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下午,我進了咖啡館,和一個媽媽介紹的人相親。我根本沒仔細問過他是何方神聖,反正媽媽要我來,一定是她仔細選過的,我的意見是什麼也不是很重要。本來是媽媽要帶我來的,但是幸好她臨時有事,這樣就不會有人妨礙我早點結束這奇怪活動的想法。當然,禮貌性的還是要聊個幾句,不能讓媽媽沒面子。我會認得這個男的──我忘了他叫什麼名字──是因為媽媽拿給我看他的照片,裡面的他就是一身黑。
今天他也是一身黑,活像參加葬禮似的。
「所以,莎莉,」面前的男人停頓一下,偏頭又問,「你不介意我叫你莎莉吧?」
我搖搖頭,捧著剛送上來的熱可可就是一大口。止痛藥的藥效好像還沒有起作用,下腹部還是一陣一陣的疼。
「如果你結婚的話,會想要孩子嗎?」
「嗯,會的吧。」好像是在玩你問我答的遊戲,反正關於他的任何事情我媽都會幫我問的,我一點也不想知道。
「比較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只要一個男孩。」我下意識地回答道。
「為什麼?比較喜歡男孩嗎?」
是啊,為什麼呢?
我有比較喜歡男孩嗎?
女孩不好嗎?
「莎莉?」
†
第一次聽說真正的「生理期」,是在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
某次下課的打鬧中,一片衛生棉從婷婷的口袋飛出,掉到小雯的桌子上,被她撿起來。小雯仔細地端詳,瞪著她金魚般的水潤大眼,像是在研究什麼外星物質。所有在打鬧的女孩都圍過來,看著那個白白方方的東西發愣。
「這是什麼?」不知道是誰問了大家都想問的話。
婷婷臉色漲紅,一把搶過來,趕緊把它收回口袋,看著大家的目光略帶尷尬地說,「衛生棉啦!我月經來了。」
雖然課本上都會說,青春期的時候,男女都會有不同的第二性徵出現,女生有所謂的生理期,也就是月經,但是以我年幼的頭腦,根本無法明確知曉什麼是月經,看大家點點頭,我也只能跟著點頭假裝知道。
過了幾個月,某天洗澡的時候,我發現內褲上有深咖啡色的污漬,我看著那個奇怪的痕跡,愣了很久,不知道那是什麼,什麼東西是這種顏色?我不小心沾到什麼了嗎?我完全理不出頭緒,頭腦一片空白,想到的只是──我不知道怎麼的把內褲弄髒了,會被媽媽罵的,又要被罵了。
洗完澡,我趕忙把那個被我弄髒的內褲丟進垃圾桶,並且用其他的垃圾遮蓋起來,深怕被媽媽發現,並且抽了幾張衛生紙,摺成厚厚的一疊,穿在內褲裡頭,以防自己又把內褲弄髒。然而隔天上廁所的時候,污漬又出現了,把衛生紙弄得黏在一起,這次好像多了一點,我邊想著自己是不是得了怪病,邊把疊著的衛生紙弄得更厚。心驚膽顫的過了三天,那個污漬消失一般的沒有再出現,我的生活也終歸平靜。
莫約過了一個多月,我放學回家上廁所的時候,又發現那個污漬。
我坐在馬桶上思考了很久,一邊是無知的恐懼,一邊又害怕媽媽的責罵。最後我鼓起勇氣將廁所的門拉開一個小縫,「媽…你可以過來一下嗎?」
我的心臟狂亂的跳著,準備迎接可能會生氣的媽媽。
「幹嘛?」媽媽猛地推開門。
我不敢出聲,只是指了指內褲上的痕跡。
「喔,你月經來啦!我去拿衛生棉給你。」然後媽媽教會我如何使用衛生棉,把紙片揭下,有背膠的那面黏在底褲上。我對於生理期沒有任何概念,月經不是流血嗎?為什麼血是深咖啡色的?是不是因為我連這個都不知道,所以媽媽又生氣了?感覺到媽媽似乎有些不耐煩,在心裡暗自猜測自己是不是造成了什麼困擾,大氣不敢出。
隔天我在房間寫作業,突然門外傳來吼聲,媽媽在叫我的名字。我連忙跑去,「廁所垃圾桶那片衛生棉是不是你用的?」
「應該……是吧?」
「你不覺得那樣很噁心嗎?出去外面這樣子是很沒有家教的行為!我沒有跟你講說用完要捲起來再丟嗎?」媽媽只是看著我,但是語調一高,語氣一重,我就下意識地覺得她在瞪我。
「沒、沒有。」
