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鄭家怡〈Philadelphia〉
  • 最後修訂日期:

夏季的長假夜晚讓這間套房像一座洞窟。
我從學校圖書館抱回許多課外書,在我的書桌蓋起一座比薩斜塔。落地窗外一到長假的夜晚就只有純粹的黑了,陣陣微風吹氣球般地鼓脹了整個空間。兩盞發亮檯燈各據一角,如此幽暗總讓我有種在地底洞窟持守某種秘密儀式的氛圍;而抵達洞窟需要搭乘老大樓的電梯上至十二樓。
我從斜塔頂端取下喬治.歐威爾《一九八四》,讀到這段文字:

……奴役即自由。只有一個人的時候,雖然自由自在,但一定會遭到擊敗,沒有例外,因為每一個人注定都會死,死是最嚴重的失敗,但如果可以完全徹底服從黨,如果可以拋開自己的身分,融入黨的集體身分裡,讓自己就是黨的一部份,那麼他就無所不能,長生不死。

我轉頭看另一盞發亮的檯燈,檯燈下也有女孩蜷縮著直盯桌上的筆電螢幕,螢幕裡有好幾個人晃來晃去。我都叫她費城人。長假的夜晚裡她都這樣連看好幾齣美國影集。這座洞窟除了我和費城人的書桌,還有其他八張,皆以馬蹄鐵式面向落地窗環繞,每一張皆空空地彷若黑洞。此刻這裡就只剩我們兩人留守了。
費城人突然也轉頭過來。我們四目相接。
「怎麼了?」她拋出這問句使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趕緊回頭,「沒事。」
「那你在讀什麼?」她看到檯燈下翻開的小說。我把書封亮給她看,無數黑線切割的小白方格中插入紅底白字「一九八四」。「這本小說很有名,不過我沒讀過……是什麼樣的故事?」
「……大抵是極權統治下的悲劇吧。」我想了一下,「很像北韓。在小說裡是由英社黨主宰的社會,密集的工作與密集的集會,以及神化的領袖崇拜。主角溫斯頓就是想在這樣的情況下保有自己的自由意志,但終究失敗了。他後來被送到一個叫真相部的地方接受思想矯正。」我起身走到她身旁,指出書中剛才閱讀的段落,「這是溫斯頓在真相部時,他的長官歐布萊恩對他說的話。」
她讀完那段文字,淡淡地說:「好熟悉。」
「是啊。」我點頭。
我明白她的意思。
沉默又很快在這座洞窟降了下來。我們又回到書本和螢幕裡的情節了。但沒多久聽到費城人嘆了長長一口氣,自言自語般地小聲說著:
「真希望永遠維持現在的生活啊。」


