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佳作
  • 適用身份:王靖文〈唉!這就是人生〉
  • 最後修訂日期:2016/10/18

怎麼會有這麼自以為是的人?

自以為很豁達嗎?

很了不起喔?

他X的,做作。

 

何素傑想起來就要發抖。自昨晚決定按下通話鍵,也分不清是從哪一處開始,手指、腕、肘、肩,不,是胸腔,應是以心臟為中心擴散吧。同時感覺冷與熱,臉的毛孔悶著燙,背冷汗涔涔,而新買的手機螢幕太靈敏,心又震得過激,恍惚間波動成指紋狀貼上綠方塊後,嘟嘟聲便收不回了,也不該。

那女人接了,恨了三個月卻像天長地久的女人。

 

都是蚊子的錯。

那隻蚊子,都牠的錯。

不然還他X的是我的錯嗎?

 

「你的腳踏車在他那,你去跟他要。」

「......」

「沒事。」

「有壞嗎?」

「沒事。」

「妳呢?」

「沒事。」

 

再見也沒有。

幾乎一夜沒闔眼。

被冷冰冰的語氣狠剮一頓後,臉痛痛快快像被搧了兩巴掌燒了起來的當下,想的是連這女的都願意和他說話(而好在她竟還能說話),陳皓然卻是一句也不和他說了。

 

所以他今天睡過頭,鐘響已過十多分鐘,電梯隊伍不很長。

 

學校A棟有兩台連動電梯,他出於慣性往隊伍人數較少的那一列游去。此時,如果前方的人鬼使神差向後方欺身向前的氣息一瞥,定會嚇得把手機摔到地上。

那是一張長期失眠的......或許用鬼臉比較精確。皮膚蠟黃粗能磨砂,面頰眼窩雙雙凹陷,黑洞裡住了兩個黑洞。

他昨夜確實失眠,前天也是,大前天亦是。

今天的課,本不能遲到。老師第一堂課便明白說了,有來有考就過得了, 一學期點三次名,被點名三次沒到必當,遲到照記。

一向愛賴床的他,比起從前,算是很準時了,為的是趕著和陳皓然一起上學便拼命爬起來。他倆同系不同班,選修常同堂但必修會錯開,好在一週有四天到校時間相同。陳皓然知道他今天有大刀課也會特別提醒他,他便毫無懸念的把這個月以來的失眠和遲到怪罪於把腳踏車借走的那女人和消失已久的陳皓然。

已是近一個月以前的事。

那矯情的女人和陳皓然說,禮拜五是他們交往百天紀念日,想要放學和他去關渡騎腳踏車,並提議乾脆連上學也一同騎著去。那女的沒車,陳皓然只好提前幾天向他的好兄弟詢問,儘管那位好兄弟對他女友的厭惡溢於言表。

 

「她很無聊耶,沒事找事做喔?」

「拜託啦。」

「欸你真的要為了他拋下我喔,我跟你一起上學多久了?」

「對啊,你都陪我這麼久了,就少陪我一天嘛。」

「幹嘛不你的借他啦。」

「我的車她騎太大了,你的剛剛好啊。」

 

為什麼一定要找我?

如果我說要跟呢?

何素傑沒有問出口。

 

朱彤,他死黨的女友,是他這輩子見過最討厭的女人。活脫一副婊子樣,自以為很夯,卻有嚴重的公主病,嫉妒心重。何素傑知道是那女人開口的,為了報復他對她的惡劣態度,而陳皓然不會拒絕她女朋友的任何要求。

其實陳皓然是個不懂拒絕的人,在他眼裡沒甚麼事是吃虧的,早上出門還會載鄰居去早餐店,或幫鄰居提大型回收物,故身為他的死黨,何素傑也不會拒絕好友的所有要求。

 

要是沒有那隻蚊子就好了,要是當時他沒有聊到這件事......芝麻綠豆大小,沾黏在他的眼膜,每當看見朱彤,便浮現那個畫面。

但這種事又有誰會預料到?

對於男人來說,擁有的沒擁有的,白玫瑰成了衣服上的飯黏子,紅玫瑰成了牆上的蚊子血。但在被壓扁的米眼中,紅玫瑰又何嘗不是塊血漬?

