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第一名
  • 適用身份:林敬桐 〈傾戀之城〉
  • 最後修訂日期:2017/10/18

 

或許我不應該來這裡的。「你不是很討厭去很熱又很多人的地方嗎?」當時努力想成為賢妻良母的她,興高采烈的帶我去逛菜市場時,我的確這樣潑過她冷水,那種空氣不流通的悶熱場合,汗水總是沾黏在身上,容易濕疹復發,使我全身發癢,呼吸困難。而走馬看花,動不動就有人停下來討價還價的緩慢移動的人潮,讓我變得易怒,無法再停留一秒。

 

「落實居住正義,拒絕強拆迫遷,終結土地徵收!」主持人燃燒著聲帶,口齒清晰又帶有節奏的握拳高喊,台下的群眾也非常配合的熱情回應,第二屆巢運正在夜晚的仁愛路上舉行,探照燈把舞台照的如同白日,刺得我眼皮脹痛。是如此明亮的探照燈如同吸引飛蟲般的吸引人們過來嗎?我轉頭看著身旁正氣凜然的進步青年們,低頭打開手機。用社群網站記錄生活有個好處,再漫長的時間,只要動動手指就可以滑過去,像是已經分手的學姊將你標註在毛茸茸卡通床單的廣告,就已經被洗版到記憶的底層了,何況難過的時候你通常沒心情發文,那就真是一點痕跡也不剩了。

 

去年學姊和她的台大前男友,在大安森林公園分開也是這個樣子,那是他們交往第四十二天,第一屆巢運的第一天。

「學姊?」我在大安森林公園捷運站遇見失魂落魄的她。已經是傍晚了,沒有太陽的公園陰暗而且氣氛詭異,感覺不出是假日附近的居民會大量湧進來親近大自然,野餐墊完全遮住草地的公園,不過當時的風景倒很像我家鄉雜草叢生的公園,父母警告我只有黑道和毒蟲會去,廁所早已不堪使用,只剩蜘蛛網和針筒的地方,學姊就是從那樣黑漆漆的方向走來。

 

「我之前跟你說我有男朋友的時候你不是嚇一跳嗎?現在我們分手啦!」她帶著鼻音故作輕鬆的語氣,像羽毛淋濕而飛不起來的小鳥,淚珠依循著臉頰的水痕滑下來,本來就容易紅的雙頰變得更加浮腫。

 

社會運動在電視上是慷慨激昂而且人聲鼎沸的,像正在打決賽的棒球場,但走出捷運站並沒有看到棒球場等級的光線,前方並無高舉布條的夥伴帶領,我開始不停的迷路。幾乎一模一樣的寂靜巷弄間,我努力地想要聽到一點群眾的喧鬧,高級住宅區的居住品質實在太好了!好到連路旁的樹都不隨意擺動枝葉,路燈也謹守本分只照亮他的腳下,我到處向人問路,往他們指的方向走去,我轉了無數個彎,看起來像漫無目的流浪動物。

 

帝寶等高層豪宅所在地仁愛路,分隔島上的樹修剪得非常整齊,中間的泥土大到可以讓各個異議性社團在上面搭帳篷,是會得建築獎的那種兼顧綠化和行車品質的馬路。剛來台北念書時我特地去書店買一張台北地圖,發現所謂的四通八達,究竟可以方便到什麼程度,豪宅林立寸土寸金的仁愛路,被四種不同路線的捷運圍繞,像站衛兵一樣排成正方形,向這裡敞開邊陲地帶的城門。第一次在台北生活的人通常以為車站就是台北交通的核心,觀察地圖後才明白,幽靜的大安區去哪裡都不需要轉車,連出門的姿態都是優雅。

 

還是來到這個項貧民窟一樣又熱又擠的地方,半推半就,被某種愧疚驅趕著,和朋友碰面,一起搭晚上要住的帳篷,借來的蒙古包能容納四到六個人,分隔島上的樹遮住了路燈,我們在昏暗的光線將營樑穿進帆布的孔洞,四個人不出聲使勁撐著,周圍的空氣像凝結一樣非常悶熱,隔絕了馬路上的喧囂,我隱隱聞到從上衣縫隙竄出的體味,眼鏡上沾滿汗漬,脖子上的濕疹早被我抓的失去知覺。