兩年前同樣在夏季長假的時候,我搬進這間由教會承租的十二樓套房,和費城人及其他八位室友開始團體生活。
那年年初不知怎的天氣異常寒冷,連平地都下起冰霰,新聞報導都是大量的養殖魚翻肚與老人凍死數字統計。我的爺爺也於某個凌晨在與奶奶共住的公寓去世,據醫生研判,死因可能是心律不整:「很有福氣了。是在睡夢中走的。」爺爺死時為九十五歲高齡,我們辦了如同過年的紅色喪禮。結束後父親和奶奶便因一塊不到四坪的畸零地斷絕關係。母親也選擇在這時結束將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我會忍受你爸到現在其實是為了你,」母親和我說,「不然我們早就離婚了。」意思是如今我已成年也就不必再繼續假裝。
總之是一個萬事蕭索的開端。極有可能是這些事讓我的心靈特別脆弱。我已經忘記當初如何走進這間教會了,但也可以想像大概是走在路上被笑容特別友善的人群包圍,然後被強迫接收一張福音小故事或佈道會邀請卡,再因無以抵擋的溫情攻勢被帶到十字架高掛的教堂。我便在那裡認識費城人,得知她和我就讀同所大學;教會在那附近租有套房供女學生住宿。
費城人選擇在一個晴朗的午後邀我到套房參觀,並和同學校的其他八位室友見面。她們個個笑容滿面待我非常親切。我坐在客廳享用她們親手製作的蘋果餅乾和肉桂奶茶,內心也一如晴朗的午後。牆上有掛一幅老鷹在藍天飛翔的圖畫,底下秀麗的毛筆字寫著:「但那等候耶和華的必從新得力。他們必如鷹展翅上騰;他們奔跑卻不困倦,行走卻不疲乏。」一旁小字標註「以賽亞書40:31」。
「感覺如何?」費城人問我。我咕嚕咕嚕把肉桂奶茶喝完,過去二十年母親從未煮過如此好喝的奶茶,「我覺得很溫暖,」她帶我看這間套房的格局,有冰箱、廚房、曬衣間和獨立衛浴,就像是每個小家庭都會有的佈置。「很像一個家。」我說。
費城人笑了:「我當初搬進來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叫我伸出手,並把一個方形鑰匙圈放在我手心,「記得神家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有任何困難可以和我說,我們會為你禱告。當然,如果你想入住,我們也很歡迎。」
鑰匙圈上也有一行字:「你要認識神,就得平安;福氣也必臨到你。」底下也有標註「伯22:21」。
「這是什麼?」我指給費城人看。
「聖經經節出處。像這裡的『伯』是指約伯記,數字則表示這句話在第幾章第幾節。」費城人想了想,起身走到一旁的書架取下黑色磚頭書。「這是聖經,我們可以來查這處經節。你看這是在第二十二章二十一節。」她熟練迅速地翻到某一頁,「這裡。」我看她手指的地方,一模一樣的句子。
我又指牆上的老鷹字畫:「那也是聖經的話嗎?」
費城人點頭。「再送你一句經節,是在提摩太後書。」她又很快地往後翻,指向某一處並大聲唸出:「聖經都是神所默示的,於教訓、督責、使人歸正、教導人學義都是有益的,較屬神的人得以完全,預備行各樣的善事。」
她給我一個大大的微笑:「你一定要來認識神。」
心靈一旦脆弱就會特別渴求寄託,加上父母親離婚後也徹底放生我了,我便開始每個禮拜日早上在教會的主日崇拜,唱詩讚美、禱告、聆聽牧師講道,認識亞當夏娃起始的人類原罪到耶穌基督被釘上十字架的流血赦免。每次牧師都要我們翻開聖經並大聲宣讀許多像這樣的經節:「主就是那靈;主的靈在哪裏,那裏就得以自由。」「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而我最喜歡的這句出自哥林多前書:「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愛,這三樣,其中最大的是愛。」
每次結束心裡總有充實感。牧師說,那是聖靈充滿。
「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費城人翻開馬可福音的經節給我看,很快地我在大家的鼓勵下受洗了。受洗當日他們讓我穿白色長袍,我踏入溫水浴缸,由牧師按頭將我整個身子壓進水中。起身後歡呼聲即如浪潮襲來。「自耶穌來住在我心……」他們唱了一遍又一遍。我好不容易睜開被水覆蓋的雙眼,教堂後方兩側柱子上的刻字也隨即刻進心坎:

