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第二名
  • 適用身份:陳志權 〈冬夜〉
  • 最後修訂日期:2017/10/18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煙漫在胸腔內的感覺很好,且絲絲撩著喉頭。雖然嘴唇還是冷的,牙齒沉默如石,不過含著這股煙氣,總歸暖熱多了。他百無聊賴地用舌頭攪動著口腔內的暮靄,有幾團雲氣從嘴角邊悠緩地流溢出來。他把自己燒成一座暖爐。日光燈看著他斜倚癱躺的樣子,他看著怎麼就變得淡白但清晰的墻壁。新換上的節能燈泡太亮了,白光太銳利,使得一些本該朦朧虛應過去的東西可慚地無法躲藏。

 

「幹恁娘。」他咕噥一句,把快燒到手指的煙隨便擰幾下,熄了,丟到一旁的紙杯裡面。它猶豫地浮在焦黑的水面上一陣子,而後就像所有的心事一樣沉沒下去。

 

在這個城市的冬天裡,做任何形式的移動都是困難的,但他還是支起身來了。腳步沉墮,一頓一頓地落步,撓撓背,抓抓頭髮。從儲藏櫃內翻出兩包泡麵,在冰箱中找出兩顆蛋,幾條香腸,遲緩地想了想,再扒刮出深處的那袋青江菜。把淹留水槽的鍋子洗一洗,盡量地用洗碗精,直到拇指在平亮的鍋底刮出滿意的吱吱聲。他動作呆滯地把手上的殘餘泡沫洗掉,呼出最後的幾縷煙氣。鼻子抽吸著,把內裡膠稠的水液稍微拉回去一些。

 

這間租屋雖然小,但也有個廚房,接有天然氣管線的。只是他當初也沒想到自炊的時間原來不怎麼多,從回家開門那時候算起到就寢之間,頂多也只容得下一碗泡麵的閑余。熱開水泡麵他始終不喜歡,還是要有火,有溫度,好保有一些人世煙火的感覺。但這爐子和管線也實在是太老舊了,總有千奇百怪的問題。他和房東偶爾提起過這件事,房東每次都吶吶應付過去,每次都沒有下文。

 

他重重地扭了幾次爐子,僅答應嗒嗒的回音。再大力一擰,發出一聲清脆的咔,之後無論他怎麼轉都不吭聲了,旋鈕滑快得像已獲得不著一物的自由。今日看起來終究是不成了。他熟練地壓抑下積鬱的怒火,讓它們在腹內像岩漿一樣翻滾著,藉以暖胃。他走進房間,甩上門,開門,加穿一件衣服出來。抓起椅背上的大衣,戴上口罩。肚子很空,他又有點昏沉,沒另外的心力去在精神上對抗冷風不遺餘力的騷擾。

 

燈也沒關他就出了門。

 

入夜的街道并沒有更冷多少,反而某些熱鬧的所在還要溫暖些。他騎著機車獨自行過一條兩旁皆門窗屏閉的街道,噗噗的引擎聲像柔軟的浪一般沖襲向四野,復面貌稀薄地返回。他如一只孤單的鳥飛渡群星與月都不曾視望的幽暗峽谷。時光在此熄滅,唯福德祠的紅燈籠靜靜地亮著。再遠處一些,隨著寒風漸歇,流彩益盛,他就進入了燈火輝煌的不夜之地。

 

藍的、綠的、紅的閃燈,還有金球、彩帶、紅帽子、不能吃的塑膠拐杖糖。這個城市鮮少會見到雪,所以人們就搖著噴瓶,在落地玻璃窗上貼張剪紙模板,沙沙地噴出大片大片的霧氣,就可權當有一種雪景的浪漫了。另外還再招來比天上還要璀璨的星星,喂它們電,它們就抽搐般地一會兒激烈地跳,一會兒緩緩地昂起頭,再慢慢地垂下。這時況比平常更為魔幻。他耐心地等著綠燈,打量周圍商店的節日裝飾解悶,幾乎都有雪霧,和穿紅袍子的老胖鬼魂剪影。不要把聖物給狗,也不要把珍珠拋在豬前。宣教士塞給他的福音宣傳手冊中有這麼一句不合時節的話語。對呀。他想。因為大家都只想要禮物。