 

景色從牆上回到校園A棟的電梯前,剛說到何素傑加入較短的隊伍中,而 他已經遲到了,老師隨時會點名,教室在七樓。

他終究從各種刻苦的恨與椎心的痛之中,回到現實,並竭盡所能忽視某隻蚊子在他肉身上大快朵頤的奇癢痛楚。

這是隻他不能碰的蚊子。

折磨要到千秋萬世。

 

他注意到電梯停在六樓已有一陣,兩扇銀色的門緊閉,抹糊張張早起的臉孔。左手邊對手的樓層顯示燈卻已在十樓至頂,眼看就要往下跳。

抬手盯錶,眉結緊得像要擰斷秒針。自己身後五人,隔壁則有七、八個。

何素傑遲疑著,想這時跑去另一條人龍會不會被人笑?男人這般磨蹭,簡直到小心眼的地步,四樓的距離能差幾秒鐘?就這當兒,十樓和六樓的燈同時閃動了,左側電梯到九樓便停下,六樓卻暢通無阻扶搖直上,直至九樓,與隔壁打平。

不要再上去了,拜託。再快一點好嗎,已經遲到十五分鐘了。

如果真讓我因為這次沒點到名而被當,還不如也讓我來場車禍,被這一撞便能理直氣壯的請假......

腦中狀字一出,頭頂上的圓燈開始咚咚咚飛也似的往下墜,原本領先的敵方陣營卻是往下掉了一層,禁錮在八樓。

何素傑在心中冷笑,哈,還好站對了,倒也真把煩擾的事暫放一旁,全神貫注於這場機械賽馬。

目前自己押注的對象停駐二樓,兩台電梯已有六樓之差,心裡的痛快一抽一抽的。等兩台電梯終於有所動靜,何素傑已提了提背包,準備往前走了。

轉眼間,電梯卻落到了地下一樓、二樓.....抬眼正要上前只得打住,蹙眉。

雖然再遲也是要搭上的,不去看錶,思緒卻倏地沒了重心。

地下室是停車場,不常停靠,出入者,老師等開車通勤,或特殊狀況汽車接送之人。

一個念頭像顆被戳破的氣球發出促膩的尖嘯,橫衝直撞於靜默的人群上頭。

他睜大眼而眼神渙散。

似有誰曾和他提過朱彤近期內出院?

有這樣一件事糢糢糊糊在腦袋放映卻也記不清,然他相信所謂的第六感。人在遭受打擊前,會有預感,僅一瞬間,如蚊子於耳邊撲翅飛晃過,一瞬即逝,捕捉到了卻不信邪或不懂那種感覺叫不安。可能是為讓人提前預防,也可能是防止太過劇烈的衝擊。等會兒電梯門開了,他就得來個迎面撞上自己一再躲避的現實。陳皓然會推著朱彤的輪椅,無顯著外傷,臉色蒼白。聽聲音似無大礙,有沒有可能是只有頭部以上完好呢?

而陳皓然......

他們已經一個月沒有說話了。除了事發那天給他打了電話問他怎麼沒來上課。

「朱彤在上學途中發生車禍,現在在醫院。」

他的聲音狼狽而疲倦,像要撐開哭得發腫的眼睛那般隱忍吃力,很空,也很沉。

「甚麼!人怎麼......」

話筒傳來些許騷動,似乎是醫生有事交代,電話斷了。

之後打過去總是轉進語音信箱,通訊軟體不讀不回,打去家中,沒有一次是陳皓然接聽,總應持話筒者的要求報上名後,被告知陳皓然現在不方便接電話或他不在家。

他也曾想過要偽裝成其他人,恐懼使他退縮。

為什麼要這麼恨他?

肯定是自己的腳踏車出了問題吧。否則如果是單純的車禍,有需要對他這種態度?

他當時在場親眼目睹事發經過嗎?

輪子飛了、鐵鍊鬆了?

可那是新車啊,何況兩人一起上學好一陣子了,從沒出過問題。

陳皓然有可能是聽了朱彤的毀謗說他蓄意破壞腳踏車嗎?

不,不可能,陳皓然不是這樣的人。

還是他不能原諒的其實是自己?

