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又輪到我處理螃蟹,默默地走到門前的水盆,注視著水裡的小生命。他們的生命數分鐘後將終結在我的手上,一雙雙從胸甲裡伸出的細長眼睛好奇地四處環視,卻深不知面前就是他們的刑場,直到我伸手隨意抓了一隻,其他的螃蟹才發現情況不對勁,慌張得將原本收在身體下的步足迅速地伸出,不規則地爬動,試圖要逃竄。只不過為時已晚,我毫不留情地將螃蟹抓起,先拆開胸甲,讓蟹鰓、蟹腸、蟹黃、蟹膏等暴露在空氣中、腹部上的也蠻力地用手指掀起、再摘斷大螯,小心翼翼地把器官拔出之後再用水柱沖走,同時不沖掉蟹膏跟蟹黃,到此螃蟹才是真正死去。過程沒有哀嚎,也沒有血液流出,一切都是在無聲的掙扎中進行。連接在胸甲上的雙眼,依舊伸出在外,卻是無力的往兩旁亂擺,不再四處探看。
我的老家是賣海產與辦桌生鮮貨物的中盤商,每當我回去老家的路上,只要越接近老家,魚腥便漸漸撲滿鼻腔。鐵門捲起,不是客廳,是兩戶打通成一戶的大店面。從門口看進去,右側堆放著各種工具與大小不同的刀刃,有的利、有的長、有的齒狀,是用來結束堆放在那一箱又一箱、一袋又一袋的海洋生物的生命。這些利器都有各種不同的特質,以針對每種不同海洋生物的生理構造進行破壞與分解。小時候,一幕幕怵目驚心的場面就不斷在我的面前上演。
記得在我五歲那年,乘著父親的車從台中南下回到老家。那時候剛好是春節。家中過春節的方式與普羅大眾的家庭有相當大的差異。在一般的家庭裡,春節,剛好是一整年用來放鬆的節日,和親朋好友通霄、守夜打牌或者互相問好拜年。這些年,大家都越來越不在意過節習俗,也隨著時間的走動漸漸地流逝。有些人趁這個時間出國旅行,而不再回婆家、娘家。然而,傳統的過年能夠輕鬆和樂一直是我的渴望。到目前為止,我的過年都圍繞在慌忙與緊張的氛圍裡。
五歲那年的春節是我人生到目前最難以忘卻的一次,是因為五歲是一個記憶的分界點。之前的記憶因年紀尚小,所以只有模糊、破碎的影像。五歲之後,雖仍不瞭解人情世故,但已能粗略分辨出眼前的景象是如何。我下了車,看見的不是大家和樂相互拜年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兩個大的水缸,擺在老家店面的中央。一個水缸中裝的是的斷了氣息的鱉,另一個則是已經漂浮在水面上的龍蝦。每隻鱉的軀體幾乎不完整,背甲均遭割除,體腔中的內臟也消失。我看見二阿姑拿著刀子不斷的剁肉,手上布滿鮮血。二阿姑是海產店目前的經營者,因為店裡人手少,所以包辦許多大小事,包括殺鱉。她坐在門口的凳子上,身邊有兩種工具,銳利的細刀和類似螺絲起子的棒子,只是原本的尖端處呈現鈍狀。她從左邊的箱子裡抓出一隻活跳跳的鱉,在她手中不斷拍動四肢把身上的水滴濺成水花滴到整個地板,想要逃脫。但是只見阿姑用俐落的手法迅速從鱉背甲與腹部相連處劃上一刀。鱉的背甲與身體分離,二阿姑打開鱉的身體,隨後將內臟挖出,裡頭還有來不及生出的蛋。鱉的內臟無人食用,只能挖出後隨意丟棄在一旁,待最後清理時,沖至水溝,蛋則是被扯下後放到旁邊的盒子裡,因為這是美食之一。而那隻面目全非的鱉被二阿姑隨手一扔,丟進大水缸,裡頭所有的鱉都如同這隻悽慘,沒了背甲,也失去了賴以維生的內臟,只能慢慢等待被烹煮後送上餐桌。而另一缸的龍蝦呢?雖然能保持全身的完好,卻被二阿姑整袋丟進淡水的水缸。龍蝦在水裡一開始雖然活動自如,但是過了沒多久,便看到龍蝦接連浮上水面,因為龍蝦的身體無法適應淡水,所以會逐漸死亡,如同二戰時期被關進毒氣室的猶太人那樣的悲慘。
這種景象被看到被一個未見過世事,懵懵懂懂的五歲孩童毫無心理準備的撞見,怎能不怵目驚心?幼稚園課本中那可愛的螃蟹的下場竟然是這樣?我被嚇得在原地動也不動,並本能地放聲大哭,這一哭讓原本在工作的親戚都停下手邊的工作,將目光轉移到我的身上。從這些親戚的眼神裡,我可以知道他們正在想:這孩子有什麼問題嗎?在原地哭上有五分鐘之久,阿嬤才急急忙忙地走了出來,把雙手的血液擦在滿是血漬的圍裙上。
