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張弘政〈本色〉
  • 最後修訂日期:

「可以麻煩老師幫我寫校內工讀的推薦函嗎?」我怯生生地把反覆對折的申請單遞給了老師,因為在背包裡來回摩擦的緣故,邊角早已出現不規則的皺褶與紋路。原本打算重印一份,但正是期末退選的期間,校內的系統又一如往常的崩潰了。

老師爽快的簽了名,卻在推薦欄上遲疑的幾秒。他抬頭看了看我的臉,又把目光移回紙上。我在講台旁緊張的來回搓手,除了報告討論,我幾乎沒有和老師對話的機會,硬是要他擠出優點,果然強人所難。

「溫柔敦厚,謙卑有禮。」豪邁而有力道的八個大字填滿了近乎半張A4的空白。我向老師點頭致謝,歡天喜地的拿著申請單飛奔出教室。直到行政辦公室門口,我才停下腳步,慢慢打開緊握在手心的申請單。

因為緊張和激烈奔跑,雙手隨著急促呼吸止不住地瘋狂顫抖。我伸出食指,再次滑過堅定有力的筆觸。掏出手機,再五分鐘就過了截止期限了,我卻開始遲疑,該不該把這份申請書交出去呢?如果現在跑去地餐的影印室複印,趕得上最後期限嗎?
考慮良久,我才大夢初醒般打開相機,連拍了好幾張推薦欄。雖然因為顫抖有些模糊,但連拍了數十張,總會有張是清楚的吧?

行政人員接過我的申請單,機械式的連蓋好幾個章。辦事處的桌子幾乎到了胸口,我微微踮起腳尖,想看看行政人員看見推薦欄上的八個大字有何想法,有何表情,會不會露出欽佩讚賞的笑容。
行政人員一如往常,將資料整理建檔後便請我離開。我的心情當然失望,不過不要緊,我掏出手機,一張張仔細看過剛剛連拍的推薦欄,心滿意足的往校車隊伍的人潮走去。

第二學期開始,除了學年的必修課外,我還選了不少老師的選修。我總坐在固定的角落,上課前便將需要的文具和書籍整齊的排列好,等待老師開始上課。選修課的課程多了不少學長姐,不同於必修課,討論聲、談論聲、吵雜聲幾乎沒有停過。老師說他歡迎同學發表自己的看法,但我了解老師的意思,所以我總是安安靜靜,直挺挺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除非與老師四目相交,絕不輕易發言,若是不懂,我也只會抿嘴微笑。

因為我溫柔敦厚,謙卑有禮。

到了學期末,老師邀請一位系上畢業的學姊做職涯規畫宣導。學姊穿著一襲白洋裝,優雅地坐在講台上,待老師開場介紹後,她接過麥克風,問了一句:「有人知道自己未來的方向嗎?」
全班鴉雀無聲。
學姊嘆了一口氣,望向老師。「阿君,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他們都已經快唸完大一了,居然對自己的未來這麼迷惘,你這樣還配當老師嗎?」
正當全班對「阿君」的稱呼感到驚奇,老師的笑聲卻打破所有人的議論。
「人文社會學院哪個學生不對未來迷惘的,這是常態啊?誰像你啊,出社會就找到一份這麼不錯的工作。」

大家壓低聲音,「阿君」的衝擊仍舊沒有因為老師的平靜而消失,反倒像餘波似的不停引起或大或小的漣漪。
「等一下,沒有人叫你阿君嗎?」學姊轉向老師。「你讓他們叫你老師叫了一學年,是為了滿足你什麼特殊的癖好嗎?」
「沒辦法,這屆學生太乖了。」
「大家。」學姊清清嗓子。「我們這個系的學生都不敢打破體制,這樣是沒有競爭力的,要勇於挑戰,才會有創新思維。」學姊起身,把老師拉至台中。「來,大家,試著叫他阿君,不要再叫他老師了。三二一就開始喔。來,三、二、一。」
「阿君!」
我默不作聲。
「再來!」
「阿君!」
我默不作聲。
老師在台上,止不住笑意地盯著我們。「不要教壞學弟妹啦,你們還是要叫我老師,但學姊說的沒錯,我們系上的學生清一色都是這樣安安靜靜,溫溫吞吞的樣子,真的是很無趣,我覺得跟直爽的人相處還比較舒服。」
我張開雙唇,「阿」的聲響卻怎樣也無法發出。大家像是解除枷鎖似的,原本肅靜的演講場合頓時翻騰起來,「阿君」的呼喊也此起彼落,讓老師露出難為情的笑容。

我只能默不作聲。

大二開始後,我申請了雙主修,課表上塞滿本系與外系的必修,除了社團的指導老師課程,我幾乎再無和老師接觸的機會。但每次的課程開始前,我仍舊痛苦萬分,若不是學長苦苦哀求,我恐怕早就退出幹部了。

直到學年邁入尾端,終於有理由卸下工作,學長卻提議要幫老師辦個謝師宴,還叮囑大家一定要來參加。我萬分不甘願,卻還是被迫出席。我穿上大學面試的西裝,撫平長年壓在衣櫃裡的白襯衫,別上領針,忐忑地前往餐廳。
進了門,才發先大家一派輕鬆,過度正式的我顯得怪異又扭捏,只能選個不顯眼的位置坐下,期待大家忽視我的存在。
老師姍姍來遲,向所有人打招呼後,禮貌性的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老師好。」我點點頭向老師致意,便低著頭沒敢把頭抬起。
「你今天穿得很帥耶。」老師半開玩笑的說了一句。
「阿君,你記得人家學弟的名字嗎?」
「我不確定,但有印象啦,你是我們班的嘛!安安靜靜的那個,是我們班的對嗎?」
「阿君真的很過分耶!學弟,你看啦。」
大家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盯著我瞧,希望看見我的反應。