但若是等一下真在電梯遇到了呢?他該用什麼表情與他們同處一個空間?大概什麼話都說不得吧。

但他必須說點什麼,硬拉硬攔、扯住,無論是對皓然或朱彤......

果真,當他回神,有甚麼事就在他眼皮底下發生了。

另一扇電梯的門開,人龍魚貫地洩出,又魚貫地湧入,自己隊伍中最前面那人戳向按鈕的手,帶著慌忙焦躁的色彩,燈仍保持沉寂。

這是現在電梯的智慧系統,為節省電力與空間,擁有多台電梯連動時,依狀況配合的驅動模式。簡單來說,一台電梯開了門,就被視為已達樓層,另一台電梯自然就越過那層樓往該去的地方去了。

何素傑自然不懂那些原理,而電梯也還不夠智慧,不會懂何謂公平。

看見那隻手焦躁不停的戳刺,反應過來,也許自己的不安不過是視網膜映入了那個動作,接收到情緒,快的失了焦,連帶眼神和思緒也失了准頭。

重新調整鏡頭後,那台從九樓落入地下二樓的電梯重生而筆直地躍過他的所在樓層。

何素傑彷彿能穿透那扇門,看見機箱被一根粗大的纜線,透過電動機、運纜輪和制動器,捲啊捲,拉啊拉,躲在始終緊閉的門後,遠離了在腦海翻騰的一萬張閃逝的幻想,也載走那些反覆琢磨的話。

等他氣喘吁吁的爬上七樓時,老師已經點完名了。

 

唉,這就是人生。


你被五月天的入陣曲鬧醒,反覆了三遍的「恨鐵不成鋼」,才將你的雙手從暖度適中的被窩裡伸出來,搭在清涼的被單上。

五月,梅雨季天氣有些陰涼,昨晚倒睡得比冬天縮在羽絨被還舒服。

你還是跳起來了,且精神抖擻,幾個月前的短期寒假打工讓你從日夜顛倒的峽谷中爬了出來,在初踏社會邊緣,體會身心被蹂躪的支離破碎,故理解了學習與學生時代的純粹,對你意味著甚麼,一切便像重獲新生般,各處風景都明亮起來 。

你的一天常是騎著單車開始的,與何素傑並列著,或前或後,白晃晃的光與竄過身側的風增減了溫度,有時陽光是螫人眼的,乾淨純粹,通常也螫頭皮。而黯淡的白光則會在你頭皮落上小雨,索性戴上和何素傑一起買的同牌黑色鴨嘴帽。

每天校園也給你白色的感覺,偶爾灰濛濛的雲和棉細小雨在地上摔得震起一股雨天獨有的霉塵味,光穿透雲照射進通往校園各棟大樓筆直的路上,也變得清新淨澈了。

你常遲到,或許才沒甚麼早晨人滿為患的擁擠印象。早上有很多事耽擱。

起床後十五分鐘梳洗打扮好,下樓替你的爺爺、奶奶買早餐,順便載同樓對門的鄰居小妹到學校,路程騎車只要六到七分鐘。

記憶裡,從她幼稚園中班看她長大,從國一開始充當司機,到現在要考高中,獨生子的你把她當妹妹般疼愛。

買三份套餐,有時幫何素傑買共四份,帶回家。

七樓老舊公寓,報紙塞在一樓信箱,你順手抽出報紙送到各門口,便待在家中等何素傑按門鈴。

對養育你的祖父母來說,你是個孝順的青年;之於朋友,你情義妥貼;對鄰居,你熱心助人。

其實只不過是個習慣,當初偶一為之,次數多,時間久了,不做說不過去。再加上何素傑每次都很晚起床,又愛東拖西拖,常是在家等到為他買的三明治都涼了,自己也快遲到,你卻沒對他發過一次脾氣。大概是讀書用功不怕老師當,一身白淨,各方面都得人緣。

 

