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佳作
  • 適用身份:陳志權〈自召之書〉
  • 最後修訂日期:2016/10/18

這將是一封信。雖然我也會把它寄往某個文學獎參與競爭,他人也會看到,但這并不妨礙它的敘述。反而說,這其實也是我願意坐下來寫這封信的原因之一。我知道你會覺得奇異,可能憤怒或不解,因為畢竟是如此私密的事情啊。但沒有利益或催促,例如說一次被討論的機會,或有望得獎,那麼一般我還是少主動會這麼做的。因為你畢竟沒成為那種你以為的浪漫的作家,沒那種對文學本身至高而純粹的情意,會把太過完美的文稿收起來,不忍沾染到塵世的目光。我實在和你說,若是我有幸拿到一個名次,那麼就可以用它相應的獎金來買幾本書。雖然這真的很俗庸沒錯,但,我和你那時候一樣還是沒什麼閒錢買書的,甚至還窘迫一些。你權當那些域外窺探的目光像是電影之外黑暗中的觀眾,我們要聯手演出一個看起來像表述了什麼的故事,他們也許有人會看出什麼,嘖嘖有聲,但真正而完整的秘密,只有我們知道。

 

我所要對你們說的,是一個重要的請託。它在你現在身處的地方是很平常的,但往後就不一般了。因為我再也回不去的緣故,像小學鐵門那時候拒絕了回訪母校的高中的你一樣。你再也回味不了小學食堂餐點的味道,我也難回到三十六檔去吃那家瓦煲麺了。記憶。這就是我要請託各位的,請盡可能地,把那裡的景物、細節,或五感的觸動;言談,笑嗔,關於他們的事情,甚至任何在你一星期後看起來都會覺得陳年老舊的東西,如果可以,都請盡可能地幫我記憶起來。相信我,在往後的日子,那絕不比世界裡任何貴重的事物卑遜。你要相信我對這一類價值的判斷,你絕不會想要失去這些東西。

 

第一個請託,致予甫上初一的你。

 

我還記得你的事情,真的,雖然若要更精確清晰的話就更不行了。但我仍然記得那日的清晨,世界浸在柔和的,廣渺的藍色之中。你像一尾呆笨而肥胖的小魚,由你寄宿并監護你的親戚領著。那時候教室裡面打開了燈光,像是自海面透入水下的,晃蕩而明亮。你進去,先找個位置坐好。天再一會就要亮起來。

 

你所在的那個時候,學校還是古老的樣子。我現在都記得,但你要更記得。你若看到這裡,你就要在下課的時候走去操場,站在正中央,好好看看你周圍的風景。聽身後馬路上的車聲,正對著你的大階梯,左邊嵌著「自強」,右邊陽文「不息」。還有為阿勃勒樹所蔭護的角落,有個跳遠的沙坑,偶爾有貓屎。多多地去看所有的東西,因為那就快要消失,但你趕上了。要多看靠近校門口步道的那一株大阿勃勒樹,我當年最喜歡那個地方。那棵樹會掛出很多很繁很漂亮的細碎的輕盈的落成原野的黃花,當它開花就是一顆晃蕩的海。在樹下的都是海浪,風一吹送就慢慢盈漲,延伸至再遠的地方形成青翠與嫩黃相間的地帶。那裡的天空會傳來潮聲。我曾在樹下的沙地上畫圖,走開後就被淹去了,那些絮絮無形的東西從此就被深埋在那裡。

 

但這樣漂亮的一個世界,在初二那年就要被摧毀了,也就是你的明年。學校要在那裡興建一個十層的大樓,所以怪手就過來了,四處刨挖,把那棵樹砍下來。地底的沙土重見天日後被曬得焦乾無趣,間中雜有幾星尚未物化的艷美黃色,權作大海曾經存在的證明。你在那之後幾年都不能靠近那裡,但我記得我曾經有悄悄靠近過,看著埋在遠處雜亂泥土裡面的一截樹枝。當時候我沒把它拔出來。

 