 

他這一路經過了許多賣食物的攤位,畢竟是鬧區,附近還有個頗有名氣的夜市。他其實都吃過了,許多家也就那麼一次。由此繼續一路不落地的飛行,沿道招牌和霓彩如雲一樣飄經過身。他熟悉如何在這座城市迷航的方法,好讓生命稍微在某個不被世界注意的時刻裡脫序。亦像是一種測試手氣的抽獎,總有一些都市裡的傳說僅允許這樣的碰面,他要去的店家就是這樣遇上的。他有這種遊蕩的雅興,但機車卻受不住了,機械的飢餓比起人的更為堅硬而不講理。在路上拐幾個彎,滑進了一家加油站。年輕的店員一邊打哈欠一邊拿油槍,一邊收去他一百元。

 

頭是沒那麼昏沉了,但鼻塞還沒好。這家加油站的人不知道怎麼搞的,地上滿是大片大片的漬跡,雖然是這樣氣味本當非常稠重的場景,他也沒聞到什麼汽油的奇異味道,鼻子就像是瞎了。有一對男女騎著機車也滑了進來,打扮都非常地妖嬈,另一位店員過去的時候還兀自嬉鬧。他看得出那男的有些念頭,動作輕佻,耳朵上三個金環輪流閃耀。那女的卻不像是個玩咖,化的妝都過於刻意,要說得更清楚的話,她像是正在努力扮演一個狂野好玩的開放女孩形象。店員遞給他發票。他最後看了那對男女一眼,想,又一個能看的要被爛仔開苞了。他的褲襠中也點頭讚成。那幫他加油的店員抬起頭看了一眼那對男女,瞇了瞇眼睛,再低頭繼續划他的手機。

 

機車打了個飽嗝之後便滿足地載著他繼續上路,他便一路思索平安夜的潛藏意義。像剛才那位女生,平安夜對她算不算是平安的?所有男性在這一日都為發情找到一個雙方彼此都同意的藉口,在以愛為名的日子以愛為名,而以愛為明你我的心跡。只是耶穌在這一天開始了拯救世界的第一步,那個少女卻要被攻破最後的防線。唉,媽的爛仔雖然爛,過的日子卻不爛,有炮打,有妹幹,單單靠著瞎唬爛。住在他褲襠間伴隨幾十年的那位聽到了就不住地點頭附和,還極盡慷慨激昂地向他描述那青春胴體將如何在床上扭動,想當然爾的美麗景況,且婉轉地向他表明始終自己懷才不遇的哀傷。

 

機車噗噗噗自顧自地搖晃,他與褲襠裡那一位正開始要進行攸關人性和慾望的思辨,但那地方也就快到了。彎進一條窄窄的長巷子,再拐個折,某家滷味店違反商業常理地就開設在驀然開闊出的一方空間。歪歪斜斜地擺著幾張桌子,砧板油亮,爐子在寒夜中飄出鮮香的白氣,老闆在屋里看著電視,沒有客人。他挑了一籃子的料,老闆直到節目進廣告才會出來。隨便挑一張桌子坐下,雖然是這樣偏仄遠世的小店,餐具洗得很乾淨。

 

屋內的音聲一轉,老闆就走出來了,往砧板旁的白布上隨意地擦了擦手。他向老闆要多些蒜蓉,多些熱湯,老闆送餐上桌時還多給出一碟子薑絲。都吃得相熟了,自有一套不待言的規則。他喝點湯,乾咬些薑絲。身體就熱活起來。

 

這就是熱食的好處,能燙暖一個人吃飯間心底下的孤單。他吃百頁豆腐像翻書,極細地一面一面地揭過。翻數他的人生就是一部淡之極矣的歷史,旁邊可附註上最近媒體愛用的魯蛇二字,會心通人。他夾起素肚喝內中留著的湯汁,看著碗裡若隱若現的德國香腸。魯蛇吃滷味,他心底自嘲,本是同音聲,相喫何太急。

 

不緊不慢,吃飽結賬,他接過猶染油膩與香氣的零錢,隨手全塞入錢包,走出那塊暖和而電視音聲咿啊的柔光地帶。精神稍微好些了。跨上機車,他打算在這個冬夜裡遊蕩一陣子。

 