建造生命共同體
走非拉鐵非教會的路

隔天我就拖著裝我所有家當的行李來到十二樓套房。一切如此順理成章。
這是我開始套房生活的第一年夏天。


我想我會對那兩行刻字印象深刻,也許是「非拉鐵非」這個陌生詞彙的緣故。後來費城人翻到最末卷啟示錄告訴我,這是神要約翰寫信給七個教會的其中一個教會名字。「非拉鐵非是神惟一讚美的教會。」她拿張紙條寫下Philadelphia,「就從這串字直接音譯,希臘文裡弟兄相愛的意思。」
她又笑說:「也是我存放在冰箱裡的那些奶油乳酪。」
我搬進去的第一天即受費城人和八位室友的熱烈歡迎。她們送我聖經作為入住禮。在這裡我有專屬的書桌書架衣櫥甚至食材冷藏區,對於這一切我感到非常興奮。我把帶來的課外書塞滿書架,春夏秋冬四季衣服擠進衣櫥,最後打開冰箱門要放樓下超市買來的鮮奶時──「咚!」一聲,一個白色塑膠圓盒翻跟斗,蓋子上印有藍體字Philadelphia。這些盒子幾乎佔滿費城人的冷藏空間,儼然是小型白色巨塔群。
當晚大家進行自我介紹時,她開始解釋冰箱裡的白色巨塔群:小學時代和家人的Philadelphia城市生活讓她從此愛上了同樣名叫Philadelphia的奶油乳酪,就算之後回台仍戒不掉。「她真的很愛吃。她的冷藏區永遠都是滿滿的Philadelphia。」其中一位室友幫腔。我聽完趕緊拿出手機輸入,Google顯示所在地:美國費城。很久以前傳教士在那裡建城時所取的地名。
「費城就是聖經裡的非拉鐵非嗎?」費城人寫下這串英文字時我想起這件事。她大笑:「不同地方啦!約翰寫啟示錄的時候要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早太多咧。這裡的非拉鐵非現今位於土耳其,已經改名叫『阿拉謝希爾』。」
反正費城和奶油乳酪都是弟兄相愛。我開始想像費城市民的生活。也許每天都在讚美上帝,不時邀請他人聚於家中餐桌,每人一片土司配上Philadelphia奶油乳酪再抱持喜樂洋溢的心吃掉,高聲齊頌哈利路亞!
但在那次的自我介紹以及之後的每一個日子,費城人並沒有再細說她小時候的費城生活了。我也沒去過問。
我差不多也從那時候開始叫她費城人。奶油乳酪和成長地縱使是一大原因,但究其根本還是在她的名字;每次看她簽名,真心認為是此生見過筆畫最複雜又最難唸的字了。而費城人對於這個新稱呼並不介意:「你覺得順口就好。」


就如教堂刻字所寫,我想我也在這間套房走上非拉鐵非教會的路了:早晨六點鐘和大家一起讀《靈命日糧》展開全新的一天,到睡前讀一小段聖經,彼此分享當天的學校生活並以禱告總結;每週除了主日崇拜,還有四天晚上會去教堂開讀書會,讀些像是《與神同在》《屬靈生命的操練》之類的書籍,另外兩晚則是潛入黑漆漆的校園專挑落單同學傳福音,並在每日午休時間把他們拉到一間小教室進行團契。簡單來說,就是天天讚美上帝,我們都在對自己和他人說上帝的好話。且從不對此產生疑問。
但我也很快發現費城人其實鮮少現身於這些聚會中。
像是早晨靈修她往往缺席。總要日近正午方從寢室緩緩步出。那段時間我只要從學校回來,都會看到她仍是睡衣扮相,餐桌上一定會有一盤土司和Philadelphia塑膠盒。「每天早餐我都這樣吃。」有一次她用沾滿奶油乳酪的抹刀來回用力塗抹吐司時和我解釋。早餐(應該要算午餐)吃完她還會再發呆一陣子才梳洗出門。
每週四次的讀書會她也只來其中一天。而且總在接近尾聲時姍姍來遲。可是每一次會後分享卻似乎比任何人都還瞭解當日閱讀的內容,她可以從中不斷引用聖經經節加以解釋,並都如此總結:「所以呢,我們要讀神的話,成為一個過著正確生活且蒙神悅納的基督徒。」這時八位室友也會一同高呼哈利路亞。偶爾難得和我們去校園傳福音,她也很會攔截那些不及閃避的同學,極為爛熟地講起靈的功用和神造人的最終目的。主日崇拜時她也最會唱詩和禱告,牧師常常稱讚她。
對此我總有種難以言說的怪異。
我一一問過八位室友:費城人一直都是這樣嗎?她們都點頭且以相同表情相同語氣相同頻率的嗓音回答:
「但是她的屬靈生命非常好。她有神的恩賜。」
這又讓我感到更加詭異。
而日子一久,我發現自己也快無法清楚分辨八位室友了;她們身高一致,臉上的五官極相似,遇到任何事情都是先禱告,成天除了微笑似乎就沒有其他情緒起伏。好像機器人。
讀書會上閱讀的那些內容根本是複製貼上的無限輪迴。我們不斷在這些主題繞圈子:我們要藉主耶穌來除去舊有的自己,我們要服從於神的權柄不做悖逆的兒女,我們要求主來管制我們的心思,要和其他弟兄姊妹過團體操練的屬靈生活……。我們不再談論關於神的愛了。我進而非常懷念書架上的那些課外書;住進套房後馬不停蹄的聚會作息嚴重壓縮我的私人時間。
我感覺內心的某個部分開始空掉了,又跑去問費城人為什麼自己會這樣。她說:
「很簡單,你與上帝的蜜月期結束了。」


