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照相手機與自拍還來不及流行,你已先行離去。
純白的醫院悄然無聲,被菸染黃的雙手,輕輕地擱在了床緣,你睜開了雙眼,像是撐起整個關於你的世界。時間很慢,慢到像是能夠倒轉,我必須很輕地叫著你,待你吃力回應,我不記得這是不是最後一次見你。
下一次見到你,你安穩的躺著,雙眼輕閉,原本客廳的擺設為了你全挪動了位置。狹小的客廳容了你,容不下太多的淚。有些親友先行離開、有些選擇到室外散心,不過多數則是或坐或站,低頭跟著播放機默念著經文。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似單曲循環無限播放著,一直播放到隔日(或是更遠的那天),師父來了,擇定了日子,黑色的簽字筆在月曆上做了記號,頭七二七三七出殯等等文字,紛紛落在了白色的紙上。
更多的親友從遠處趕來,我沒見過的、沒記得的,陸陸續續前來弔念,他們走路的速度很慢,腳步很輕,像怕嚇著了你。他們緩緩掀開了黃色布簾,珍惜最後與你相處的機會。
母親算著你十多位的兄長與他們的兒女,扳起了手指,已經去世、剛剛離開的,到底剩下幾個還沒到。每日來訪的人們,淚水縱橫的臉,終只能在自己腦中,化為訃聞上一行行的鉛字。
而我始終記得,那日門外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嚴制。
到了日曆圈起的那天,位於東北平原的天空遍佈烏雲,我坐在壅擠的轎車中,看著細雨拍打著擋風玻璃。倏然而起的雨刷,刷下一整排的雨水,玻璃清晰的瞬間,我看見前方白色的車影,頂上紅色的燈沒有閃爍。
忽然間,轎車駕駛座前發出機械式的語音,說著:前方有測速照相,限速六十公里。望著窗外不斷飛逝的陌生風景,身旁母親小聲埋怨著:太快了、太快了,這樣很危險,不過只是送到殯儀館而已。掌車的親友只能無奈的聳聳肩,維持過快的速度,緊緊跟著白車車尾。
我們都知道,你在裡頭。
師父跟著我們和你一同到了,這是你暫時的住所,桌子擺設都已妥當,兩旁有著花,明亮的燈光打在每一個角落,我看著你的照片,照片中,你的頭髮尚未稀疏,微笑著看著我。
最後你很少拍照了,在照相手機尚未流行的年代,除了幾次幫你慶生時的合照,沒有任何你的獨照。他們說,這張是你生前最中意的一張,一直把它放在電視櫃子下方,照片中,你身後不重要的背景,換成了單調的藍色,像是走進了攝影棚內拍攝,把整片的藍色布幕立在你的後頭。
從你頭頂至肩,就這麼大了,再大,其他人就會入鏡。相片中,你不必彎著腰、仰賴拐杖,就可以直挺挺地站著。看慣了多年來使用助行器的你,差點就忘了,你是如此的高大。
所有繁瑣的細節,緩慢的進行著。師父在你照片前,說著一口我不甚熟悉的福佬話,像是異邦的語言,師父過於熟稔,我們卻是陌生,我試圖分辨他口中語詞的涵義,卻是徒勞無功。
我們每日前來,依時念經,那本厚重的經書,裡面爬滿著文字,上頭還有注音標記。端著經書,由師父著領頭,像是幼時的大聲朗誦,他一句,我們跟著一句,不間斷地讀著,速度越來越快,直到我們跟不上為止,他才稍稍停頓,讓我們喘了口氣。無數次的誦經,彷彿念著、念著,就可以讓就能夠讓你前方毫無阻礙,走得更遠更快。
為了最後一天的到來,家中一起買了全黑的服裝,我們在夜市的服飾店,一一丈量了尺寸,那是套棉製的上衣與長褲,沒有任何花俏的裝飾,只有胸前口袋印著商家的標誌。
一身漆黑,是我們幫你送行的樣子。
子孫代代大富貴,有喔。
我們想起你身前,最喜歡簽樂透,每周必定會到彩券行報到,即使後來行動不便,仍拄著助行器至彩券行,用鉛筆圈起你中意的號碼。記得有次到醫院探望,你塞了錢給我,吩咐我去買幾張彩券,選擇自己喜歡的號碼,結果如同以往,理所當然的「槓龜」,我們笑說,你一直以來都在做公益。
子孫代代如彭祖,有喔。
據說彭祖活了八百多歲,那你呢,我算不清你的歲數,有七十嗎,還是六十五,無論多少,都不及這年頭的平均年齡,長年來的慢性病與菸癮,佔去了你原本應有的年歲。
我們口中齊聲喊著,是為了讓你聽見。
這些對我們後代的祝福,是否能使你安心?
胸口的黃色緞帶,是今日唯一鮮豔的顏色。終於,你不必仰賴助行器,就能夠行走自如,這是你今生最遠的旅程,終點在我見不到的地方。
不認識的遠房親戚、身前好友,紛紛前往上香致意,司儀用奇異的語調,朗誦著他們的姓名與公司行號。
我們站在台前,兩旁的燈光炙熱,雖說是微涼的冬日,我的汗水卻浸濕了衣領,只要稍稍鞠躬,汗水就會從額角滑落。
願逝者安息,生者節哀。
火葬場工作人員將鐵門關上,我們在門外送你。石磚鋪成的地板,散發逼人的寒氣,聽見屋外逐漸變大的雨聲,我知道你,比起落下的雨水,用更快的速度離我而去。
之後,我們在你的住所停留了幾周,親友到了幾張超速的罰單,長輩們決議一起付清所有的罰款,他們手中折著元寶,無奈地笑了笑,說一生都沒收過這麼多的罰單。
在那幾張被拍下的照片中,我們在裡面,而你,已經在前頭了。
母親將你的照片多洗了一張,錶上框,準備帶回北部公寓。我小心翼翼地用報紙包裝好,不讓碰撞傷了任何一個稜角,在報紙蓋上你的臉之前,我看你最後一眼,那張始終對我微笑的臉,是你匆忙離去後,留下的最後一張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