但其實也沒什麼主要的去處,他所為的是真正的遊蕩。反正明天是周休二日,他盡可以隨心所欲地流連於這錯綜複雜的寂靜宇宙。他騎到市中心的區域,在這個時間基本上遊人已稀,店家都已經拉下半門,從那底下流出一方光亮。紅綠燈把他攔下來,他便逸目欣賞。這個城市雖仍車聲隆隆,燈火明亮,然卻有幽隱而龐大的蕭瑟之感。經歷了忙活的一整天,到這深夜真正屬自己的時刻,卻茫然無往一般。深潭一般的天穹無星,樓影啞默,載具來去的聲音撩動風,吹起荒野上的遼遠孤涼。

 

他突然想去看流動的水。開上大道之後,就一路往北。

 

越是近北,世界就越寒涼,連口罩中的暖氣都要快要存不住了。但這都是小事,正趕上有難得的逸興呢。他盡挑著能看到河流的道路,機車輕快地奔行著,他虔誠專一地前去,濤聲就把他接過來。

 

夜裡的海連通天地,向他展現出無垠昊渺的洪荒。在他眼中極深邃的地方,自那裡他凝定地望著幾星燈火之外的世界。細砂在鞋內與襪子摩擦,浪潮的泡沫堆錯絮散。歸墟。他看到海水從夜裡涌上來,再退回到大暗裡去,永恆地不虛乏,也不滿盈。

 

有幾對男女散散地分佈在這廣長的海岸線上,離他不遠處就有一對,從剪影來看是極為年輕的一對情侶。兩個黑黑的人形手牽著手並肩走著,偶爾發出低低的笑語聲。向他走來,自佇立的他背後走去。他站成一座不被人所注意的墨色礁岩,孤靜地在海潮中想著千萬年的心事。

 

曾經他也是這樣地在這裡走過,牽著一個女子。那時候所有的夢境都還年輕,羽毛未曾長老。所以他和她戀愛,以新嫩的肢節相握,互訴情話,共墮一場少年軟綿的愛情裡面。他那時候就是騎著這台機車,在某個晴光的夏日假期,在她家遠一點的超商悄悄把她偷走,安置在後座,并要她好好鎖抱住他。他們帶著一種刺激性的快樂奔馳在道路上,而小心地躲著警察。她的吐氣沾上他的脖頸,有點癢。機車到後來像是拖著一整個島嶼般地緩慢,軌跡濃艷鮮明得能照見所有精微的細節

 

足跡在明亮的沙灘上蔓延得極長,她米白色的棉質衣物微微汗濕,現出貼身的軟紋。戀人像是都必須來沙灘這樣地走上一遭。他不時悄悄仄過眼光去瞄一瞄她的胸部,回想它們貼在他背上的柔軟觸感。她不曾注意到,因為都不正面看他,低低地垂著頭,手始終握得很緊。他在霞輝將收的亮黃色場景中終於輕輕拉過她,吻了她的額頭。他永不忘記她那時候的兩頰飄漫著柔和燦爛的晚紅,眼眸中的比那一夜初出的星子更明。

 

但他們畢竟是散了,升大學後的不久,她改投入一個學長的懷中。風雲驟變或是壽終正寢,反正她就是膩了淡了,相反地想去見識另一個更為上流而聲光鮮亮的世界。那時候他們都不懂得告別的方法,他也說不準當時怎麼就非人地那般冷靜。她離開他,避嫌地潛隱兩個月,再出現的時候就是個活力愛玩的樣子。穿著皆有來歷,他滿身的默默無名。

 

畢業後他再也沒見過她。

 

他在寒風中抖了抖身子,實在是很冷,他怎麼就想要來這裡吹海風呢?耳朵的螺旋中灌滿了濤聲,濕冷冰涼。他牽著機車慢慢地走回去,背離那一片海。

 

