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和B是認識的。
如果不認識,為何把他們寫進來?或許一開始互不相識,但因為某些事件產生某種關連,導致他們走入彼此的生命當中……好吧,有時某種關連並不意味著彼此應當相互認知,換言之,他們可能具有某種關連,卻互不相識,屬於平行世界的兩個人物。
然而,即便取消平行世界的設定,這個文本所假設的世界,只有A、B兩個人,他們仍然沒有必要透過建立彼此之間的關係(例如對話或肢體交流?)證明自己存在,一旦有人閱讀,它們各自的獨白以及所表現的種種行為──甚至不用說出來,只要內心的思緒流動,便足以與看到這段話的人產生關連,其中一方是另一方的鏡子,藉由彼此的凝視看見自己的存在。
如果A、B兩人在設定上不具有關連性,卻又同時存在同一個文本世界裡,便產生了矛盾,因為他們必然先滿足「同時存在於同一個文本世界裡」這個關連,考量到小說不必佈置太多人物,單一主角仍可成篇,留下A或B便可以把一個故事說完,也得以避免關連性矛盾的問題。
要刪去A或是B呢?對於學生而言,這樣的疑惑好比面對選擇題時,剩下兩個答案卻無從挑選,關乎到個人升學,事涉生涯發展,舉步維艱;卻也僅僅一題而已,於整張考卷上的占分不大,且毫無判斷基準只得瞎猜,而顯得不那麼重要。
但還未被賦予任何特徵的A與B理當無所差別呀。
A氣得跳腳,急著辯解:「絕對不可以把我刪掉!我可是A欸,是英文字母裡的第一個符號!是最先出現的,上帝最先創造的人類亞當──Adam,他名字裡的『A』就是我呀。亞當是上帝之後,第一個具有上帝形象的人,而我呢,就是他名字裡的第一個字母。整個聖經,不,應該說是整個西方文明,都是從這個人物開始的,故事總要先出現A才合理──即便再也不會有其他人出現了。難道,你曾經看過任何正式文件中,印有頁碼的紙張是從第二頁開始標記起的嗎?」
B忿忿不平地說:「雖然作者尚未給我們明確的形象,讓我不知道你的性別,說真的,我也還不知道我自己的性別啦,但是,你骨子裡充塞了一種落伍的白人男性沙文主義,哼,居然還拿亞當自居,你是不是一個人都還不知道,更何況是亞當,你目前只是一個字母、一個代稱,搞不好故事後來你只是一條狗;況且,現在也不是中世紀了,你拿聖經啦上帝的,根本沒有人會把你當一回事。再說,這些文字不是英文,是中文……不是標楷體噢,而是新細明體(註:礙於種種規定,我只能使用新細明體打字書寫,另外,為了避免驚嘆號拉得過遠,導致閱讀上的疏離,容我向閱讀到這段文字的人提醒,這段括弧結束之後會有個驚嘆號,就快要到了,就在這邊)!在這個文化脈絡底下,你拿英文字母自居根本毫無意義,我認為,年輕學生本來就帶點反叛的特質,意圖藉由脫離僵化的思考模式,找尋自我,因此,整個故事的第一人根本不必要是從A開始,而是可以是從我,B,開始。」
我不曾想過他們說起話來會如此冗長,或許,這是一種面臨生存危機而啟動的防衛機制。
即便我再怎麼想出B說的辯解,我仍脫離不了由「A到B開始申辯」的僵化順序,打從被賦予名字之初,角色往後的一生便已決定如何進行。第一句的「A和B是認識的。」以及前兩段敘述可以得到證明。
為何我不選擇說「B和A是認識的。」並且讓B先行申辯呢?這仍可能是源自於一種說話的習慣,讀者大多也容易對於先A後B的敘事模式感到習慣自然。
B剛才提到「中文」,讓我開始思索,何不讓C或H出場?這兩個字母比起A、B,更可以達到對應中文姓氏的效果,讓讀者自行去對應到如chang、chen、huang等幾個大姓氏,藉由這幾個人口較多的姓氏,讀者自己或身邊或多或少有這樣的人存在,令這些腳色們的性格,或是敘述者所缺漏的空白處,藉由讀者週遭的家人朋友補述完成。
一個與現實生活產生連結的作品,似乎是有點小聰明的作法,骨子卻匠氣十足。
也可能一開始便不應該按照字母順序作角色命名,應當倒過來,從Z、Y、X開始命名,如此帶有一點數學公式的味道,呈現了機械論式的人類命定性與無奈。