這是你首要記憶的事情。

 

然後,便是在電腦室玩尼奧寵物的那一位。

 

我可以稍微地透露一點先聲,你在幾年之後,會擁有你個人專屬的電腦。但在那之前,我曾經在下午固定的散步時間中,脫出原本上報的路線,到轉過一個巷子的網店裡面去。那是作為老師的親戚嚴格禁止你去的地方。你推門而入,關門的同時把外面過亮的光線掐掉,場內重歸於叢林般的昏暗與嘈雜。老闆早就熟悉你了。你搬過一張塑膠椅子,隨意在一個人的身邊坐下,看著他玩電腦。看著他如何操縱他的人物發出絢爛的光影,金幣和看起來就很厲害的裝備灑滿一地,喇叭發出鏗鏘喧鬧的聲音。我還記得我那時候在裡面的行走具有趨光的性質,誰的熒幕上顏色和光度最多最亮,巡迴一圈,最後就坐在那裡。

 

我記不清你會在哪一天被親戚抓到,所以告訴不了你迴避的時刻,這實在是個遺憾的事情。在那災難性的事情之後,你能接觸電腦的機會就只有學校的電腦室。Win98的時代,四色旗幟在天空中飄揚。你要記憶的在這裡開始。一切你偷偷在老師眼皮底下玩的網頁小遊戲,尼奧寵物的密碼……如果你能記住的,那麼就稍微記住一些,就算只有遊戲的名字也可以。那是備忘的,以便尋回。我在來台灣以後,以大學漫長的空閒做了一次回溯的巡禮。完美世界、龍神、老夫子大富翁、軒轅劍、仙劍奇俠傳……凡是我記住的我都尋回了,並到達了你那時渴望但永不抵達的結局。但只有一個遊戲,一個棋盤制的劍與魔法的遊戲。我盡可能地搜尋,甚至用上窮舉的方法。但我畢竟還是失落了它。現在的我需要你記住它,就算你只記住這個也好,那就夠了,足以讓我完成這副存在一塊缺憾空白的拼圖。

 

那麼接下來,致予常被欺負的你。

 

對於你的請託,其實很難以啟齒。我真的不願意你清楚地記住那樣的事情,因為那實在令人怨恨。天真的暴力最為可怖,而孩子間的欺凌從不為大人所了解。所以就按你的意志吧,你願意記住多少,就記住多少。但我能用這段記憶去指引與庇護我的後輩,讓我不至於成為一個無感的遺忘往事的大人。不要遺忘,以免我們不經意,就重蹈最傷心的地方。

 

那時候班上有幾個最常受到欺負的人,你還記得嗎?呆訥的阿炳,笑起來也有點委屈的偉劍,還有某些沉默而孤僻的人。你在初一的成績過爛,讓你在第二年降轉到了紅班。那個紅是警示意味的紅,我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那很刺眼。你錯過了第一年建立關係的關鍵時段,由此成為一個突然插入的陌生他者。我那時候怕事,因為只要鬧大,在山上國中教書的親戚就會衝到山腳下的你的學校。你不能忍受那種放學回家後沉重的氛圍。但如果可以,請現在就要開始記憶。關於衝突的起始點,和在那之後關係的變化與確立。那時候是不是一種叢林法則?或如黔之驢的故事,他們發起各種或顯或微的試探,計算評估,好確定那「到底是什麼」。青少年的交際是否帶有一種野獸般原始的性質?如果可能,請你為我記住。

 

如果尚是可以彌補的話,我想請你無畏地反抗。沒關係的,因為我到了這裡,一切都雲淡風輕了。我不能理解他們為什麼要群體地去扒下一個人的褲子,更不明白為什麼偉劍在那種遭遇之後還能笑著說不要緊。基於一個過來人時候的反省,我會建議你試著反抗。對,偉倫這個胖子力量很大,啊金是小團體的頭之一,我曾經被他摔到黑板上,砸下小半塊門牙。我咬碎吃下去了。我極想傳達我這時候稍微成熟的一點人際經驗給你,好讓你能稍微調和那時候的關係和人際位置。但在被無禮亦無理對待的當下,我支持你即刻武力反制。就算校服撕破了也不要緊,親戚真的被叫過來,老師要見家長也沒關係。雖然我這樣近乎唆使的說法有點不負責任,但我想若我當時那樣做了,現在應該會快意許多。

