牌子。彼時你更加篤定他的身份,持著一絲僥倖的心態,其中難免摻雜擔憂等情緒:抱不到孫兒了……

 

是不安全性行為導致的吧,雖稍稍存有疑心,也不敢往其他方面去想。

 

工作人員的字樣徐徐地浮上,主要演員是你和立庠,銀幕黯淡,電影散場,你還坐在裡頭。

 

一股熟悉、噁心的感覺溢了出來,和阿嬤過世時相似,宛如犯了何等的滔天大罪。心臟被地獄竄起的烈火包圍,搏搏亂跳,你一度想猛力垂打那該死沒有規律、亂極了的心跳,想賞自己耳光。

 

給予自由、寬容的愛,為何發生在自己身上偏偏過了頭、傾斜而扭曲?

 

先是阿嬤,接著是自己的寶貝兒子。

 

你恍然自己的命運早已捲入漩渦,似成相識,全新的打擊,逃不出來。

 

「我學醫、照顧病人,成為一名護理師,幫了這麼多人,到頭來,自己最深愛的人卻救不了……」

 

脫去口罩,忍不住脫口而出。日積月累而成莫名、說不出的壓力及苦痛,硬生生被你塵封在過去,自作聰明認定它們已經準備好要從你生命中淡出、朽爛,然而它們好似擁有自己的性情,流連於生命的左右,躲藏於被你忽視、遺忘的角落,等稍不注意、等它們終於受夠了無聊的躲貓貓遊戲,就這麼跳出來了!你有種被嘲弄的羞恥感。

 

你重新抬起頭,立庠呆愣愣躺在病床上盯著天花板,一動也不動,你看見他的右眼有淚水滑落,他翻身背對你。沒一會兒,他打起鼾來,沈重且急躁。那一晚你輾轉難眠,一方面是躺椅有點硬睡不習慣,另一方面是心始終掛在立庠那。

 

黑夜好靜,病房外時而傳來護理師經過的細碎腳步聲,很輕很柔,與夜晚緊密伏貼,毫無差別;時間好短,思緒跌宕起伏如此澎湃,載浮載沉──「炒蘿蔔,炒蘿蔔,切、切、切!包餃子包餃子,捏、捏、捏!」你和立庠兩人的聲音迴盪在耳畔。

 

那是你年輕時和兩、三歲的立庠躺在床上時常玩的遊戲,他負責說台詞,你則做動作,用指尖在他白晰細嫩的手臂上輕剁、滑過、跳舞、捏揉,你逗得他咯咯發笑,「媽咪,換我換我!」他用他那多麼小的手握住你的手腕,模仿你的動作。「炒蘿蔔,炒蘿蔔,切、切、切!包餃子包餃子,捏、捏、捏!」你們同時喊道。

 

時間挽不住過去,你們在時光之河上漂流、改變,變成忽遠忽近、熟悉又陌生的兩個個體。

 

也許,現狀種種的一切對你們來說才是最好的吧。立庠比你提前一步找到生命的立足點和依恃的理念,你們終須脫離彼此,離析出全新的自己,而不只是倚賴對方。   

 

你依稀記得,你好像有被冷醒,抑或是病房內的窗簾被風吹得膨起,然後又瞬間扁平,來回之間拍打玻璃的噪音將你吵醒。你拖著沈重的眼皮,憑著窗外的微光,起身走過病床,小心翼翼重新替立庠蓋好被縟,彎腰親吻他冒汗的額頭。你關上窗,正要走回躺椅繼續休憩之際,你遲疑了,回過頭凝視左手邊沒拉上的粉紫色布簾,

 

外頭一片荒涼,遠遠可看見一動也不動,如星辰綻著朦朧胡粉色的路燈、零稀汽車無聲騁馳,兩道藤黃色流星般從眼前劃過,消逝在背後的地平線、檳榔攤外的七彩霓虹燈,不眠不休地轉動城市和鄉鎮,點亮了生活的苦悶。微弱的光源灑落,映出你臉龐的輪廓,看上去有幾分憔悴,眼眸中還閃著幾滴因打呵欠,臉部肌肉壓迫到淚腺所流的淚珠。

 

你本不想去動它的,但這間病房的窗戶面向東方,早晨的陽光會直接曬進來,打在立庠臉上,勢必會影響他的休息。可是……

 

你木木然地站著,寒顫一陣陣自腳底升起,背脊刺而麻,打了個哆嗦,顫抖的左手緊抓著窗簾的一角,僵持不動,你不敢,但立庠他……

 

你緊閉著眼,緩緩、無聲地將窗簾拉上──忽地一隻巴掌大的蝙蝠,黑壓壓的,像一隻惡魔的爪牙朝你撲來……

 