錢。在開車的時候他的腦迴一直流轉著這個字。這是個本性飢餓的社會,它吃錢,沒錢就吃人。叢林消失了而另一座叢林崛起,是滄海桑田卻易動不了根本的法則。在西裝革履的今天人以鈔票代替爪牙,以葡萄酒之淚換去流淌的鮮血。他有一個大學時的朋友,尤其讚美金錢在現代的力量,他瘋了,最後卻過得比所有人更好。所有人都前仆後繼地要這樣瘋,甘願捐售清冷生活中那一小塊剔透堅硬的透徹。就算很多時候他想賣,也不知道怎麼賣才好,畢竟這東西要賣容易,賣得好卻極為困難。所以他至今還是那沒有特色的平庸,所得一般,每個月有幾千元的結餘可儲蓄,允許些便宜的歡樂,住在租來的屋子,爐子還常常出問題。

 

而這是現代人的生活,一般的,走在街道上的,隨處可見的現代人。人只有在校園內才能常保青春,校門之外就是磨損皮肉與精神的社會荒漠。爭奪名利,位置,草木爭陽一般地怒長,在外人看起來像是可喜的生氣勃勃。你怎麼能怪那些有錢的人呢?他們甘冒一切風險,在對利益的愛中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成王敗寇,但總是狠狠地嘗過了一口富貴的美味。我們這些瑟縮在巨人腳板底下鉆騰的魯蛇,他自嘲,有人憤慨地辱罵一派優雅各據餐桌旁的他們,有人匍匐在椅腳邊,冀望得到嘴角邊跌下來的一丁半點肉末或油脂。稍微有點小聰明的人就仿造出那些貴族日常的物件,使用那些贗品的人,就覺得也擁有了一絲貴氣。

 

他會持續這樣平庸的生活多久?十年?二十年?這個社會不乏關於它的攻略本,每個流派都有自己的一張升官圖。文書升管理,管理升部長,最終至一家公司的核心。或是白銀、黃金、珍珠、紅寶石、翡翠。錢像是在不見真形的血管內通流,這個城市的每個地方都能看到它,感受到它威力無窮的流動。但要抓下一點何其困難。每個人都想要把那一大捆血管粘通到自己身上,好把銀行的本子給漲飽。他身上自然也粘著寥寥的幾條,維持著他的生命。死不了,也餵不飽他以外的人。

 

但我還能怎麼做?他的身體和思緒一同飛馳。生命的進步在於冒險,冒險的目的在於獲得,獲得什麼?更好的給養,更大的環境,更能保證不墮的生存?他空自從心中生出一股厭倦,合著周圍撕拉衣服的呼嘯的風。內裡的空冷和體外的凜寒,互為交結,恍惚他便幾如公路上的一道閃瞬的鬼魂。

 

在一個路口他停了下來,閃爍的路障燈和人的喧鬧把他召回世間。那是一場小但悲慘的車禍。癱在地上的機車極其變形之能事,他從眾人挨擠的縫隙中看到一隻歪斜無力的腳。警察的對講機聲起落,救護車似乎就快到了。約許是飆仔,他聽到有人這麼說。節日,狂歡,酒駕,飆車,然後撞起一聲巨響。這裡的地形很有問題,總出這種事情。每幾年都要死掉幾個欺負這種直腸子道路的少年人,他們催油門,一箭風快,宿命般地中的,在簿子上添個面無表情的記錄。

 

救護車拉著尖聲過來了,救護員迅速將傷者緊急處理好,抬入去。即使是這樣封堵五感的冰冷深夜,他還是能嗅到一股若有似無的鐵鏽色血香。

 

小小的人群散了,他也跟著離開。但他總想著那一隻頹敗帶有死相的腳。

 

人總不是按照著天法,而完整行全生老病死的。總有許多中夭的人,多得讓非命隱然成為了一種雖悖常但合理的死。那夭折的死有不速而來,也有自願尋它的。這種事情實在太多,他也不是沒看過求死的人。

 

似乎每一間學校都有個幽怨之地,青春之野的地底深埋著死。他曾經想過那些懷抱異志的人,如何繞過所有人的目光,折過障礙,直達生命的終點。像是年輕本不該與死沾連,沒有人會破壞純粹之美感地將他們並置,所以事前的無知是真實的,之後的不解也純粹。他曾經有幸看過一個人飛過天空的姿態。當時他還是一個昏頭漲腦的學生,被填餵著許多要反哺考卷的知識。在最寂靜的夕光時刻,他剛從廁所出來,看到對面的樓頂上有一隻更大的黑鳥。他沉默地看著它展翅,一躍,也許是第一次飛行,直直往下掉。他至今仍奇異地堅信那種為自由而不懈的努力,因為在最後的時候也許、好像、似乎,但真真稍微爬升了一些。但那隻大黑鳥最終還是在枯黃的草地上棲息下來,開出一朵他人生僅見最碩大美麗的烏羽之花,心永遠朝向天空。