 

我看見另一邊也有一群人在搭帳棚,其中一個年輕學生似曾相識,不就是去年撼動全國的學運領袖,當時學校為了拉攏學生還邀請他來演講,此時他也汗流浹背的緊握營樑。社會運動的集會就是差不多這樣,差不多的團體,差不多的宣傳方式,差不多的獨立樂團,倡導五花八門的理念,或連署或遊行,你的場子我去相挺,我辦活動換你來,就是那麼幾個人來來去去。記者好不容易來了,大家熱血的喊口號,讓自己不再孤獨,在這裡占一小塊地,留下滿地垃圾,或者連垃圾也不留,夠幸運的話也許明天就會在報紙上佔領一個角落。

 

帳篷搭好,名副其實的貧民窟,就在高樓腳下,社會課本裡的開發中國家的貧民窟和我們一樣緊緊黏著豪宅,是現代化城市揮之不去的腫瘤,平時被光鮮亮麗的建築掩蓋,但一痛起來就要人命。

 

我沒去參加第一屆巢運,直接從大安森林公園搭捷運折返,送學姊回宿舍,身上的「自己國家自己救」標語衣,沾滿了眼淚鼻涕乾掉形成的白色薄片,我並不覺得可惜。天一亮,睡在豪宅的人依然睡在豪宅陽光會從窗簾裙底溜進來的房間,露宿街頭的人最終也還是露宿街頭,連再睡第二晚的路權都沒有。

我在學姊身邊醒來時,因為用同一個姿勢睡覺導致全身痠痛,仁愛路上的群眾應該是退場了,他們要去立法院加入一個支持同性婚姻法案的集會。我發自內心希望舉辦巢運的領袖們順利將他們的訴求傳達出去,我去宿舍一樓的交誼廳看了電視和報紙,沒有什麼篇幅,差不多在政治版的第三,或第四頁,不刻意去找根本不會發現。所有的社會運動都是這樣子的,我在心中安慰那些在巢運中奮戰的人,要有很大的心理準備,不會有任何人管你的死活,甚至是和你同樣卑微受壓迫的人,都不會在意你。

 

至少我還有一個晚上的單人床,床上赤身的女人腰肢纖細,皮膚白到一掐就會變成粉紅,香香軟軟的長髮尾端是棕色的,剛好能夠蓋住胸部。

 

 

 

面對兩張巨大海報,年紀和我相仿的志工頭綁布條,端來一盤飛鏢,進步青年們搶著付錢,把困窘和憤怒都刺進總統的腦袋裡,而總統身旁的行政院長依然微笑,西裝合身,領帶端正。

 

「命中紅心!」人們拍手叫好,像小時候在夜市裡射一盤五十元的飛鏢一樣快樂,不知道海報上總統長著鹿角的耳朵是否聽見了?

 

「你標註我的那個是什麼東西?」和學姊在一起後,我的社群動態上常出現一些奇怪的拍賣網站。

 

「我同學在賣的小書架啊,很可愛吧?」為了可以在學姊的宿舍打發時間,書櫃的角落我放了好幾本書,我坐在她的椅子上看村上春樹和艾莉絲孟若。她把左腳跨過我身後,鼠蹊部卡在我和椅背之間的縫隙,頭擱在我肩胛骨下的凹槽,像精密鐘錶的齒輪那樣完美接合。「你覺得我以後要在台北找工作,還是回家?」

「在台北我們頂多只能租一間小套房。」

「那回家好了,我們可以在家附近買一棟房子,我家旁邊就是特力屋,買家具很方便。家裡要有很大的主臥室,和簡單的乾淨廚房,布置得像家具目錄的圖片,喔對還要有你的書房,你的書這麼多,應該要訂系統家具!」學姊高興地舉起雙手,她興奮時總是會舉起雙手,像坐在雲霄飛車歡呼。

「然後浴室要有浴缸這樣就可以在裡面幫你洗澡!」學姊臉一紅從我身後跳起來,我旋即和她爬上梯子,滾到鋪一層薄薄軟墊的木板床,一把捧住了她的雙乳,頂端早已堅挺,並且染上與臉頰相同的粉紅色。