只有一件事曾讓你真正的不堪負荷。

在大賣場打工的那段時間,猶如地獄。冬天,日照短又陰雨綿綿,在路程中烏雲就像隨著自己頭頂飄似的。

工作又苦又重,回想那段日子,畫面就會自動轉為長鏡頭,無剪接的、綿長的痛苦中,塞滿形形色色的貨物、氣味與人。

早上七點打卡,規格化的制服,五形六色的零食包裝在你眼裡早也規格化。

你的工作就是不停補貨,搬一箱一箱重物,填進格狀的空洞。飲水飲汗,把肚子灌飽,肢體仍感虛脫,這時裝填的動作就像割肉。

年節那段時間,二十四小時不打烊,場內的喧囂,聽在耳裡成哀聲遍野,物架最上頭一疊疊紙箱稱為寄放倉庫,捕完貨拆解的空紙箱三、四層物架高。

你倒沒真正見識,這些都是你聽同區的同事說的。法定假日除夕到初三,你不缺錢,自然排開班表,回家過你的新年。聽說有些人曾連續工作二十三小時,法定假期雖有工資加倍,然無論是否為假期,從所未聞加班費。工會成立不久,一間一萬名員工的公司,會員僅六十,賣場被檢舉多次、員工抗議無數,從四週變形工時到現在的正常工時,一日工作十小時到現在八小時以上有加班費,上下層像在玩打地鼠,現在又冒出顆週休的頭,紛紛擾擾,好不熱鬧,勞資雙方共創美好未來。

這些事你聽過去就算了,最在意的還是發現自己正在漸漸凋落的白。如家裡那盆除夕前去花市買的水仙,擺了一個月花萎泛黃下垂,這時仍泛出湛湛幽香便尤其恐怖。

大賣場唯一的白色存於地板,每個禮拜總有幾天你得上晚班,有時近凌晨,你也找不回心念的白色。琳瑯滿目的商品取代了形形色色的人,儘管填滿地板的人消失了,時空輕了,你要把物價上頭寄放倉庫的箱子安置好,免得疊太高掉落造成危險,還得拉排面,讓物架豐滿,故仍舊無法使某種色塊跳脫出來。

大賣場以區塊劃分買家,大部分買家則將掛牌作為尋人指標。為特定目標而來的主婦,有可能清單記了三筆,發票卻印出三張,而沒有清單,將逛賣場作為家庭定期採購行動的人,便在浮滿瓶瓶罐罐的大海中左撈一點、右撈一些,經感性或理性的聯想,將其賦予特殊意義,並化作生活之不可或缺看待。

你在雜貨處東跑西跑,有時要處理冷凍生鮮,有時負責生活用品。

「欸,弟弟,家樂福賣腳踏車的在哪裡啊?」

「在二樓喔,可能要走到裡面一點。」

「這裡的車很便宜吧?但功能甚麼的是不是不太好?」

你停下手邊的動作。

「看是要買給誰的?如果只是代步,也可以買,只是雜牌,壞了到外面修理很貴。」

「我要買給我兒子的,他的車最近壞了,要騎車上學。」

你看著那位婦人的臉,上頭是真真切切的母親形貌,又想到自己和何素傑那兩台破爛的自行車,便跟那位婦人說:「阿姨,給兒子買好一點的啦,去外面買,雖然比較貴,可是功能差很多,也能騎比較久。」

這些勸家長替孩子買些好東西,或慫恿父母給哭鬧的小娃們買瓶飲料,收盡那些小小年紀天真單純的怒容、眼淚和笑顏,是你在這家賣場裡最好的調劑。

 

你認真地思考過,是自己真應了報紙專欄上批評的草莓族,還是單純的自己並不適合勞動工作。總之等你結束最後一天的工作,忍耐打完卡還得回來盤點的幾箱貨,走出大門,就算外頭其實烏雲密布,而你沒帶傘,卻仍像線上遊戲中走進全新的副本一般,整個世界煥然一新。

從此,你的心境更寬廣、樂觀。

你的初戀,便是在這樣重生後純潔絢爛的光影中遇上的。

地下的學生餐廳裡,何素傑興致高昂的聊著他看見的一隻蚊子,說來說去也不知究竟死了沒,你聽不大懂。這時那位十分漂亮的女孩,也就是你現任的女朋友,上前搭話了。坐到你對面來,皮膚白皙,一口健談的白牙,整個人像在發光。

她似乎對這樣的話題很感興趣,你到現在也還是不知道她究竟是對話題感興趣,還是對你。她說兩個都有,你不相信,但這並不重要,比那隻蚊子離奇的,是何素傑對這位女朋友的反應。