「那我現在告訴你,下次用完衛生棉,要、捲、起、來、再、丟!」
生理期隨著我的年齡增大而流量變多顏色變紅,最重要的是,開始出現腹痛、痠軟等等的生理反應,剛來的兩年之內,反應並不是很劇烈。
某次回去外婆家,原本和其他親戚的小孩在三樓的遊戲間玩耍,後來肚子漸漸地痛起來,我無力的癱坐在椅子上,每次生理期心情都會莫名的沮喪。
表哥過來問我怎麼了,「那個來。」我怯怯地回答,心裡覺得這個好像不是可以隨便告訴別人的事情,有些丟臉。
他問我,「我去拿糖果給你吃吧?吃甜的好像會好點。」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可以緩解疼痛的辦法。
表哥去拿糖果的同時,我因為肚子痛而步伐緩慢,還沒走到客廳,便聽見媽媽的聲音,她問表哥:「怎麼又突然想要吃糖果?」
「莎莉生理期肚子痛,我想說吃糖果可能會好些。」
我透過樓梯欄杆間的縫隙看到媽媽的臉,客廳有些吵鬧,但是我聽到她「嘁!」了一聲。「又來。」
我愣住,然後悄悄的上樓了。
媽媽曾經說過,她以前有個同學,生理期來的時候,痛到蹲在地上哭。
而我知道最劇烈的生理期反應是痛到吐膽汁。有個和我很要好的朋友,她叫阿沈,每次月經來都要去保健室昏睡一個下午。某次午餐時間,她疼得吃不下飯,我放下我的飯碗,攙扶她去保健室。
我向保健室阿姨說阿沈生理期肚子痛。阿姨熟門熟路地拿出熱敷墊,準備要讓她躺下,阿沈像是用盡她全身的力氣般,說了一句「我想吐」,阿姨連忙拿水桶給她並要她坐下,我在一旁看著阿沈先是吐早餐的渣渣,後來一股酸味冒出,猜測應該是胃酸,最後胃裡大概是沒東西了,吐出一些黑糊糊的汁液,我向阿姨投去詢問的目光,「黑黑的是膽汁。」阿姨一邊拍著阿沈的背一邊說。
下午的時候,阿沈的媽媽來學校接她回家,我目送她媽媽攙扶她的背影走出校門,默默地又回教室上課。
因為姊姊是學音樂的,媽媽說除了家裡,沒有別的地方可以給她練習,所以從國三開始,我為了準備基測,每天放學都去補習班補習和唸書。這種家裡學校補習班三點一線的生活,要到考完大學才結束。
一次在做理化題目卷的時候,我痛得頭昏眼花,沒有力氣寫字,整個人趴暈在桌上。老師走過來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小聲地說我有些肚子痛。老師立刻叫我別寫了,並且帶我去他的辦公室休息。
我趴在桌上,很快就昏死過去。
最後是老師把我搖醒的,補習班下課了。
「你生理痛媽媽沒有帶你看醫生嗎?」
我搖搖頭,覺得和一個男老師討論這個問題好羞恥。
「那萬一基測的時候你生理期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不敢和老師說媽媽覺得我的痛都是裝的,她說她和姊姊也是女生,也一樣會痛,還是照常上班上課,怎麼我就不行?
「你們班的同學也有遇到這種情況嗎?要不要吃止痛藥看看啊?感覺你很嚴重。」老師接著又巴拉巴拉的說了一堆「考試很重要,身體更重要」之類的安慰又宣導的話。我猛然記起阿沈某天拿出幾顆黃黃的藥丸,說是她媽媽幫她去藥局買的止痛藥。
「你就去藥局,跟櫃台說要買生理期的止痛藥就行。」阿沈說過。
我就這樣子買到生命中的第一盒止痛藥。
我很不喜歡來生理期的時候。每個月的那幾天我都特別厭惡自己,有時候肚子痛到有拿刀把子宮挖出的想法。我都是瞞著媽媽去看醫生的。我沒有問過她,總覺得她會特別厭煩我,我能想像她不耐煩的表情和眼神。
高中的時候,我成為學校保健室的常客,每次痛的時候,我就全身發軟,去保健室躺到放學。我第一次去看婦科,也是保健室的護士建議我的,她說應該要去檢查比較好。
一天放學,我穿著制服去到網路上評價還不錯的診所,透過玻璃門,我看到在候診的幾位孕婦。
「叮咚!」自動門開了,所有人都轉頭看向我。
掛號到候診的時候,我都沒有出聲音,我能感覺到其他人的目光在我身上游移,還聽見有人竊竊私語,好想要鑽個地洞躲進去,他們把我想像成什麼樣的人呢?