我住進套房的第二年夏天發生了一件事。
美國最高聯邦法院以5:4贊成比反對票數宣布全美同性婚姻合法化。新聞畫面都是人群相互擁抱和彩虹旗飛揚。我登入臉書,許多朋友的頭像都換上彩虹濾鏡,動態牆盡是慶賀美國同婚合法。去學校上課也可以感受到平常未有的歡樂氛圍。
英文課老師也順應時事在課堂上播放《為巴比祈禱》。
虔誠的基督徒母親與同性戀兒子巴比的真實故事。起初母親因聖經記載無法接受巴比是同性戀的事實,瘋狂禱告、找心理醫生,最終卻鑄成巴比選擇跳樓自殺的悲劇,傷心欲絕的她和同志教會牧師談話並加入同志父母團體後,才漸漸瞭解並對自己過去所為相當後悔。「……他們祈禱得到上帝的瞭解、接納和你們的愛,但你們對同性戀的仇恨、恐懼和無知會扼殺他們的祈禱。」後來她在同婚公聽會上代表同志父母團體發言時說道,「當你們在家裡或教堂大聲說阿們時,請三思。不要忘記有個孩子正在聆聽。」
這句話映在投影布幕上許久,看著看著我便發現自己無可遏止地掉下淚來。電影雖然動人,但我會哭泣有更多是為了自己的教會生活;無論套房與教堂,美國同婚合法的消息一出,整個聚會氣氛都變了。我們開始在牧師要求下查找這些經節:利未記18:22「不可與男人苟合,像與女人一樣;這本是可憎惡的。」羅馬書2:27「男人也是如此,棄了女人順性的用處,慾火攻心,彼此貪戀,男和男行可羞恥的事,就在自己身上受這妄為當得的報應。」猶大書1:5「又如所多瑪、蛾摩拉和周圍城邑的人,也照他們一味地行淫,隨從逆性的情慾,就受永火的刑罰,作為鑑戒。」到這裡我們讀創世記第十九章,關於所多瑪城與蛾摩拉城被神毀滅的過程。一切原因都指向同性戀。
「同性戀是罪,」牧師在主日講道時毫不留情,「聖經已經寫得非常清楚了。」底下會眾大聲阿們。身旁的八位室友點頭如搗蒜,我也只好極為心虛地跟著阿們。讀書會時我們不讀書了,改看印度牧師撒督.孫大索的預言影片。畫面裡長髮長鬍子的撒督牧師站在俗不可耐的聖殿布景,說到主耶穌在他禱告時向他顯現,告訴他台灣政府推動同婚法案而觸怒神,因此將有大地震發生。世界末日要來了。求神憐憫。長髮長鬍子的撒督牧師張開雙臂大聲呼求。
睡前我們也加倍勤奮研讀啟示錄了。但跳過非拉鐵非教會。專注於經文提到末日來臨的各種異象:蝗蟲過境、大淫婦巴比倫城的傾倒、火湖審判。是的末日就要來了。八位室友同聲阿們。
有時我會想起剛進入教會所感受的和樂融融,大聲說著神愛世人之類的溫暖話語。如今都沒有了。我又想起費城人說過,會有如此感覺是因為與上帝的蜜月期結束了。可是基督信仰的本質難道就是如此?聖經記載的我們都一定要遵守,不管對方處境如何?
「盲目的信仰有時才是最危險的。」《為巴比祈禱》中同志教會牧師對母親說的話常常流星般地飛過我眼前。聚會久了我也清楚明白這一點:教會裡若出現不同聲音會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所以我一直守口如瓶。
也是從這年夏天開始,這些聚會中我再也見不到費城人的影子。一整天可以和她見面說話的時間只剩中午吃早餐和睡前刷牙了。而我發現她的早餐吐司不再配上Philadelphia奶油乳酪,但打開冰箱仍會看見她的白色巨塔群。後來有一次出於好奇,我拿出其中一個盒子,翻到底部的日期標示,又再拿幾個同樣翻到底部仔細查看──
都已經過期一段時日了。
我一一問過八位室友:費城人究竟發生什麼事?她們卻都回答:
「但是她的屬靈生命非常好。她有神的恩賜。」
真的和機器人幾無二致。