他非常厭惡朱彤,很可能是從這第一次談話就種下原因。何素傑很討厭被人搭訕,更不喜歡有人插話。自此只要朱彤跟著他吃飯上課,就一臉大便,成了啞巴。

 

今天是你和朱彤交往百天紀念日,腳踏車是你們這次的主題。

朱彤提議放學去關渡騎腳踏車,討論到最後,乾脆也一起上學。

這女孩的優點絕不只是樣貌好看,她自信、活潑、愛運動,常會出些奇怪的主意,想法與其他女孩頗不同。如空堂她會去健身房健身,常讀哲學書籍,紀念日不吃浪漫大餐而選擇戶外活動。

你們家離的遠,於是相約定點,兩人來學校途中都會經過的一家麥當勞。朱彤平時搭公車,也有和同學借車騎來學校的經驗,不擔心她認不得路,擔心的是車子不好騎。

朱彤高中時騎單車上課,上大學後路程較遠,久沒保養,鍊條多處生鏽,為安全起見,便向何素傑借了單車。

何素傑的單車很適合她,兩人身形差不多,又是新車,很上手。然朱彤心知何素傑對她有所偏見,最後還是決定讓你把何素傑的車牽回家,你的車給了她,還說要保密。

你很是感動,認為這女孩何等體貼。雖然自己常被說是濫好人,很多事常是怕傷和氣才不說的。最好的朋友對自己的女友有意見可不是令人愉快的事,你堅持要向何素傑借車,也是想試探,如果他再鬧下去總有一天會爆發。

好在明知是為了朱彤還是借給你了,也算少樁心事。

 

你特意打扮,將頭髮梳油,梳得有方向。

和爺爺奶奶招呼一聲,問今天想喝熱豆漿還是咖啡,順手撈了件薄外套,先給鄰居小妹披著,把書包扔進車籃,踩起輪子。

事實是,你老早就聽見救護車的嗚鳴,很清晰、大聲,把早餐送到爺爺奶奶手裡,踏上車正要轉出巷口就聽見了。一直到你出巷子騎到大馬路,發現朱彤和自己摔爛了的腳踏車散在柏油路上,才看見救護車的形。

把車扔到一旁連滾帶摔奔過去時,腦中不禁竄出一句話,像發現了出現在衣上的一根線頭─

嗯,這就是人生吧。

 

今天要騎車,肯定是要穿運動鞋,但要穿哪一雙呢?白色還是黑色?我站在鏡子前,端詳著新買的白色西上網球摺裙,還好我的膚色白,也很久沒外出運動了,只會趁顯我的腿長。

其實想配黑鞋,全身白看上去有點像精神異常,但陳皓然喜歡白色......

說到陳皓然,事實上黑鞋白鞋可以算的上是他送的,在某次約會我同時看上了這兩雙,畢竟不同款,實在拿不定主意。他並沒有竭力慫恿我買白色,或敷衍我,而是掏出錢包說,你買一雙,我買另一雙給你,就當是提前送你生日禮物。

怎會有這樣好的人!他總是這樣沒甚麼煩惱和糾結,把事情都看得很簡單,甚至有些痛恨選擇的味道,剛認識他還以為他是天秤座。

我往後一倒彈上床,暫時拋開選擇問題,開始耽溺於初識時甜蜜美好的回憶裡。每每想起來,引張曉風的句子:「我的心像一張新帆,其中每一個角落都被大風吹得那樣飽滿。」又甜膩得簡直要牙酸。

那時在學校飯廳,聽見兩個男的嘰嘰喳喳討論著甚麼

,似在解謎。

那位男孩莫名激動,我很少看到有男生會這麼興高采烈地講述一件事,是個十分情緒化且感情豐富的男生吧。在他對面穿白大學T的男人就楞楞聽著,不時補上幾句。

我一聲不響拋下我的朋友們和吃到一半的餐盤,故意坐到激動男隔壁的空椅,假裝要佔位吃飯。

 

「你覺得呢?」

「覺得甚麼?」

「覺得有甚麼意義啊!」

「哪有甚麼意義啊!」

「所以那隻蚊子是我殺死的嗎?」

「你剛不是說你記得不是嗎?」

「可是搞不好就我殺的啊。」

 

