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曾建華〈白夜〉
  • 最後修訂日期:

火光之下,頂著一頭亂髮的老人衣衫襤褸,被兩旁的憲兵扣著臂彎。他老皺的手被縛在背上的木條,雙眼直愣愣地看著前方。不同於其他死刑犯,他的腳步仍是踏實,神情也沒有一點恐懼,看上去死對他而言並不可怕。一旁的憲兵雖是神色嚴肅,但側眼瞄了下老人,只覺得被扣住脅下的倒像是自己,被老人領著前往刑場。
    而如此景況豈是憲兵們逮捕老人前所能預期的。當時政府正搜索得緊,而村里的人通報,巷口的老人總是滿嘴咒罵著政府,看上去渾然是個匪諜。當晚長官便發了隊,前往老人的住處搜索。在這段路上,列隊裡有個青年憲兵,神色異常,且渾身發抖。當列隊抵達老人住處時,青年便只是呆站在外頭,一步也沒踏進門。長官當時看著這青年憲兵,卻沒有動口斥責。只聽得屋裡重響不斷,想必是被翻箱倒櫃了番。據說,屋裡找著了幾本禁書。隨後又傳來老人的罵聲,確是滿口地數落政府,可聽來一點「咒罵」的樣子也沒有,倒是措辭頗有知識份子的儒雅,話雖重,卻一點也不粗鄙。
    過了些時,期間傳來憲兵們的叫罵。當老人被帶出門外,宏亮而蒼老的聲線仍在批評著政府,身子也仍在掙扎。他扭動的體態像條巨蟒,數十年的光陰竟似絲毫未在他身上留下傷痕,累得一旁憲兵各個神色頹靡。當架住他的三個憲兵已快氣力燃盡時,老人忽然靜了下來。嘴上靜了,身子也靜了。他不再掙扎,只是直視著前方身子發顫的青年憲兵。他的神色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轉為悲傷,再變為憐憫,最後歸復於平靜。他在當時所展露的平靜延留至隔日的審判,在聽聞上頭的問罪後,竟只簡短地答了聲「是」。旁人各個為此感到訝異,無疑是因為他們初次看見這等無畏死亡的人物;又或者他僅僅是個無知的瘋子,並不明白這一聲「是」,便足以令他殞命。而今,老人的雙眼仍未曾閃過一絲恐懼,所予人的並非悲壯的斷腕壯士之印象,而是視死亡為友的哲思者。
    平靜的老人被帶到刑場,跪倒在地,蒼老的臉貼上了黃土地面。長官讓原先架著他的兩位憲兵離開,未被憲兵壓制的老人仍維持著跪坐的姿勢,背部起伏地緩慢。青年憲兵被叫了出來,手裡握著槍。他先是愣在一旁,聽到第二次叫喊才步出列隊,走至老人的後頭。他呼吸得很是急促,槍管子在他的顫抖下像被扭彎。就和平常的刑場一樣,沉靜的空氣只凝結著喘息和牙齒因顫抖而相撞的聲響。只是這次的沉靜,來自於老人。
    青年憲兵抬起手中的槍,似乎是因為顫抖而無力,槍口並未準確地對上貼地的頭顱,而是對著背上的木條。這時老人忽然立起上身,驚動一旁列隊的憲兵。憲兵們正欲上前,卻被長官一手阻止。只見老人緩緩地轉過身子,雙腿仍是跪著,用來綁縛雙手的木條使他無法全然地伸展腰部,只得傾斜著身子,仰首看著青年憲兵。此時他冷靜而蒼老的眼眸忽然多了些溫度,柔而暖。青年憲兵見著了這眼神,手裡的槍掉了下來,雙足也失了力氣,頹然坐倒在地上抽泣。