「孫ㄟ,尬阿嬤共,哩那勒哭?」
「外面好可怕。」
我用啜泣的語氣跟阿嬤說,後來阿嬤只跟我說要我待在房間裡玩耍,她便出去繼續忙碌,但是原本藏在我內心裡的素直之心,此刻似乎被某種現實的殘酷擊碎,為何我沒有一般家庭的年節?從那時起,我對過年產生了懼怕與厭惡感。每當這個「好日子」將近,我便知道屬於海洋生物的國定殺戮日即將到來,一箱一箱的生命即將被送上根據自身生理構造所打造的刑場。看著隔壁家乾乾淨淨客廳,全家悠閒和樂情景,我不僅心生忌妒,甚至萌生離家出走的念頭。
有一件逃不掉的事,因為自己的年齡增長,所以長輩要求我開始幫忙,似乎是從十歲開始,開始被要求學會對於大人們來說相當簡單的事。例如:如何肢解一隻螃蟹。雖然我厭惡看見處理海鮮,卻十分喜歡觀察生物。小時候,我喜愛從老家裝紅蟳的袋子裡抓出並放在水盆裡觀察,伸出筷子引誘牠夾住,當時覺得這小玩意可愛至極,也出現飼養的念頭。據阿公的說法,因為螃蟹被撈起後幾乎不能養活,所以自從那一刻後,就算沒有被宰殺,終究也只有死亡的命運。每當我偷偷從袋子抓出一隻螃蟹飼養。隔夜,便會莫名消失,而當天餐桌上就會多一道菜餚。雖然這道菜餚在大型晚宴上是高檔料理,但是咀嚼在嘴裡卻酸在心裡。
學會處理活蟹後,我不再將牠們放在水盆觀察,因為不想目睹此刻是完整而等等卻要被四分五裂的身軀。原本在觀察的時候,可以發現寬大的胸甲在光線不同角度的照射之下,有如黑隕石般呈現碧綠色與墨綠色的光澤,好不美麗。胸甲藏著一雙能夠伸收自如的雙眼、多層複雜隨時隨地都在震動的口器,還會吹出白色泡沫。牠還移動著細而末端尖銳的步足與短而扁平的泳足往水盆的邊緣磨蹭,不斷嘗試要逃脫。一雙粗肥的大螯雖被草繩捆住,依舊隱藏不住牠的孔武有力,把草繩撐得嘎嘎作響,似乎隨時會撐開。整隻螃蟹就像是一件有生命力且細節處無不精工雕琢的藝術品,但是當這藝術品被帶入廚房之後,原本這些具有生命力的象徵和藝術美感瞬間化成烏有,實在不願意目睹前一秒仍生龍活虎的牠,下一秒將成為死狀悽慘、看不出原來樣貌、被放入鍋裡煮的食材。某次,身旁的阿嬤很平常的跟我說明要處理一隻螃蟹有很多種方法,例如可以先用長形的鈍器向中心刺入,讓牠直接死亡,而後將牠的腹部掀開清除乾淨。如果要先拆除胸甲,可以把螃蟹卡在流理台上,用力往下一掰,「喀擦」一聲、胸甲就會立刻掉下。我在一旁目睹這一切,眼前還是螃蟹不斷掙扎想盡辦法要脫逃的景象,我可以從牠那無奈又下垂眼神裡看出牠對生命無奈所做出無聲的哀鳴。
在我成功宰殺第一隻螃蟹後,內心沒有任何成就感,只覺得自己怎會如此慘忍。之後,我向阿嬤表明再也不想再讓自己的雙手傷害無辜的小生命,而阿嬤也只是點了點頭,跟我說沒關係,只要我好好讀書、出人頭地就好。當下非常高興,至少過年時我再也不需要跟其他親人一樣,蹲在門口,全身髒兮兮的處理海鮮,只需躲到店面後頭的房間,躺在躺椅上讀我想讀的書,等到收工要吃飯時再出去就行。
年復一年,均是如此。
近兩年,阿嬤的體力每況愈下,但是過年過節時,仍然故作硬朗地在店面前後來回進出,只是很明顯地,速度慢了許多,而原本駝背的老毛病也越來越嚴重。許多親戚紛紛勸阿嬤別再幹活了,讓給後輩們做吧,但是阿嬤卻聽不進耳裡,在某次收工之後,彎腰坐在板凳上愁苦地說:「這輩子我已經造了這麼多孽,殺生無數,背了許多因果,這也許是我的命吧。」我那時正在收拾碗筷,聽到這句話,才知道原來在阿嬤的心中其實也有萬分地不願意,要不是為了要撐起這間繼承了三代的海產中盤商,誰願意讓自己不斷地造孽呢?阿嬤的苦衷卻成了我多年來的在心裡不斷嫌棄的事,內心的愧疚感不斷從眼眶溢出。我決定,從此我不能再因為害怕殺生而拒絕幫忙,要收起自己的恐懼和罪惡感,走到店面前,一起幫忙處理螃蟹。我跟阿嬤說:「別傷心,我們不會背因果,因為我們都只不過是為了在這個世界上討一個生存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