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黃羽梃〈炒米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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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米粉

 

  下班的路上,與昏暗的路燈相伴,斑馬線斑駁,幾乎要被磨平,看不清原貌,那些黑的、白的、黃的形同虛設,躁動的首都迎來了寧靜;騎著車馳騁在無人的街道上,我在轉角處看到了幾盞白燈,一間賣米粉湯的小吃店還開著,店門口擺著幾張鐵桌,幾個橘色的椅凳,老闆是個老伯,拿著湯杓在鍋子裡攪動,可能是約定俗成,每一鍋米粉湯裡注定有油豆腐相伴,米粉湯滾了,熱呼呼的白煙升起,我看著米粉條轉悠;白色的湯底用豬的各個部位熬煮,十分濃郁,米粉湯把豬身上最好的都留下來了,老伯也有賣炒米粉,很長一段時間我吃炒米粉總吃不出其中的滋味,於是我不再點炒米粉,除了這天的偶然;那些白色的米粉湯還有老伯店裡的牆壁,以及牆上一落落用紅色塑膠網袋裝袋的白色米粉,白色是純淨的顏色,也是死亡的顏色;「白」有許多不同的面相,代表不同涵義,在五行裡代表金;在京劇中白臉多是奸險的角色,如嚴嵩、秦檜;舉白旗代表投降;在中國則代表著喪服、哀戚。

 

  母親前幾日打電話來,聲音略顯虛弱,談話間提及二姨婆過世了,母親說:「二姨婆血液透析好幾年了,走了對她也好。」,接著便是一連串柴米油鹽醬醋茶,話筒的兩端漸漸哽咽。我已經有六、七年沒有見過二姨婆了,二舅公是南投草屯有名的總鋪師,廚藝了得,可惜我沒有機會吃到二舅公精湛的手藝;在我懂事前二舅公已經走了,二姨婆跟著二舅公學了幾手,後來也成了厲害的總鋪師;二姨婆燙著一頭捲髮,花媽那樣,喜歡穿紅色大花襯黑底的絲質旗袍,看起來精神抖擻,身上有濃濃的香水味,混雜著油煙味,那些味道正是她的一切。

 

    鄉下的辦桌總會搭起一長串的棚架,擺上大紅桌子、不鏽鋼椅;總鋪師負責張羅菜色,主導流程,認識二姨婆後我總覺得總鋪師是很厲害的角色,而且都應該燙捲髮,花媽那種,然後穿大紅旗袍;戶外辦桌不像在餐廳裡面舉辦筵席,有許多的非人為因素需要考量,天氣、濕度、交通、風量,這些都是能影響辦桌的因子,雇主的需求、當天工作的人手、方術中的五行思想等等,總鋪師需要考量到這些問題,進一步張羅,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晴圓缺,戶外的辦桌亦然。

 

  母親說這幾年二姨婆不下廚了,偶爾下下田,種些瓜果,收成時總會拿些「戰利品」給外公,舉凡蒲仔、冬瓜、絲瓜都是外婆的強項,外公會騎著摩托車,拿著自己種的芭蕉去找二姨婆交換,;二姨婆自小便很疼我的母親,外婆過世後,更是呵護至極,母親說二姨婆過世後,外公在親戚家喝了幾杯高粱,對著母親說:「他奶奶的,最疼妳的也走了。」我想了很久,這是外公心疼母親的表現。外公住在草屯與霧峰的交界上,小時候從台中乘車到草屯要走霧峰方向的省道,需要耗費很多時間,車子走在田間小路上,看著一搓搓雞毛撢子似的鳳梨長在田畝上,彷彿看見了母親的小時候,每次母親都會要我們找完外公後一起去探望二姨婆。二姨婆住在草屯鎮上一棟米白色的透天屋子裡,門外有個大大的程,以前用來曬稻米,現在拿來晾衣服,小時候我會在那與二姨婆、舅舅玩鬼抓人,跑呀跑呀,時間給跑沒了。

 