    長官在一旁看著,緩緩地走到青年憲兵一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接著將手裡的槍指著老人的額。他並未馬上開槍,只是任由老人看著青年憲兵,以及青年憲兵的癱軟啜泣。忽然,林鴞一聲長啼,槍響混雜在其中。在林鴞從樹梢飛出的沙沙聲響結束時,這個夜,總算是徹底地沉寂。
    青年憲兵在槍口閃出白光的一刻止住了顫抖和哭泣,看著頹然倒地的老人,他的神色木然。長官俯身在他的耳邊輕聲說了句話,便領著列隊離開刑場,返回營區。列隊漸漸走遠,已聽不見腳步聲。林中的鳥因適才的槍響也飛離了樹梢,刑場總算只餘下了青年和老人。青年呆坐在地上,大腿感受到股濕熱,漸漸隨著褲管漫延。他看著老人,額上開了個窟窿,就這麼看了良久,直至適才的感受轉為冰涼,再變為乾硬,才緩緩地站起身來。他站了又跌,跌了又站,幾次的踉蹌後總算站直了身子。而後他嘗試抱起老人,但整夜的勞累使他氣力放盡了數次,最後只得拖著老人的身子行走。老人雙足擦地的聲響在青年耳裡迴盪,雙眼中老人的面容在他走入密林時褪去。他在一處較為空曠的林地停下,然而高大的樹仍掩了今夜微弱的月光。他並不清楚究竟走了多遠,只知道途中被絆倒了數次。走到這,他輕輕放下老人,並在一旁蹲下,赤手掘土。
    砂石滾動的聲響傳入耳裡,千百對足的擦地聲也是這樣的聲響。他是憲兵,看過太多人被迫從家裡被逮捕,接受審訊。甚至經常沒有這麼道流程,便從此沒了消息。但這些消失盡皆出自於己手,初時他感到悲憤,宛如胸口被業障的火燒灼;到了後來,這點燒灼的痛楚已經無從感覺,畢竟,這是命令。聽令行事,如此而已。這並非代表他是鐵石心腸,只是這命,他無從違抗,最後換得一身的麻木。
    青年的手破了皮,滲出血水。然而他並沒有任何痛楚引起的反應,只是持續地掘土。他像是在試圖回想起甚麼,但腦裡只是空白,只有不住地挖坑。他挖了許久才停下,接著努力將老人抱進坑裡。沒了月光和火把的照明,如今青年只看得見黑暗。他伸手摸了摸老人,撫著頰,滑過鼻子,終於還是碰到了額上那窟窿。他身子再次發顫,在顫抖中緩緩地將一旁的土堆捧到老人身上,最後昏厥過去。

    列隊回到營區後,長官直接步入處室,沒有下達任何指令。被留下的部隊初次遇到此等狀況,一時間愣在原地,沒了方寸。
    他走過長而昏黃的廊道,扭開門把,走進房,沒有開燈。未被扶住的木門重重摔進門框,發出一聲巨響。
    砰!
    這樣的聲響他聽過無數次,既從木門傳來,更多的來自那些槍砲彈藥。單論聲響,事實上他聽不出差異,多年的巨響已在他的雙耳鑿出了創口。只不過,槍管子的喊聲,總會隨之濺起一灘血紅,也雜了些惱人的氣味。他點了根菸,深吸了口氣,火星直把一根菸草燃盡。白色的煙霧從口鼻冒出,升騰。事實上他並不喜歡這味兒,槍管子也有這樣類似的味道。只是凡人吸過一口,這味道便永遠纏著,離不開身子,絲毫不過問你的意見。
    濃濃的菸味散在房裡,他菸癮犯了,又拿起了根菸抽。這菸是從街角賣私菸的攤販來的。那件大事後仍有些私售菸品的小販,若非為了生活,如此為錢走險,常人可不願為之。這並不是因為他體恤巷口小民的生活困苦,純粹只是平常犯懶,都在那拿菸,同時也不願多事。畢竟,那是菸警的職務。他便是在拿菸的巷角看見那老人。