 

因為在那些事情之後,你的怨恨我好不容易才調解得了,你的憂鬱與啜泣就算在久遠的此刻回望,還是讓我悱惻心傷。如果我那時候有現在這樣的見識與想法,那段時間應該將不至蒙上那種晦暗的遮片。你和同學的關係能處理得更好,他們不會視你為異物,而我也不必將美工刀帶在鉛筆盒裡。

 

繪藝師,我向你們回報。

 

我不負我們的願望,在這裡我也未曾放棄過繪畫的練習。很抱歉我到現在仍沒有成為我們那時候所期望的漫畫家,但我在這裡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從CLAMP的啟蒙而出發,一路行到了這裡,我見識了各種那時候我們不可能見到的藝術形式,還有無數種絢爛的構思與想法。我追蹤台灣繪師們的CG作品,卡西米、Lozia、蚩尤……他們的創作實在精彩。是的,我仍然是在課堂上畫畫,這個習慣有點難以改除,不過現在是個有點溫馨的傳統了。

 

如果有什麼要請託的,就是關於我們的歷史了。在高中畢業之後,我們的漫畫、書報、雜物等,全都搬回了老家。你們都知道媽媽是個不喜歡堆積東西的人,她總想將那些書打包起來,送到回收處去。但她不會知道,我也不會和她說的是,裡面有當年的,整整六年的繪畫與塗鴉,記錄了我們自懵懂至發芽的那一段早期歷史。從第一幅繪畫到你高中畢業那一天隨手寫的東西,包括你創作的第一首歌曲。那是人的珍寶,它們蘊有無上的價值,已成為生命的聖物。請盡可能,盡可能將它們最後所在的地方記憶下來,或是裡面的圖片,我當時候以班上的人為模特畫的幾幅漫畫人像……我至今沒找到它們,一本也沒有。請盡可能地將它們留下來,彌補我的失職,將我們的證明,無缺地移交給將來的他們。

 

然後,守琴人,我向你的,就近乎於請求了。

 

你不可忘記的是三個名字。Kimboo、Wargen、Robinson。

 

你要盡可能,盡可能將一切——老禮堂、永遠滿地灰塵的舞台、光潤水泥地的冰涼、午後陽光的亮度、放學後空曠明亮的寂靜——盡可能留存下來。不容許遺忘,不容許模糊、不容許有缺失的細節。因為那是在那段孤寂歲月裡面,我最快樂而寧靜的時光。當你在班上成為邊緣,在住宿的家中又沉默少有深刻交流的時候,它們是你最忠誠的朋友。只要它們所在的地方,就是靈魂的聖域。

 

不然我為什麼會成為守琴人呢?我始終記得的。退出棋藝學會,加入舞蹈學會,只因為她們練習的場地,是大禮堂的舞台區域,它們就在那裡。每個星期三的下午一點半開始學會的活動時間。你必然知道的。你獨獨持有鎖頭的鑰匙,那是老師允許的。所以別人不能隨意觸碰的,你能過去,像走向老友。Kimboo已經太老舊了,可能裡面還有一些地方被白蟻咬蝕過,永遠清不乾淨的木屑,斑駁枯薧。鑰匙是Robinson的,它雖然是中年的樣態,大抵還是完好。Wargen是小輩,音質也最清脆,接替了Robinson每次週會上演奏校歌的工作。最後連校歌都改成播放錄音了。這時候全校都亂哄哄的,誰進班都不管。你隨意拿走哪個班的一塊抹布,到水龍頭打濕它,擰乾。灰塵不會太多,但總積累了一些。你就擦拭起那幾台鋼琴的琴身。在少年軍的操步口令裡,在武術團的呼喝聲裡。你按下第一個琴鍵。