  二姨婆最拿手的菜色,是炒米粉,炒米粉看似簡單,實則有許多的哲理,坊間的炒米粉不是過濕就是過乾,炒米粉若湯湯水水的則失去了身為炒米粉的尊嚴,吃了不是滋味,像陰雨綿綿的台北,雨滴沾黏在衣裳上,想拍掉卻濕了衣裳,不合時宜;過乾的炒米粉則難以下嚥,吃了口乾舌燥,像大卡車駛過田間小路,塵煙瀰漫,令人厭惡;二姨婆的炒米粉恰到好處,先以切成薄片的豬三層下鍋,鍋內只需要少許的油,待豬肉的油脂被逼出來後,將蒜片、蝦米、紅蔥頭、辣子下鍋爆香,等到油色漸黃,下切成碎絲的高麗菜、泡發過的香菇、胡蘿蔔等蔬菜,勺進適量的高湯、調味,蓋上鍋蓋悶煮,待高麗菜翠綠,將川燙過後的米粉下鍋翻炒,收汁後起鍋,炒過的醬料裹在米粉上,像是穿著金縷衣,各色蔬菜時而翠綠,時而艷紅,三層肉有著焦糖色的黃金甲,吃起來順口,各種佐料的氣味在口中發散,蔬菜的甜味正好中和了醬油的鹹味,蝦米增加了米粉的鮮度,辣子跟紅蔥頭跳著華爾滋,爆香後的豬三層潤口,不油膩;這些美好的相遇總是令大家一碗接著一碗。

 

  驟雨落在小吃店的遮雨棚上,雨滴隨著支撐架滑落,冷冰冰的打在我的肩膀上,把我拉回了現實,我跟賣米粉湯的老伯點了碗米粉湯與炒米粉,上菜的時候,發現老伯在米粉湯裡灑上了黑胡椒粒,有些搶味,米粉湯還是適合白胡椒粉;我想起二姨婆不喜歡幫客人加太多多餘的調味料,一方面是為免食材的風味被調味品搶走,另一方面則十分有趣,有次我倆在廚房,她說道:「你看這個湯品,有些人喜歡加白胡椒粉,有人喜歡黑胡椒粒,誰知道客人的酥皮濃湯不是想加辣椒醬?人生下來是說都在決定,但是真正能夠自己決定的事情又有多少呢?出生、上學、出社會、生子、生病、入土,人們以為自己能夠掌握的事情很多,是如此嗎?如果連吃自己喜歡的食物都不能依照自己的喜好做決定,那也太可憐了。」

 

  後來的幾年,二姨婆的眼睛因為糖尿病的關係,加上長期烹煮煙霧薰染,失去了功能,看不到路,到哪都需要人攙扶;上次見到二姨婆時,她還是穿著一身紅色旗袍,燙著捲髮,然而捲髮微微下垂,背脊佝僂,眼袋增長了好幾圈,沒有油煙味、香水味,多了些尿騷味,二姨婆眼中的我是模糊的,若她看清了肯定會嚇一跳,一個虎背熊腰的大男孩,淚人兒似的,楊貴妃一枝梨花春帶雨,我大概是一顆蒲仔掉水裡,我攙扶著二姨婆,他老人家手上的血管突出,皮下的脂肪好似都被煮掉了,手冷冰冰的,溫度都還給了爐火,長了許多老人斑,指甲蒼白,沒有血色;我扶著二姨婆坐下,二姨婆說本想炒米粉給我們吃,然而沒什麼力氣了,也看不清,怕把自己的手炒給我們吃,於是作罷,二姨婆要我多回去草屯看外公,說罷起身要拿水果給我,要我給外公,我扶起二姨婆,卻發現椅墊因為二姨婆體衰的關係,被些許的尿液浸濕了。

 

  二姨婆終究是走了;這幾年台中到南投間開闢了一條新的幹道,這條探望外公與二姨婆的路縮短了,我在台北,路變長了,沒來得及參加告別式,母親說二姨婆的遺體安置在冰櫃裡,面色蒼白,沒有血色,靈堂上掛滿了米白色的布,還有一落落的罐頭塔,一座座的金紙山,燒成了灰燼,二姨婆也成了灰燼。

 

  那晚在老伯的店裡我仍吃不出炒米粉的滋味,直到夢裡,我方品嘗到許久沒能吃到的炒米粉,仍是那樣翠綠、艷紅,還有焦糖色的三層肉,那些滿滿的風味與二姨婆的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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