看診的時候,醫生把涼涼的膏狀物抹在我的下腹部,用儀器壓在我的肚子上慢慢地推,告訴我螢幕上哪裡是子宮,哪裡是卵巢。我什麼都聽不進去,只想趕快離開,覺得自己好奇怪。
「我幫你開一點普拿疼,要是吃了之後沒有用,再過來看。」
我逃也似的走了。
雖然有止痛藥了,可是我也不是每次來都吃。我怕我自己去看醫生的事情被媽媽發現,可能她又會很生氣。如果把藥吃完,就代表要再去看醫生,我也不喜歡診所裡面其他人的目光。
生理期的時候遇上假日,我常常會昏睡一個下午,嚴重的時候會睡過晚餐時間。
每次睡起來,我都會聽聽門外的聲音。
如果傳來排油煙機的聲音,表示媽媽正在煮飯,我趕快爬起來,就不會被她說睡懶覺。
如果門縫裡傳來飯菜香還有她和姊姊聊天的聲音,代表已經開飯了。剛開始我會假裝沒事的一起吃飯,漸漸的我就躲在房間不敢出門,好像自己和這個家格格不入,我也不知道應該要和她們聊什麼。幾次想要前去,拿出勇氣邁開腳步,最後也只是坐在樓梯的拐角,透過欄杆的縫隙,默默看著她們用餐。我知道我這樣媽媽會生氣,但是腳就是沒有辦法跨出房門。
「你剛剛為什麼不來吃飯?」有一次媽媽這樣大吼。
「我、我……」我不敢看媽媽,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滿腦子找藉口。
「每天都只知道睡!」
「我剛剛和同學吵架,心情不好不想吃。」
我又聽見一聲「嘁!」看見媽媽移動腳步,我也趕緊躲回房間裡。
人生步入了大學階段,變成不吃止痛藥不行,吃止痛藥還是全身痠軟無力,眼前還會泛白光,連朋友都可以一眼分辨出我什麼時候那個來。
一次我要拿老師寄放在警衛室的推薦信,匆忙出門,竟忘記吃、也忘記帶止痛藥。從捷運上下來,想說先去洗手間,沒想到排隊的隊伍太長,原本站著的我痛到只能蹲著。清潔阿姨看到我不舒服,把我扶到外面的椅子上去坐。
白光阻擋我的視力,我只能隱約地看到來人是服務台的小姐。
「小姐你還好嗎?需不需要叫救護車?」
我頭側靠著牆,「不用……我只是生理期。」
「那需要幫你倒一杯熱水嗎?」
「我在這裡坐一下就好……」
「不需要叫救護車吼?」
我搖搖頭,已經沒力氣回答。
不知道過了多久,醒來的時候洗手間排隊的人潮已經消化完畢,我心想,「糟了!」是不是又誤事了?
因為視線不清晰,肚子又痛到快炸掉,我走得特別慢。終於拿到推薦信的時候,我在學校轉角隨便找了一個可以坐的位置休息。
等到我覺得身體狀況恢復之後,順勢地摸把臉,才覺一片濕意。
那天下午沒課,我想著可以早點回家休息,從學校慢慢地逛回家。
誰想到遠遠的,就看到家門口曬的被子,才驚覺媽媽在家,而我無處可逃。原以為能安心的把昨晚失去的睡眠給補上,卻還是戰戰兢兢的拿起書本,假裝閱讀。要是順性的睡了,她總沒有多問,直指我這種行為與宰予的晝寢毫無分別,無可救藥。而在挨罵與想睡的猶豫中,我終究還是選擇睡了。莫說昨晚,今晚預期下來大概也不能睡得太好,暗夜裡又有什麼蠢蠢欲動,擾我安眠。
我終究還是睡了。
再睜眼,果不其然的過了晚飯時間,我想媽媽大概在發怒了。
我躺在床上,一邊注意著門外的動靜,一邊模擬著她待會兒可能會如何罵我,我應該找什麼藉口為自己開脫。我輕輕地抬起腳步,深怕激起她更多的怒意,也許是察覺到有人下樓,原本正在看電視的媽媽,突然轉頭望向我。
瞬間,我有一股衝動,想要回頭。
時光應該要倒帶的,我應該不要下樓的,應該要回到被窩裡繼續發愣的。
我以為我會感受到洶湧而來的怒氣,想不到她竟只是緩慢的向我走來,低聲問我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的目光穿透她擔心的眼神,看到她瞳孔中膽小的自己,愣愣的哭了。
†
「莎莉?」
「嗯?不好意思,我剛剛恍神了。」我迎向對面男人疑惑不解的目光,拿開放在因為生理痛而摀上的手,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緒,「你是問我為什麼不想生女孩?」
他沒有說話,只是眼皮不眨的看著我。我習慣性地低下頭,他看我的眼神和媽媽生氣的時候有點像。
「我、我還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
「女孩很可愛,可以打扮起來,買衣服……」
「可是女孩太敏感了……」
「愛哭,懦弱,麻煩,情緒化,……」
「還會鬧脾氣……」
慌亂之間,我不小心碰倒對方的杯子,一片鮮紅緩緩的從杯口蔓延到桌面。「莎莉……你還好嗎?沒事吧?」男人把杯子扶正,接著快速地抽了幾張衛生紙,部分阻擋了這個慘劇的擴散。
我看著從桌緣流下的液體,滴在地毯上,形成深紅色的污漬。
「好噁心。」我低聲說。
好像生理期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