 

我以如此慎重且嚴肅的語氣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為在你畢業之後,這座禮堂即將被拆毀,建上更大的更現代的禮堂。你和你的同學將是最後一屆使用這個禮堂的畢業生,你們的中學時光和它一起結束。Kimboo太老了,壞得有點嚴重,以至於校方要淘汰它。但那是陪你學會你人生第一首琴曲的鋼琴啊。你在那時能做出的,就是最後地和它演奏最初的那一首曲子。我想要清晰而完美地記住這一段。所以無論如何,即使你可能會哭,你都要好好地,好好地把那最後的幾分鐘精確到絲毫不差,歷歷如昨。留下來給我。

 

我與它們曾經重逢。在幾年後,我以校友的身份回訪中學校園,Robinson和wargen還在,只是它們都在舞台下方,左右各據一角。台上新的台式鋼琴據說是校長捐的,但對我是鎖起來了。我拍拍Robinson,摸摸wargen,很高興再見到它們。但有什麼東西都已經變了,那再也不是我們的國度。我已然成為遠去之人,而它們永遠自原生的時空中抽離,成為兩座深埋某段歷史的孤島。在線條齊整利落但陰晦不明的空間之中,我竟然有了陌生的感覺,不自覺地有點客氣。

 

你所要承負的任務極為沉重,因為那是在那段歲月中最為瑩亮閃光的部分。因此我仍是一個琴人。鋼琴、古琴、小提琴。現今我僅能以不曾中絕地參與音樂的藝術,即使進度微小,謹為我們遠去的朋友遙致敬意。

 

最後就是你了,笨蛋。

 

你應該記得開學期初的那幾個月。你在小學時的成績還好,但到了這裡,仿佛某條絲線被熔斷一樣,你開始少做,或乾脆就不交課堂作業了。老師對此的處理就是,找來一個功課好的女生,在一本空白作業簿上畫出縱橫欄位,每次放學後寫入當天的功課表,明天交作業的時候,就按著那份表交出來。

 

那是段尷尬但奇異的時光。我每次放學就去找她確認當日的記錄無缺無誤,在第二天她會點著你呈上給她的功課數算。確實是做好了,就在欄位旁簽個名。我早已佚落那時候的無數細節,但是那本簽名簿還在家中的某個角落,裡面每一面都是或多或少的一致而婉柔秀美的簽名。我至今一直在尋找它。

 

之後的兩年,由於你成績不到保持標準,降轉班級的關係,她和你的聯繫從此中絕,直到高一才因為文理分班再次編在同一張班級名單上,都在新建起來的大樓裡上課。她是壟斷三年第一名的優秀生,你那時成天嚷嚷著要畫漫畫,英文課和馬來語課老師基本已不管你是否拿不拿出課本了。你和那些從紅班一起升上來的人一樣,有種魯莽的野性。

 

你應當長永地記住啊廖,他幾可以說極大地影響了你的命運軌跡。他和你說了許多關於SE社的最終幻想系列,和豐富得異於他那個年紀應有的電腦專業知識,還將你人生中第一份琴譜交給你。若不是他,我想我現在應該會缺漏許多有趣的技藝與事跡。他雖然是你的平輩,但在生命的影響上幾乎與導師相同,他展示予我一個宏大狀況而華美的世界與想象。這是真正的摯友,直至今日,我仍然對他深懷感激。

 

他交給你的琴譜,是最終幻想X的《千の言葉》。它至今仍然收存在綠色的文件夾中,翻開看見的第一頁,就是它。紙張邊緣經多次摩挲,有點皺軟,且泛黃,很有一種歷史文件的樣貌。你緊盯著那些豆芽,生澀地將音符轉換成琴鍵的位置,磕磕絆絆地走過開頭的幾個小節,同時盡可能協調會打架的左右手。其實現在的我看起來,這份琴譜對初學者而言真的有其難度。但你還是學全學會了,就在kimboo的陪伴下。它朝著鍵盤的那一面外箱不知所蹤,你得以觀察琴錘的起落,發出錚錚的,你所召來的清亮旋律。