然而必須考慮到Z這個字型跟數字2過於相似,如果故事中出現了「2012Z從大學畢業」這樣的字句,便容易造成讀者的困擾,還好這個問題並不算太嚴重,只要不提及Z便可以解決。
(在寫完此段時發現極度口語的現象,產生一種在寫獨白的錯覺,那麼姑且就當作我,作者的獨白。)但就在我剛剛google一下,根本沒有X開頭的姓氏(參照:http://mail.mcjh.kl.edu.tw/~lin/teach/spell/spell.htm,會不會是我根本懶得點「領事事務局」這個比較正式的搜尋結果的緣故?),或者,乾脆以Xperia來作為角色命名,反正這年頭連Siri都可以演電影了,艾克斯培利亞算什麼,另外一個就姓楊,這名字暗示故事中外國人會與一個台灣人(或者任何華人)有所交集,具有國際化的視野。
突然感到以往的人使用英文字母作為人物代稱的作法,產生了諸多困擾(這也可能是本質問題,從命名到往後的正名,一直存有爭議),但我又不大願意使用甲乙丙丁,一方面使用乙會面臨與使用Z同樣的問題,要從甲直接跳到丙丁又不是那麼容易,關於這點與前述A、B的情形差不多。
另一方面,則是對於某甲與某乙這種故事敘述情節,感到枯燥厭煩。引述一段:「甲委託土地代書乙為其辦理土地登記,並將自己之身分證影本、印章與印鑑證明交付之。詎料乙竟擅自以甲之名義將土地出售並移轉登記予知情之丙……」像八點檔連續劇,似乎只有國家考試當中,才會出現這種故事情節,我希望這部小說能帶給作者輕鬆愉快的閱讀經驗,而不是處處讓考生想到「該去準備考試了」。
A突然插話:「隔了那麼一大段才輪到我說話,這個作者也真夠狠心!讀者大概也忘了我和B的爭執了吧,算了,前面一直輪不到我講話,我氣也消了,況且,既然我人還在這邊,就代表我沒有被刪掉,因此我再也沒什麼好爭執的了。」
B坐了下來,腰桿挺直,肚子推積出兩層肥肉,心驚,卻故作思索貌,說:「我想我們搞錯了,我們搞錯方向了!打從我們出現的那一刻起,便受到作者的擺佈,我們的性格、對話以及可能遭遇到的事件,全部都是作者所操弄的。為什麼我們會說中文?那是因為這個作者出生在中文語境,只擅長使用中文進行表達;為什麼我們要發生爭執?因為如果這篇小說不具有任何衝突點,便不具有情節;為什麼我們存在?我們只是為作者服務,成為小說構成要件的人物之一,就連我們說話的方式,都跟一般小說不太一樣,作者反而比較像在用命令句,命令我們做哪些動作,同時說些什麼。」
A聽完時,繃著的臉帶點慍色,雙手插著腰說:「你幹嘛突然講起那麼一大段的話,搞得一副在獨白似的,你又把整個焦點給搶走了啦!」
B狀似毫不理會,卻手遮著肚子說:「也就是說,我們根本就沒有自由意志……?存在,或者不存在……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
A臉部放鬆,情緒緩和下來:「什麼自由意志?」
B凝視遠方,若有所思地說:「就是說,我們沒辦法按照自己的意思做出選擇。我們沒辦法選擇不要出現。人出生之後,所說的話,所能夠想像的事物,無不是經由外在事物,透過學習而來,組合而成。事物的運行結果,很可能早在一開始便已決定,打從宇宙大霹靂之後,便決定所有的物理定律以及天體運行方式;人類所有的表達,在思想成型前,其大腦、中樞神經系統以及周遭環境,便已開始運作出思想的內容,人,根本不具有嚴格意義的自由意志,沒有創造力可言,人只能不斷的模仿,模仿大自然,再模仿前人,因此,文學作品也只能不斷地模仿,甚至抄襲。」
A坐到B的身旁,皺起眉頭:「我們沒有個人意志?所以說,我根本就沒有自己的想法?」
B:「很可能吧,我們目前只是兩個英文字母,這是不爭的事實呀。我會說出這句話,也是作者寫出來的;而我們接下來要說的話,也都包含著作者強烈的意識形態。」
「那我們究竟在這邊幹嘛?」A四處張望,想在一望無際的空間裡尋找些什麼,卻一無所獲,才轉過頭面對B問:「等待果陀嗎?」