「待會吃完飯到我的辦公室,」牧師結束講道時走到我身旁,「我有事要和你討論。」
此時已經來到我住進套房的第三年,夏季長假到來之前。年初時真的在南部發生大地震,一棟大樓倒塌死了幾百人。牧師說:「撒督牧師的預言果真應驗了,我們要儆醒!」其他會眾大聲阿們。我身處其中,一種混合憤怒與傷心的複雜情緒壓得我喘不過氣。
這段期間的生活依舊。費城人不再出席各種聚會,八位室友持續機器人模式,我也小心翼翼地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每一次聚會設法讓自己放空,然後發表一些冠冕堂皇的言論蒙混過去。但暗地裡仍想盡辦法保有自己的真實個性。我開始把書架上的課外書帶去學校並在空堂時間慢慢消化,和班上同學針對反同婚的扭曲言論大肆嘲諷,並在臉書寫一些關於教會生活的不滿換取十幾個讚。
底下有人留言:既然這樣幹嘛不搬走?
我盯著那句話許久。是啊我真該搬離這間套房,但離開這裡我還能去哪?和不愛我且已分居的父母親?領受婚姻生活和遺產的抱怨?離開的話和這些室友的聯繫怎辦?又如何向教會交代?
我緩緩打出四個字:我不知道。
那人沒再回覆我。蟄居套房的雙面人日子也就繼續下去了。
平常連一眼都不看我的牧師,竟然會想找我討論事情。我默默地在教堂的愉快聊天氛圍下吃完飯,敲門進入牧師辦公室。「歡迎。」牧師笑臉吟吟。令我訝異的是八位室友和久未現身的費城人也都在場。八位室友站得筆直,臉上掛著整齊劃一的機器人笑容,費城人則在另一側頭垂得極低,像是做錯事的小孩。
牧師笑笑地對我說:「你還記得羅馬書十三章前兩節吧?『在上有權柄的,人人當順服他,因為沒有權柄不是出於神的。凡掌權的都是神所命的。所以,抗拒掌權的就是抗拒神的命;抗拒的必自取刑罰。』」他抿了抿雙唇,「我也說過,順服是態度的問題,悖逆也是態度的問題。神設立權柄是為要造就你。」
我看著牧師兩片上弦月般的眼睛。
「我把你們找來,就是為了這件事。」他走到房間角落,把一個箱子拉到正中央。我在他眼神的示意下打開箱子。
我差點叫出聲。
是書。
都是我放在套房書架上的課外書。
可是早上和八位室友出門來教會前,我非常確定這些書都還在書架上。
「複眼人。海神家族。花甲男孩。」這時牧師開口,字字都像在丟鉛球:「你除了讀這些盡是妖言巫術的書籍,也看過電影《為巴比祈禱》,更常在臉書抱怨教會生活。」
我一聽心臟幾乎要停止。
而牧師依舊笑容燦爛,「這是不對的。你必須順服於神的權柄。」
我的學校生活和所有室友完全錯開,臉書好友也完全迴避所有在教會認識的人。牧師究竟是從何得知這些消息?但也無暇思考這些了。八位室友很快地拉出另一個箱子到費城人腳前。牧師也轉而注視她。「至於你,擁有豐富聖經知識的恩賜卻不懂好好運用。不來聚會就算了,還在套房藏了這麼多書。」他說,「我真是對你太失望了。」
牧師打開在費城人腳前的箱子,拿出一本又一本。我不知道費城人在套房裡也有這麼多書。「蒙馬特遺書。」他開始大聲朗讀書名。「遣悲懷。」唸完便粗暴亂扔。「惡女書。」我持續聽到書本下墜時紙頁翻飛的聲音。「知識與愛情。我願意為妳朗讀。不做愛的男人。」丟書的頻率愈來愈快。
「所多瑪一百二十天。」
待牧師唸完已經是一座小山。
「都是魔鬼的詭計。」牧師宣布。
「阿們。」八位室友同聲附和。她們始終保持機器人微笑。
費城人也始終低頭沉默。
然後牧師從口袋拿出打火機。
「建造生命共同體,走非拉鐵非教會的路。」他說,「這是教會裡所有弟兄姊妹的目標,也是出於神的愛,神的誡命。神愛我們,但也像父母對孩子一樣是有限制的,總不會讓自己的小孩去碰火吧?所以我們既是上帝的兒女,就必順服於祂的權柄;而在神的管制下,也就必須徹底消除自我。當然,若想擁有自由意志,就是投靠撒旦的悖逆作為,必死無疑。唯有放棄自我,讓神來做你的主宰,獲得永生並與神合而為一,才是神所喜悅的。這也才是非拉鐵非教會。弟兄相愛的教會。」
話一說完,他把打火機湊近我的箱子和費城人的小書山。
火苗迅速蔓延。
我們的書開始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響。
我再也無法忍受地放聲尖叫了。但白煙和火光立即冬被般地掩蓋我的聲音,伴隨刺鼻的燒焦味占據整個辦公室。淚水不受控制地從我眼袋湧出,我不停咳嗽。眼前盡是朦朧的灰白。牧師和費城人以及八位室友都不見了。耳邊只剩嗶嗶剝剝,嗶嗶剝剝,從中隱隱傳來三個字,似乎是費城人的聲音:
「對不起。」