 

學會了閱讀五線譜,一般的流行歌曲譜面就毫無難度可言了。你開始自行上網搜尋你感興趣的歌曲,諸如卡農,當時很紅的說好的幸福呢,或啊廖又塞給你一份夢中的婚禮。那時候的舊禮堂空曠而寂靜,一般無事,沒有任何人會到那裡去。但若自某一天的下課開始,在下課鈴打響後幾分鐘,那裡就會漫溢出叮噹亂響的琴音,那很容易就引來好奇的同學,或素來就有學習音樂的學姐。那在往後逐漸形成了一個默契的聚會所,一個輕鬆散漫的沙龍。那是段美好的日子。

 

我在那個時候不知怎麼搞的,就探出了音樂的某些規律,進步到只要給我旋律,就大抵能摸索出對應的和弦。畢竟流行樂的和弦很好抓。那是段莫名其妙的高速成長期,啊廖只會看五線譜,那些已進入專業領域的樂理知識他回答不了,所以你只能去問她。

 

她在那時候已經有了Grade 8的程度,說不定連diploma都已經考過了。我不時捧著琴譜去問她,這個是什麼意思啊,升半音?小調?這個四分之三是什麼意思?大抵種種此類的問題。感謝她不厭其煩,我總算搞清楚了。那些當時候看起來複雜的知識,現在回憶起來,平常得像本來就存在的一部分。

 

你還記不記得你和她一起,坐著她父母的車,到吉隆坡去上一日樂理課程的光景?你最後選出那套正式得有點可笑的禮服,像是要進行什麼正式的演出。我現在想起來有點想要大笑,我不知道你那時候腦子是怎麼想的,可能是那時候看起來最好的一套衣服,所以你就穿上了吧。但她穿的是很平常的牛仔褲和服裝,整齊乾淨。你以一種稍顯違和的形象坐進車後座裡,行為拘謹而沉默。那天的陽光很好,世間明亮,車窗外的景物流換。在有點大的冷氣運轉聲中她的媽媽問了你幾個家常的問題,你如何回答的我忘記了。因為你一直有點微微的緊張,她就坐在另外一側,看著窗外。你那時候只要把右手細微地挪過去一點點,就可以碰到她的指尖。

 

都說到到了這裡,我覺得即使我不點明出來,你應該也能心契我的意思。你所要深深凝望的,是你在中學六年裡無數瑰寶中至上的那個。那是已成過去的事情,但我願意在夢裡回望所有當年的情節。所有的溫柔並遺憾。

 

要怎麼去表達你喜歡她?怎麼樣的方式?怎麼樣的行動?對那麼樣文靜的富有書香氣息的人。那對你來說是個問題。當班上的男女同學間有幾對都已然互有曖昧了,她仍然沉靜地在座位上讀她的書,安定自適。她幾乎就是一個虔誠而穩重溫柔的修女,你的任何冒進舉止幾如褻瀆。所以你只能遠遠看她,任何行為都看似不經意的。你值日的時候她的座位附近會特別乾淨,偶爾吶吶地和她借作業本抄。她的字體仍然是那種女孩子的秀美,比初一的時候更端莊成熟。她的字母q尾巴總帶有一個奇特的彎勾,你收了過來,從此之後就那樣寫。

 

你還記得高三那段慘淡的時間嗎?我們的怨恨那時候如何達到一個激烈的點。我不否認那時候看起來有點神經質了,因為畢竟不會有人天天都帶著刀片去上學的。我能諒解,而也因那時候的所有情景而悲傷。自紅班時結下的恩怨,有一些存留到了那個時候。總有人想要作弄你,不管是針對,還是找趣。我記得我那時候極為敏感,容易暴怒,以最沉默但極端的方式應對任何騷擾。那隻刀片依然還在我的鉛筆盒裡,割傷過他主人的手指頭,但畢竟沒見過別人的血。