重新張開眼,一片黑漫漫,什麼都沒有。

 

你鬆了一口氣,胸口快喘不過氣,記憶頃刻被猛烈翻攪,你再也承受不住了。太多太多一時無法理清的糾結、斷裂的思緒及記憶,如同踩空了,從雲的彼端墜落,漫天遍野,一陣混亂。你大腿肌肉痙攣,跌坐在一旁,淚水整陀整陀地傾洩。

 

「阿嬤,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的…阿嬤……」

 

清晨,清潔的阿姨來病房打掃,看見你畏縮在牆邊,把你叫醒,扶你回躺椅上休息。

 

肺囊蟲肺炎治療後期,立庠除了一天吃四次的撲菌特(1),也正式服用抗病毒的藥,一輩子的藥。

 

立庠出院那天,全台一整天幾乎都浸在大雨之中。下午下班,你急急忙忙收拾東西,開車趕去署桃接他。他已經收拾好東西坐在床尾等你,「你再等一下,我先去付錢。」「不用了,我已經付了。」他低低笑,走過來牽起你的手。

 

車窗上的雨滴有大有小,它們迅速凝聚,匯流成更大的珠兒後滑落,有的則被風打散、分裂,有如變化萬千透明的冰裂紋。你說:「我們好久沒有在車子裡一起躲雨了。」立庠馬上接著說:「類似與世隔絕,又清楚明白自己還存在這片土地上。」

 

兩人互看了一眼,放聲大笑。

 

一直到後來,你都不曾問起立庠究竟是如何感染HIV的。過去的浪頭早在岸上蒸發得一乾二淨,未來還有得拉扯、撞擊呢。

 

立庠研究所畢業後,由於免役的緣故,外加一位熟識的同志長輩作家的推薦,順利在一家出版社任職翻譯的工作。並且,他還搬回桃園和你住在一塊了。只不過,他始終沒開口,關於「同志」(自己)兩個字。

 

星期日的早晨,立庠還沒起床。你泡一杯即溶咖啡,坐在餐桌前翻弄那一疊宣傳單。你右手撐著下顎靠在餐桌上,偏著頭,視線從左肩穿過客廳,終止在陽台前,陽光被那片簾幔隔絕,儼然變成一個灰暗暗,無法令人打起精神的空間。

 

你站起來之前又啜了一口咖啡,當作是一口濃烈的酒,要為自己壯膽。佇立在陽台前,凝視這塊分隔了你和窗外世界布,水淺蔥色底、白練色緞帶捲紋的窗簾。立庠尚未搬回來住之前,你從不會去動這塊布,自始自終都讓它維持敞開的姿態;週末下午立庠癱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偶爾會動手把它闔上,說電視螢幕會映射出陽台的影子。

 

簾幔之後,不會再有什麼值得你慌張的,即使它無法為你抵擋生命漫天而來的傷害,無法阻絕死亡於之外,可現在呢──你向前一步,兩側的布交疊之處散著柔柔的光輝,起先你掀開一角,然後是整片──日光正燦爛,微風吹拂,塵埃翻飛。

 

從自家公寓的十二樓眺望出去,原來如此壯闊。視線沒有終點,落在比邊陲處更遙遠的地方。

 

中午,你下廚煮了幾道立庠愛吃的菜:酸菜炒大腸、蛤蜊蒸蛋、米酒炒地瓜葉、山藥雞湯。香味四溢,無孔不入,他衝出房門大叫:「太香了吧!」他梳洗完,幫忙添好飯,將菜端上桌,擺好餐具,迫不及待坐在餐桌椅上,前後擺盪著兩腿,還哼著歌。剎那間,你以為看見了還在念幼稚園的那個立庠。

 

你夾幾片地瓜葉到立庠碗中,沒有直視著他問道:「多元成家草案要去哪裡連署啊?」其實在他出院後的沒幾天你就連署了,也上網去紅絲帶基金會報名了志工服務。

 

他沒回答,埋頭囫圇吞棗把飯吃完,迅速收拾碗筷到流理檯。「你沒回答我,我要請我同事他們連署耶!」你刻意放大音量在他背後喊道,竊笑。

 

「好啦,我等等把網址貼在你臉書上就是了!」他想生氣、表現出不耐煩,說著說著不自覺笑了出來。他關上房門。

 

你還沒會意過來之前,他從房間探出頭來又說:「還有,午餐很好吃,謝謝!」 你沒聽錯,他說要把網址貼在你臉書上。

 

(1) Baktar,中文名:撲菌特。用於細菌引發之各種感染病症,包括泌尿道、肺、耳朵、消化道的感染。也用於治療旅行者腹瀉,及預防與治療由肺囊蟲引起之肺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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