舌燦蓮花也好,天花亂墜也好,瘋言瘋語也好,為什麼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呢?我抬頭,看見老師張大眼睛,臉上掛著無奈的微笑。我試著開口,渾濁口水卻把口腔緊緊黏住,彷彿一張嘴,反覆吐哺的唾液就會散出濃濃惡臭。
不敢張嘴,不想張嘴,無法張嘴。好不容易微微打開雙唇,卻連不成字句的單音也發不出。
寂靜數秒,只聽得見自己喘息的聲響。當我回過神,學姊已經搭著我的肩膀安撫我,要我別多想。
「不要欺負他了啦,他一直就是這麼害羞啊。」老師的語調充滿包容與同情。

大家頓時對我失去興趣,又開啟其他話題。試圖加入卻徒勞無功,失去作用的聲帶與喉嚨灼熱難受,隔著皮膚搔癢、抓撓,卻連一點幫助也沒有,除了緊緊掐住自己的咽喉,沒有其他緩解痛苦的方法。

「學弟你喝點水吧?好像很不舒服。」學長遞來一杯冰水,我一飲而盡,刺痛與灼辣卻一路從舌尖蔓延至體內,我受不了刺激,連忙咳了幾聲,反射性摀住口鼻的右手沾滿了唾液與鼻水。
「你會喝酒?」老師發出驚呼,我連忙搖頭,正要解釋,卻被學長打斷。
「學弟一口乾耶!」大家又隨著學長起鬨而拍手叫好,都到嘴邊的話語只得和著殘存的酒精重新嚥了回去。
「你怎麼這麼會喝酒啊?都看不出來耶。」老師撐著下巴,身子微微前傾,彷彿是要更近距離觀察我發紅的雙頰似的,語調和雙眼都散發著敬佩與好奇。

「我有個會酗酒的舅舅,體內本身就有酒鬼基因吧?」可能是酒精催化吧,還來不及思考,這句話便從口中洩了出來。大家又是一陣爆笑,紛紛讚賞我的豪邁。老師也對這樣的回答充滿了興趣,對著我開懷大笑。
這是頭一次看見老師露出真正的笑容,不同以往,只是出於師生關係,應酬式的微笑。

學長又替大家添酒,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酒杯。刺激性的氣味騷動著鼻尖,無論成年多久,依然無法習慣酒精的味道,只能端著透明清澈的玻璃杯,一口一口慢慢啜飲。我不敢承認即便是窮極悲傷的夜晚,最放肆的舉動不過是將買一送一的大杯雪碧一飲而盡,而不是買罐啤酒,獨自消化難以忍受的情緒。
我就是這麼無趣的一個人,溫良而有禮。

老師的目光很快又為其他人的發言而四處轉移,偶爾會瞥過幾眼,彷彿是期待我再次有什麼驚人舉動似的。酒精的魔力卻已經隨著代謝消失,原本瀕臨沸騰的血液也逐漸冷卻。我的腦袋極速運轉,卻雙脣仍舊一再令人失望,連點動靜也沒有。
慌亂了,因此又把手中的酒精一飲而盡。順著透明杯底的折射,彷彿又看見老師模糊的身影,重新把注意力聚焦在我身上。我大喊著還要,氣氛再次鼓譟起來,學長立刻添滿空杯,還重新拿過一份酒單遞了過來。

不過兩杯半,大腦已經無法思考。體溫高的讓人難以忍受,我把外套丟在一旁,將用心撫過皺褶的襯衫解開。我無法理解旁人的對話,卻可以感受嘴巴本能似的張開發言,雙唇反覆張開閉闔,聲帶也不停震動。大家不停拍手,老師的嘴角也沒有停止上揚,胸口隨著笑聲起伏,臉上因為過分誇張的表情,滿是扭曲的皺褶與紋路。
只要身體開始降溫,只要嘴巴開始遲鈍。無論杯中裝著什麼顏色的液體,我都會灌進體內。就像負荷超載的機器,若是嘎然停止,一切都將毀損殆盡。

不曉得過了多久,桌上散落凌亂的空瓶與酒杯,我的體內滿是液體,膀胱彷彿快要炸裂。試圖撐起搖晃的身軀,膝蓋卻不聽控制的倒了下來。我跪倒在地,酒精順著血液全帶往腦袋,蒸騰的灼熱讓我暈眩難受。一陣反胃,剛剛吞下的一切便花啦花啦的吐了出來。吐出的東西黏濁發臭,即便口中仍殘存著溫度與味道,我仍舊不停否認這些骯髒與不堪來自我的體內。

吞下的酒精彷彿被吐得一乾二淨,直到現在,我才重新理解自己的思緒,才要開口,還沒成句的話語卻又被湧上的噁心打斷。我看著老師,忍不住哭了起來。
「學弟發酒瘋了啦!」學姊站了起來,先是一陣驚呼,又開始大笑起來。

大家笑了,老師笑了,所以我也跟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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