 

那時候是怎麼發生的呢?那個最極端的最火爆的時刻。他朝著你叫囂,指著胸口,又指著脖子,說來呀來呀,這樣厲害,來割我一下。你持著刀片,心中怨怒和怯弱交纏激戰。如果他更囂張地過來拉起你的手,可能他真的就要露出不可思議的眼神,呆滯地看著自己有點發黃的白校服上那一點腥氣的紅色可見地長大。但我畢竟沒有。所以他才能完好無缺地在衝突的最後擱下一句我好怕啊,你回了一句好怕,那就哭啊!但這實在不是個很有氣勢的回答。頓時滿堂大笑,譏言高低起落。她在遠處自己的位子上安靜地坐著,與這裡的滑稽場景幾乎無涉。埋首在桌面上屏避目光的你透過手臂的縫隙間,看她輕輕翻過一頁書。

 

而你的告白終究也成為了一場鬧劇。或許應該把這個秘密鎖死在心裡,直至畢業後一天才允許解密。但你怎麼就在即將功德圓滿的時候失口了?懵懂地在那一群嘰喳的女同學中不意招供。炸起畢業前那幾個月的某個下午最大的鬧劇。告白有其最為令人恐懼的最壞結果,而我這裡確實發生了。她從此少有正眼看你的時候,而你的腦袋鬧哄哄地空白了三個月。直到大致放下這段事,用了三年。

 

在高三的最後那段時間,家人開始找你討論往後的問題。升學?或工作?你那時候讀了龔萬輝的畫與文字,為那種光度與質感所折服,所以醉心創作。啊廖到了吉隆坡的The One去讀很適合他的電腦及美術。同學有的去工作了,有的去讀技術學院。而學校這時候適有留臺的學長姐回校演講,有人對此心動。優秀的就以成績直接申請台灣那邊大學的就學資格。中游的若要上一道保險保證萬無一失,就在志願欄的最後一格填寫僑生先修部。她原先被分配到北藝大,但不滿意,就以退為進地讀了一年僑大,以那裡的成績拼一次分發。

 

你那時候的音樂創作小有成果,在馬大音樂社全國性的詞曲征件中,拿到一個不咸不淡的優秀獎。但那就夠了,足以說服你的父母讓你到台灣來唸書。而也正如伍老師所說的,真正改變了你的未來。但你的這個決定不可謂沒有一種追尋的思緒。因為你清楚她就在那裡,即使能再靠近一點,在同一個島嶼上也好。

 

於是你在隔年的九月也來到了僑大,而她已經是大學的正式學生。你們之間相隔的永遠是一種異樣的時差,你經歷的是她的昨日。你少再見到她。台北很小,偶爾相遇,就只是寒暄而已。仿佛那些尷尬都已經過去了,像大人看少年的打鬧那樣。而彼此有點客氣。

 

你應當知道了。

 

我所要請託各位的,大抵就是這些了。現在的我,只是一個註定延畢的大四生,你們原先以為的輝煌,遺憾地我未能達成,並未能在二十歲出版第一本小說,或是成為漫畫家,都沒有。但我學得了緩行的要義,不再因為年輕的名利急躁爭趕了。因為在這裡我看到的世界更大,不得不把那些願望的實行延展到一生的長度,緩慢,但堅定的前往。那些未來的事情就交予他們,而現在的我,想要將過往的事情做一個結集。把那些輕柔而泛光的細微事物,那些旅程中的落羽,收攏成一場宏大的夢境,一艘擺渡之舟。讓我們既能遙眺,又得以回望。這是我們的一生。

 

你們記憶,並要將所懷的一切妥善收藏好。總有一天,你們會搭上飛往台灣的班機,踏上這片土地。我那時已然成為他們所指稱的你們,但仍然是你們即將抵達的明日。你們一次又一次的抵達,交予,再離去,流動如河的輪迴。於是我的請託,你們的回應,就得以因如此的往返,自此生中開出一條不息的,永存的江流。

 

喚作回憶、人生,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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