他倆吵到像要笑出來似的,我實在忍不住了,就上前搭話,覺得激動男應該很希望有人和他認真討論吧。

「甚麼啊?」

結果他們全都傻住了,或許我這一位陌生女子實在太唐突,我只好接著問: 「為什麼連是不是自己殺的都不確定啊?」

兩人呆了一會兒,那位白白男接話了。

「問你,如果妳在洗澡時,看見一隻蚊子停在牆上,妳沒理他,繼續洗澡,結果過一了會再看,發現那裏出現一個血跡還有很像是蚊子的殘骸,那是怎麼回事?」

原來是這樣,這真的蠻有趣的。

「不就是之前被打死一隻蚊子,結果另一隻飛來剛好停在面把殘骸蓋住所以沒發現而已嗎?」

「對,但是蚊子為什麼會停在上面?是因為發現那裏有死去的同胞?」

 

我想起之前看過一本關於蚊子的書,印象中,雌蚊主要是以嗅覺、視覺及感應二氧化碳氣流與熱能散發點,來判斷獵物位置的。

在浴室這樣溼氣重且水流噴散的地方,不曉得還能不能對氣流有所感應,氣味混雜的地方,辨識乳酸和體味應該相對困難;視覺,蚊子視力很不好,且以夜行性居多,面積大或在移動的物體,自然容易鎖定,且對深色,如黑色、暗紅等顏色較敏感。如果白牆上出現一點污漬,確實可能吸引蚊子停靠。

我把我想到的告訴他們,白白男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激動男卻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沉默,看上去像牙痛。我想問但忍住了,對一個激動男來說,第一次見面的人對他說這種話,他感覺會暴怒吧。如果是白白男,我肯定就直接調侃了。

 

「他一開始還在想蚊子是不是以為發現食物了。」

「嗯,所以應該不是吧。也不太可能是被水沖死的,這樣應該不會留下血跡。」

 

之後我和白白男便聊開了,互相瞭解對方的系別等等,而始終不知道究竟蚊子是否真的感應到自己同胞的屍首,抑或那隻蚊子其實根本是激動男無意間殺掉的。

 

我很高興和男友有這麼有趣的相遇,也是基於我的個性便是這樣,想到甚麼話便說,有甚麼想做的事就去做,其實這樣的性格比較不吃虧,還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好處。

每每想到這件事就幾乎要興奮地顫抖起來。

要是我當初有一絲遲疑或許就永遠錯過了這個契機,簡直是改變命運的一刻,要是我沒踏出這一步,就不會擁有一個這麼貼心的男友了。

然而作為我倆的媒人激動男,之後知道他叫何素傑,一個很難唸的名字,聽起來就是個愛糾結的人,他似乎很討厭我。

我其實很喪氣,陳皓然看上的人總都有他的可取之處。何素傑可能對我有甚麼誤會,或不喜歡我個性。其實依他會很認真去思索「蚊子事件」的種種,就可以知道他挺注重細節,也是個有趣的人,照理說應該和我很合。

所以我才硬要和他借腳踏車,之後就能用這個名義請他吃一頓飯,讓他知道我對他沒有敵意。我猜他是吃軟不吃硬的人,看他這麼喜歡和陳皓然相處就知道了。

 

還在想該去哪裡吃飯,鬧鐘就響了。今天我要提早出門,雖然我和他家有點距離,大概知道位置,昨天還特地用Google Map查過了,以他提過的地理位置和附近的商家,再用街景服務各處流覽一遍,就能大概猜得出來他住在哪一棟公寓。

每一次和他出門我都提早到,怕他等。他則是準時的很,不過之後可能是知道我有這樣的習慣,也開始提前。但今天我要給他一個驚喜,順便觀察一下他住家的環境,不是為了甚麼變態想當跟蹤狂的目的,就只是.....想多瞭解他一點。

他這樣的男友其實不好找了,以前交過幾任,不是太小氣就是沒頭腦,我總會在他們劈腿之前把他們甩了。然而陳皓然對我來說卻不同,我是他的初戀,他純情、體貼,重點是幾乎沒和異性沾染。雖然這樣的男人應該挺多人倒追,以前我不知道,但在我和他交往之後,真的沒讓我看到幾次和女生的私下互動。

我知道我的醋勁很強,他也瞭解。不過主要原因是他很少用通訊軟體,所以沒甚麼機會和異性接觸。他讓我很安心。

在情場打滾這麼久了,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男性。以前都是男生追我,這次倒追,竟被我碰上這樣好的人。

我時常感謝機運,也感謝我這樣的個性。從前還會覺得自己是否太過張揚,也不是沒因為這樣被人討厭過,但自從認識了陳皓然,我便再也不去想這個問題了。

是這樣的個性成就了我們,我還如何去否定?