 

歸去來兮,隱士的清雋之語。但凡人說出來,就是某種諧謔的自嘲,或詛咒。這已經不是能自存的世界了,再無名的山林都屬國家。那些尋常得不覺的生活條件,譬如電,自來水,都要仰賴低劣無能但不可欠缺的政府調度整理。人以自由換取自由,以籠子取代籠子,考究的不過是精美的程度。而且人還有慾望,還要交流,需要肉體的饜飽,需要精神的歡愉。人終究不能獨活,就算能,他也享受不了那種清貴的孤獨,他已被豢養得喪失了自我圓滿的本能,始終有漏。

 

如果我將在日光照起世界之前死去,他想。掙脫般如水汽氤氳升華,拋卻身後的諸般塵勞。他還想起一個也是屬於冬夜的故事。小女孩劃著一根根火柴,從瀕死的幻影中滿足了她在世上所有的願望。新年的鐘聲敲得如日光一般響亮的時刻,人們發覺她踡縮但美麗如聖的遺體。他自覺不配有這樣的美,但這是對死亡的多美麗的描述啊!救度她的不是今夜的主角耶穌,也沒有呵呵笑的聖誕老人。她的夢悲憫地應許了她一切微小的想望,再由她的祖母引領她前往永長寧靜的天堂。

 

但要怎麼死去才是最為合適的呢?這是個好問題,他必須在路過的某家超商裡面,就著溫暖而明暢的燈光,好好地想一想。他拿了一盒燴飯,夾幾塊關東煮,還有一瓶保溫箱暖著的奶茶。店員沉默地為他結賬,加熱,面色嚴肅得如店內環境的齊整,棱線畢露。他感激他似已了然地如此配合。他把食物端到店中最角落的桌子上,與外界隔著一面落地窗。這裡的景況,說不準是內裡的燈光投出去,還是外面的黑要掙進來。

 

他慢慢咀嚼著,把思想琢磨得更細膩一些。多虧唯恐不亂的媒體,成功達至死亡的方式可參考的極多,從不願的到自主的,慢性的或即刻的,想死卻死不成或不想死反而死了的。只要人會想,新聞也是潛移默化的教科書。

 

保證達成自助死亡的要點,就是絕對的利落。不能讓時間太多地浸軟腦袋,往往那失算的幾秒鐘就像是過於喧鬧粗魯的客人一樣,會毀滅這人生最為隆重的宴席。要像是克里歐佩特拉,最優雅的死者,將她歷史的最後一筆交由了至毒的蛇,探入籃子的手像是輕輕按下一個紅色的按鈕那麼自然。他看著塑膠碗中的肉碎,回想它們死亡的每一幀畫面。那些藏在駁雜細碎網絡深處的短片對他是這麼說的,如儀式前的清苦禁食,沐浴淨身,再走上朝聖的步道,進入存有生命最高謎題的至聖所。突然靈光驟現,它們在那一霎那豁然開悟,而與它們的同伴先後通過那些人類從來殫精竭慮,卻從來不可得見的靈秘邊境。把圍聚瞻仰它的那些面貌模糊的生物,拋留在滿斥疲憊與污濁的陰間,

 

也許他不會這樣做,也許他不自覺地就做了,誰知道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人們逃避死亡的追索,但死亡無處不在,它一貫悠然自得,慢條斯理地踱步在世間,裝扮成一個微笑的高雅紳士。因生是如此地費力啊,掙扎如毛羽染上油污的海鳥。所以死亡并不為此憂愁,誰看到它,都總是那麼沉穩自信的微笑。即使神派下他的獨生子來走一遭并送死,對於人的生,人願望的生又有什麼用呢?人反當要恐懼耶穌的道路,因為祂沒有回來。

 