    他菸抽得快,每個月總會到巷角幾次。屢次經過巷口,路燈下便會見著幾些青壯圍成一個圈,各個談得口沫橫飛。然而,每當他經過,這群大男人卻會忽然靜下,只像群貓兒般喵叫幾聲交談,渾然不見初時那般的氣焰。然而裡頭總有個老人,聲音照樣宏亮,且毫不諱言,甚至還會側過頭,怒瞪這踩著軍靴的漢子。
    「那老人甚麼來歷?」他曾這麼問過小販。
    「他阿,以前還是個文人。如今滿口瘋言,如不是死了老婆,腦袋變得糊塗,便是老來瘋癲。總之便是個瘋子,別理他。」
    他雖然耳朵不靈光,但如此大聲的嚷嚷,怎可能聽不見?只是他看著有趣,又嫌事多,便由得老人做個瘋子。
    過了些時,上頭下令得嚴加查辦。如此一來這些街角的碎語便當不得耳邊風了,若被查出自己未盡職責,那可是殺頭的事。那日他領著憲兵隊搜索村里,一抓便得數個犯人。腦裡既不向著上頭,那麼也不必審了,當天晚上便處決了幾個罪人。而那老人,那始終被自己認為是瘋子的老人,被押走時卻平靜非常。隔日他問了罪,隨即老人便認了罪,這是何等荒唐的事!難道這老者真是連命都不要了,瘋得徹底?他心想,老人既是神智不清,那麼也不必要死罪了。於是罪狀呈到上頭,再發還下來。他看著那紙罪狀,批閱過後,一筆硃砂劃過他的墨跡,一旁寫了個「死」字。這筆紅,很是蠻橫,硬生生改過了判決。但上頭既是這般命令,那麼誰也違抗不得。當晚他看著老人踩得穩實的腳步,直覺得這瘋子實在瘋得威風。
    到了刑場,老人跪在前頭,而他早先便留意到了青年憲兵的異常……。
    房裡,小圈的火星燒著菸草,冒著一縷白煙。長官將腿抬上桌,踩過泥的軍靴掉了些土塊,汙了桌面。他看往一旁的窗,夜色被窗口劃開了十字。

    青年在黑暗中醒來。他並不清楚此刻是甚麼時辰,但那月已經不是先前夜裡所見著的樣子。月光透進林裡,他不再眼盲,一丘土墳在他的眼前蜷臥。他跪坐在土墳前良久,直至雙腿麻木才緩緩離開這密林。
    夜裡的街道和林裡的小道並無太大的差異,除了路徑寬敞以外,仍是一片寂靜。青年在道上顛簸地走著,與其說是走著,倒不如說是拖著身子。他的雙足在地上磨出沙沙聲響,沿著當日部隊至老人住處的路線前行。他走了半晌,終於走到了門前。這次他並未駐足在門外,一手推開木門,但沉重的雙腿被門檻攔住,摔了一跤。他跌在地上,舉目所見的盡是雜亂。被翻開的櫥櫃、碎裂的茶碗、撕毀的書籍,他從未想見這地方會變得如此混亂無章。
    他站起身來,走入臥室,景象仍是那樣的紊亂,沒有改變。他並未動手收拾,只是發愣。興許是在林道行走時被樹枝勾破,他的軍服變得破爛,且沾染了塵土。此刻的他看來像是當日老人背上的那支木條,殘破不堪。沉寂在腦裡的空白,他的雙眼忽然被地上散亂的舊相片吸引。他撿起相片,是一對夫妻和一個孩童的泛黃舊照。裡頭的男人站著,身形高瘦,散發著儒雅的氣質;一旁的女人則是一臉倦容,坐在男人的跟前,雙腿上坐著仍然稚嫩的孩童。
    這時,老人的死總算變得真實,青年的雙眼泛出紅潤,腦裡湧出思緒。