當然,還有一個莫名其妙關於蚊子的話題。

唉,我想這就是人生吧。

 

我們家阿傑也真是孝順,最近說要去找打工,用賺的第一份薪水幫我買一台I PAD,說甚麼螢幕比較大,用手機看韓劇太傷眼睛。不就之前幫他買了一台腳踏車嘛!真的有長進了,知道感恩。帶他去店裡挑時興奮成那樣,幾個月前的事了?那表情我到現在還記得。

還好當時聽了賣場阿弟的話,沒在大賣場買一買就算了,雖然價格真的差很多,最便宜的一千也有,去專賣店一台隨便四、五千塊!今年水費調漲,之後天氣再熱又要開冷氣。當初想說腳踏車代步用,隨便買一台也無所謂,甚麼變速、鈦合金,我也沒研究,只好讓阿傑自己和店員談。之後問店員大賣場的車真的有差很多嗎?和賣場阿弟說得幾乎完全一樣,維持不划算,店內還有一年保固呢。

 

果然還是買貴一點的好,車子這種東西,比較安全。剛一早就撞見車禍現場,離我們家只有幾條巷子耶!畫面實在怵目驚心。本來是想幫阿傑買早餐,好像今天不和陳皓然去學校,連車也借他了。果然今天沒有陳皓然等他就賴床,還叫我先下來幫他買早餐,欠揍。不過陳皓然這小孩真的不錯,我到現在也還沒看看他,哪天一定要叫他來家裡吃飯。

今天車禍的女孩子年紀好像也和兩小子一般大,經過時一群人圍在那哩,湊過去看了眼,真是嚇死人!一個漂漂亮亮的女孩子,躺在馬路上,頭側都是血,地上一大灘,暗紅暗紅的。

被計程車撞的,司機下來察看,好像是那個小女孩自己沒看路,從人行道闖到馬路上,剎車不及才撞上。

也真是很無辜,大白天出這樣的事。

已經有人叫救護車了,小孩子真的要注意安全,這麼年輕,希望沒出大事。看到還活著,手還在動。白色的裙子髒的一蹋糊塗!

 

還是叫阿傑少騎車好了,現在路上太多狀況,還好是有陳皓然陪他上路。啊,對了,剛剛原本要跟他說提醒陳皓然小心安全的,又忘了,看到他還在床上就一股火冒上來,把他踹出門。

做家庭主婦後受的氣怎麼比上班還多吧,之前也是在職場上好好打拼過的,現在老得快,變得很健忘。你看看,像現在又差點忘了,等阿傑下課回來帶我去店裡挑平板,要叫他提醒我得去買電蚊拍,上次去大賣場只顧著問腳踏車的事,就把它全忘了。那時還是冬天,蚊子大進屋避寒,不多,用手拍一拍就沒事了。現在要夏天了,再不買不行啊!

買之前用的那台好了,用三年還沒壞,不然我真得很懶得再去挑東西,還是待在家待久了變笨?

我應該也學學吳太太去做瑜珈,至少和人群有接觸,現在每天就打掃、煮飯、研究菜單。雖然菜煮好也是很重要,食安問題多還是少吃外食。前一陣子老公不是因為膽結石,住院住了幾天去割膽?隔壁一床的小夥子這麼年輕!不知道有沒有比阿傑大咧,竟然也膽結石,天啊。一家子都來探望他,帶了義大利麵,香得整間病房都是那個味。去問,說是因為吃太多外食。我就覺得奇怪了,說因為吃太多外食,人家都剛開完刀了,還給他吃外食!

其實真為難,就算家裡自己煮,這不能買,那不能買,哪個牌子又有問題,連義美也出包。

唉......所以說這種事啊,怎麼選,也永遠選不完,新聞看一輩子都搞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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