想通了一些事情,他面帶微笑地將那些餐具稍微收拾,把擤了鼻涕的衛生紙扔在碗裡。店員會來收拾。他面帶微笑的與店員點頭招呼,出門,看到門旁窩著一隻瘦弱的浪貓。

 

為此他停下來,看它。浪貓看起來不怕人,安靜地在那裡據著,前爪收入身下,眼睛半閉,雜灰糅橘的皮毛破敗不堪,某些地方露出一些皺禿的肉。在這麼冷的天氣裡。他轉到旁邊的椅子,坐下來。是不是應該做些什麼?貓安靜地待在那邊不動,他安靜地看著它,腦子想著。待在這裡很沒意義,但也沒別的事可做。本來直接離去也沒什麼,但就這樣走開卻感覺很尷尬。貓勾住他的一小塊心。他極為困惑,極為惆悵,極為茫然,極為憂鬱,極為不解,極為扞格,極為激動,極為空虛,極為躁動,極為死寂,極為哀慟,極為平靜,極為淨徹,極為溫柔。

 

他回到店裡面,從架子上找出了寵物罐頭,先買了,再從關東煮架上拿去一個紙碗,在湯爐邊悄悄地按下一元。店員接過他遞來裝有肉泥的碗,也不多說些什麼,幫他按二。他捧著熱溫聊勝於無的罐頭肉泥,輕輕地送到那隻貓前面。貓不吃,只是眼皮稍微抬一抬,晶亮的眼珠先看了看紙碗,再轉過去看他。他默默走開,盡量不去看或打擾那隻貓,心底想著貓舌頭的說法。

 

而後那貓就輕緩地換個姿態,蹲坐,先聞了聞味道,才慢慢地小口吃起來。一個落魄的貴族還是貴族,它代代相傳的清雅姿儀從來都鏤刻在骨肉與血脈裡。他以不可察的轉動偏過身去看那隻貓吃食的樣子,心底安寧平靜。今夜畢竟是個因奉獻而聖美的日子,每個人都值得一份禮物。即使是隻卑微的流浪的貓,也應當得到一份發自真誠與善良的餽贈。

 

貓慢慢地吃,他靜靜地看。

 

貓吃完了,洗洗臉,舔舔爪子,再回到那種窩成一團的樣子。他過去撿起那個碗,把無盛而輕的碗丟入店內的垃圾桶,向那嚴肅的店員點頭告別。他騎上機車,抽了抽鼻涕,把剛剛新買的口罩戴上,發動它走了。

 

回家的長路上他感到心底平安,雖然是那麼一件不足道的小事。但他寧可童話地這麼想,想那個行走在深沉冬夜裡的小女孩。如果當初有人給她喝了那麼一碗熱湯,吃點東西,或稍微讓她到屋中避寒,那麼她也許會活下去。那麼會少了一個經典長傳的故事,僅換回了一個平凡無聞的人。這筆買賣在大處算不清是否划算,但在他是願意做的。就隨便耶穌按祂高尚的願望,拯救全世界的靈魂去吧。而他,至少還能顧惜這些易朽的,苦難的肉身。

 

他翩然地回到那條寂靜無人的深夜之街。打開公寓小樓的鐵門,輕柔地走上樓梯,雖然這一整棟只有他一個租客,但他歡喜這份寧靜感。他的愉快讓他輕盈,即使頭腦還有點昏沉,然而他的靈魂像光一樣照亮了肉體。在今夜,畢竟有個完美的結局。就連空氣中似乎也有種異樣的甜香。

 

在門外他停了一下,打算抽根煙。抽完這一根煙,他就要開門入去,洗澡睡了。抽一根煙,權且將這當做是這一個莫名的啟蒙之旅,或儀式的完成。這也許不是什麼富有意義的結尾,反正他還不想入門去。他想給自己一個理由,給自己留在這個喜悅的狀態再久一點,再久一點。讓這一夜有足夠的時間,沉澱下來,結晶起來,作為他往後漫漫的人生裡,一個細小但光華溫潤的珍貴收藏。他叼起一根煙,從褲袋摸索找出了打火機。

 

「敬人生。」他舉起打火機,輕輕地說。

 

扳響打火機的剎那,他看見了他前所未識的,暖熱凡軀,而光彩恢弘如輝煌天堂的璀璨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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