    是啊,這是他深愛的父母,儒雅的父親和體弱的母親。他看著相片裡雖然疲倦,卻仍是美麗的母親,只想問問,病逝的母親可曾想過他的男人在她死後竟變得如此瘋癲?即便言語仍舊帶著學士的氣質,卻總和附近的莽漢混在一塊,批評當今政府的作為。以他的見識,難道不明白此刻的形勢?這些年他看著父親的髮型和衣裝從整齊變得邋遢、身形由挺直變得頹駝,曾經典雅的詠物詩作,轉變為言詞鋒利的政論詞文,本來有若身處世外桃源的父親竟爾得沾染上了紅塵的泥濘。他深知自己已不能再悶不吭聲,先是動手燒焚了住處所有禁書,後來又加入了憲兵隊,以防將來父親被盯上,得以早先做出行動。然而毀得了一時物證,卻噤不住父親的一張嘴。這麼多年他回到家中,總是與老父吵架,無疑是為了他的口不擇言。
    禁書燒了又燒,燒了數年不熄。這把火既焚去書中的文字,也一點點燃盡青年的氣力。他是如此的焦躁,每每見到行刑,不安和負罪感便加深一層。可誰知這把火無論如何都燒不去父親的狂態?又誰知這一切來得如此倉促?在他從長官處得知消息後尚來不及通知家中父親,父親便被憲兵從家裡押了出來。
    他從不明白父親為何總是不聽他的勸,一口狂言無止歇地在街頭巷口放肆。難道妻子的病逝令他無以消受,真的瘋癲了?他放下舊相片,側首看見了一旁的燈盞。忽然他大聲狂吼,一手抓起燈座向白壁砸去,又出拳擊向一旁桌檯上的鏡子,鏡子頓時破碎成塊,鋒利的邊角在青年的拳上劃出了數道傷口。他拄在桌檯,喘著息,桌檯上幾塊碎裂的鏡子正巧投射出他的面容。他看著破鏡,忽然大笑,笑得詭譎,臉部的僵硬使他看上去像個提線人偶。他用力抹過桌面,破碎的鏡子全數被推拖下地,又奮力扳倒支撐他身體的桌檯。身子失去支撐,加上猛然地用力,青年摔向了一旁碎裂的燈罩處。他倒在地上,雙手抓著頭髮,張著嘴巴啞然地笑。良久過後,他的笑終於轉成了嗚咽,最後靜了下來。
    青年側臥在地,身下的碎鏡刺出一點刺痛。如今他氣力盡失,雙手只是攤在一旁,看著月光照進窗口。他看著這道光,銀白色的,沒有溫度。忽然間他又看見一旁碎裂的燈罩,如此看著,失了神。良久,他將之緩緩抓起,刃面劃上手腕的皮肉。破碎的燈罩很是鋒利,他雖已沒了力氣,卻仍在腕上割出大而深的傷口。利器傷及筋骨,鮮血從傷口噴出,在地上漫了開來。
    血泊中,青年眼望銀白的月。他忽然明白,那緩慢沉墜在身上的冰冷,便是那數年孤魂的嘆息。龐雜的沙沙聲在耳邊響起,千百人成了掃把上的竹枝,在地上磨蹭。飛沙走石,永遠掃不出一片淨土。方寸間,盡是枯骨堆墳,若非是掩蓋在上頭的黃土,又如何能聽得這喃喃的無語?
    闔上的雙眼看不見任何物事。青年失去意識前,他憶起了長官的槍口。在槍響的瞬間,父親和他的眼裡,停佇了白光。

    日照下,凝結的血塊黝黑中藏著嫣紅。憲兵推開房門,見著橫倒的青年,無人言語。於此,列隊沒有停留太久,不過多時便在跫音下離開這間屋子。
    步出門外那刻,長官的眼神變得冷漠。他曾在扣下扳機的瞬間,忽然感到一絲惋惜。也因為這無用的情緒,他在青年的耳邊說道:「別待在這。」而今,他又一次明白,戰火的餘燼只會無盡地燒,逼得芸芸眾生染上這股嗆鼻的煙,誰也脫不了身。
    這夜,密林旁的刑場閃過數次白光,群木成了剪影,終又恢復了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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