 

歡暢卻不吭一聲,有所節制的掙扎之後,宿舍熄大燈時間早過了,天花板一片漆黑,學姊再度赤裸著睡去,身上到處都是我留下的紅色印記,像一張被海盜畫滿叉叉的藏寶圖。「不要關檯燈…」她在朦朧中囈語。

 

 

 

我們的第三個訴求,是要讓社會住宅達到總住宅量的百分之五。「社會住宅」是指由政府直接或補助興建,採「只租不售」的模式,以低於市場租金出租給社經弱勢與特殊對象的住宅。但是現在台灣的社會住宅只占總住宅的百分之零點零八……那樣明亮的舞台應該也很熱吧,看主持人上衣都濕透了,我走回剛才搭好的營地。

四個朋友坐在柏油路上喝啤酒,我從背包拿出水壺喝水,傍晚剛過,柏油路還是溫熱的,「這是我第一次坐在路中間。」我說。

「我們有申請路權,沒人會來趕我們!」其中一個男性朋友躺在地上豪爽的回應。

「沒有路權…」這句話卡在我的喉嚨,我們都知道沒有路權會發生什麼事,記憶都太過鮮明。穿上防彈背心舉牌的人們表情漠然,水車噴灑時在身上又疼又麻,無法看清楚他們揮舞的警棍,盾牌擠壓時人們在狹小的範圍,相互沾染汗水或血液,一邊尖叫一邊喊口號來掩飾恐懼,所有人都記得。

沒申請路權,人就只是需要被清除的障礙物。

等他們聊完轉型正義和各個社團的八卦後站起來,路面鮮明的印著八個橢圓形水痕,這些汗水蒸發的鹽粒或許會一直鑲在這裡,等明日絡繹不絕的高級房車來輾過。

最終,以安定社會之名,我們都會被這座城市驅離。

那個帶學姊回老家的聖誕節,我們終於可以不需要在意室友動向,痛快的做一次愛。「有自己的房間真好!」學姊側身躺著猶如一幅西方古典名畫「我們會有自己的家嗎?」

「會的。」

「我們畢業之後就會有自己的家,然後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對嗎?」

「對。」我說,當時我沒想到往後的每一天她都問了我一樣的問題,彷彿那是一句可以救命的咒語。

遠方舞台傳來一陣重金屬敲擊聲,獨立搖滾樂團正扯開聲帶代替苦悶的群眾嘶吼,原本直視燈光已經掙不太開的雙眼在太過炫目的聲光效果摧殘下近乎全盲,強烈的耳鳴將我拋向另一片我熟悉的黑暗。

 

 

 

不只一次,我在夜裡從學姊身邊醒來,通常失眠我會把手伸出床外,讓他浮在空中,因為有輕微的夜盲不敢輕舉妄動,但失眠的日子變多了。於是我開始拿手電筒下床,打開電腦註冊了所有售屋網的會員,搜尋都市的郊區的公寓的透天的,那些坪數和價目版他們所值的錢,在黑暗的房間裡,盯著電腦裡由程式碼組成的唯一光源,我的眼皮再次感到脹痛,我閉上眼想逃離現實的光線,殘像在我的瞳孔揮散不去,猶如鬼魅。

 

沒去打工也沒和學姊在一起的周末,我獨自一人走在學姊嚷著要我帶她來的家具賣場,精緻的書櫃柔軟的床,充滿巧思的溫馨擺設讓推著手推車的新婚夫妻或三代同堂駐足觀賞。打開手機看見我被標註的每一篇貼文,每一則廣告,我忽然明白是什麼力量在吸引學姊?每晚睡前她在一片漆黑中反覆詢問的那些究竟是什麼?這裡是販賣夢想的地方,我在人流中試圖將所有的物件拼湊成家的樣子。動物保護相關協會曾經公布出各種動物維持生活所需的範圍,那一個人需要幾坪大的空間,才會感覺富足,才不會長的扭曲呢?