夏季長假就這麼到來。
以往在套房全年無休的八位機器人室友很罕見地返鄉了。早晨靈修、睡前讀經、讀書會和傳福音也在這段期間全數暫停。我不知道這是否為牧師的刻意安排,這一年的夏季長假比過去兩年真的空閒太多。漫漫白日和黑夜的套房裡只剩我和費城人。
共處時我們不再談論聖經或任何教會事務。更多時候是惺惺相惜的沉默。
費城人把冰箱裡所有過期的Philadelphia奶油乳酪裝進黑色垃圾袋,丟給黃色垃圾車吃掉了。這時她也向我坦白:「其實我很討厭那種抹醬。很噁心。食用它只是為了掩飾自己好應付教會的一切,就像我以前在Philadelphia的生活。我想是出生於基督徒家庭的宿命吧。但我已經累了,不想再假裝。」她苦笑,「那些被燒掉的書才是真實的我。」
她又說:「對不起當初拉你住進來。但這是我的責任。」
我沒問她為什麼還要繼續住在這間十二樓套房;這問題連我自己都無法回答了。夏季長假實在過得緩慢,費城人打開筆電看了一齣又一齣美國影集,我從學校圖書館陸續運回課外書。歷經焚書事件後,我曾想過這間套房連帶大家的筆電被植入監視系統的可能性(不然牧師怎麼會知道我做的這些事?還是主耶穌有向他顯現並告訴他?),然而事實為何也都無所謂了。
我仍想保有自己的真實個性。
我開始閱讀《一九八四》。隨著劇情進展,也慢慢發現小說和現在的生活有太多相似。我和費城人會不會淪落至溫斯頓與茱莉亞的下場呢?或許沒那麼誇張。但很多誇張的事已經在教會發生了。
而在那個洞窟夜晚,費城人說完那句話後,她先是乾笑。我不知道為什麼地也跟著笑出聲。漸漸地兩人的笑聲愈發高亢,我們一直笑一直笑。笑到最後卻也一同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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