B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表示:「這就得要看創造我們的作者究竟有多大的功力了。」
A覺得很驚恐,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何會跟你一起坐在這個地方,這裡根本空無一物,對於自己的過去,我從哪裡來,我的童年,我的人生目標,全都一無所知,我只是一台以血液作為電力,以肉體軀幹作為外觀材料的電腦罷了。」
B覺得有點可笑:「阿……恩,說到這個,不是我想潑你冷水,但前面也提過了,你我目前都還只是個英文字母而已,還不算是一個個人。」
A:「真的嗎,可是……我還以為我自己就是亞當。那至少讓我當一下這篇小說的亞當嘛。」
B不理會,繼續說:「也或許,人類還是可以在一定條件下作選擇。在一定的條件下,人還是具有自由意志。人雖然不能選擇要不要走上人生這條路,卻能選擇往後的路要向左還向右走;作者可以在我們之間作出刪去的選擇;當初亞當和夏蛙可以選擇不吃智慧果;所有的犯罪者在犯罪之前,都能決定他是否要犯罪。不過,說到這裡,作者功力也太差勁了吧,明明在前一場談話之中,我對亞當抱持著輕蔑的態度,甚至還忽視A再次崇拜亞當的台詞;但到了這裡,我卻回過頭來拿亞當作為舉例,產生了我這個角色前後不連貫的問題。」(藉由B的口說出這些話,才能提前避免掉讀者的評論,畢竟我已經先把讀者可能會想說的話說出口了。)
A指著我:「嘿,你也太奸詐,躲在括號裡面說話。」
B在一旁附和:「哼,礙於不得於文中公開作者身分的規定,我無法指名道姓,但作者呀,你可不可以不要躲在括弧後面,此時你說的話根本不必運用所謂的現象學方法,將你認為不重要的話,懸置起來『放入括號,存而不論』,這樣一點也沒有作者的擔當,身為一個作者,整個文本創造者,如何書寫本來就是你能夠自主決定的。」
我:「好吧,那我就把我剛才說的話,再說一次好了。藉由B的口說出這些話,才能提前避免掉讀者的評論,畢竟我已經先把讀者可能會想說的話說出口了。」
B左思右想後說:「既然作者都出現了,趁這個機會,我想抗議,為何我要扮演討人厭、老愛掉書袋、一副自以為是又高姿態的文藝青年?」
A驚呼:「而我就是那個作為對照組,有點情緒化、說話幾乎不經大腦的角色?」
我:「我也不知道,這篇小說寫一寫就變成這副德行了。甚至在最一開始寫的時候,上面這段對話你們的角色是反過來的,但經過好幾次修改、校對之後,卻成了現在這樣子的結果,或許,在我創造了你們,A與B之後,你們就真的有了自己的生命吧。」
B:「其實一開始,這篇文章還蠻像散文的,直到後來,作者你拋開沒有束縛的文字,並且不躲在括弧裡,與我們一起使用引號,展開夾縫中的人生,一起成為小說人物,我才頓時明白,打從一開始作者也是小說人物之一,而作者的敘述就是小說人物的獨白。」
A突然大叫:「而這篇小說終於要結束了!可以放讀者去休息了。」
B憂心忡忡地說:「但這也代表我們角色的任務告了一個段落,我們將不會再出現了。」
A:「對噢!所以我們還有可能出現在其他小說當中嗎?還是說我們等於是死了?」
可以確定的是,即便A和B開始時並不相識,於小說進行的過程中也未有任何相認知的可能與情節設定,他們依然產生了關連,就連我──作者也涉入其中,成為角色之一。
然而,這篇小說結束時,A和B彼此算相識的嗎?他們彼此皆無個人資訊可供交換,不符合一般人對於認識彼此所需的先備條件,但他們展開了對話,在A和B的生命當中確認過彼此的存在,藉由對話,他們能逐步發現彼此的性格。
筆行至此,尚未形塑各個角色明確的臉孔、性格,也仍未對他們所處的場景作出描繪,隨意將兩個面目模糊的角色丟在空的空間之中,進行毫無頭緒的對話,甚至也 看不到任何情節進展,這大概又是一篇不太寫實的作品,可以說是一篇濫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