我不知道。

女生宿舍裡狹窄的單人床上,大燈熄了,我和學姊牽手但看不見彼此的眼睛,同一個枕頭上我和她額頭碰著額頭,等我跟她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之後入睡。屬於我們的那一棟房子,也許只能存在夢裡,或入夢之前。但我總是從那之中醒來。

 

我想起了課本上描述那些疲倦的上班族,終生勤奮工作依然買不起一個家,結不起婚生不起小孩,一年前我埋首指考還認為他們離我很遙遠,只是會出現在公民考卷的時事題。高中時學校邀請了很多堅持追求夢想,打敗現實而成功的名人,可是沒有人告訴我,現實從來都不是擊倒黑魔王那樣單純。我打開抽屜翻出打工存下來的,準備送學姐畢業旅行的錢,現實再清楚不過了,和努力無關,那些紙鈔實在太輕,我們的盼望又如此沉重,我們不夠格擁有任何土地,或是建立在地面上的東西。

 

清晨六點,我搖醒學姊,向意識矇矓的她解釋,我們必須分開,那些承諾,我做不到。

「那我們不要買房子了…」她哭泣,不久前,她才在晚上的大安森林公園這樣哭過,像隻被棄養的小狗。

「沒有房子你畢業我們要住哪?」糊裡糊塗被這所學校蓋上大人的合格章然後送進社會,接著收回宿舍裡你唯一的角落,將有關於你的足跡都清理乾淨,期待你成為擁有數十筆豪宅主人的模範員工,並且以大學為榮。

我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這是一座美麗的城市,走在路上隨手一撈就有滿滿的打工機會,根本不需要找真正的固定工作,大學生在台北租一間套房三餐正常是沒有問題的。前提是你必須能夠忍受一個人,連一隻小貓你可能也養不起,為什麼呢?台北就是一個熱到你要開冷氣,可是全台灣一度電三點五元,但房東硬生生給你收五塊錢的地方。

學姊的眼淚最終還是敵不過我僵硬的表情,就像主舞台上的探照燈再強,依舊無法穿透更濃的夜幕,照進高樓上的氣密窗和抗紫外線窗簾。「把檯燈打開…」她哀求「拜託…」。

「天就快要亮了。」我回應,但還是開了燈,走出房間。

我不知道如果那天我沒有遇到學姊,按照原定計畫去參加巢運,或是和學姊一起去參加,我是不是就有一點渺茫的機會得到一個家,但是整年來,我都在後悔著沒去參加巢運。市中心一座座尚未建造完成宛如廢墟的建地,鐵灰色的鋼筋粗魯的刺傷天際線的雲,想要打造一個現代化的繁榮都市,設計出好看的房市價格,究竟需要多少憧憬的眼神被倒入水泥預拌車,風乾變成了城市裡無人知曉的穩固地基,而我和學姊也埋葬在理面。

我對冷眼圍觀的人感到恐懼,包括我自己,沒有人可以成為旁觀者,不是被害人,就是兇手。

 

 

 

整個會場繞完,仁愛路上也聚集越來越多人,我在人群幾乎沒有特別突出的地方,沒有人仰望或俯視我,我們都穿上印著標語的衣服,頭上即使不纏布條,也大多繫在腰帶或背包,也許背包裡塞著下班時換下來的西裝制服。所有人的臉都被橙紅的路燈曬的流汗而不以為意,所有人都在怒吼,所有人的眼睛都直視前方,在他們瞳孔裡我看到數以百計的探照燈,整個仁愛路如同白晝。

 

我回頭拉開帳棚門簾的拉鍊,營釘釘的很直,外面的營樑蓋著防水布,隨時拉好門簾就不會有蚊子,早上還有行道樹的芬多精可以吸,我把手電筒綁在頂端,鋪好睡袋走出去。

 

在這裡,永遠都不用擔心會熄燈呢!我拿著一大疊傳單站在分隔島上,身上被貼滿貼紙,正打算全部丟進背包裡,有人忽然抓住了我背包的拉環。「勝文睡帝寶,青年路邊倒!」,巢運的召集人在遠處的舞台上高喊,幾乎蓋過了我的聲音。

 

「學姊……天快要亮了,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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