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場裡的硬幣
「哐啷……」樓下傳來成堆的硬幣與磁磚地撞擊的聲響,我知道那些硬幣有些是賭徒們情緒高亢時從賭桌上隨手揮落的,有些則是從口袋掏出鈔票時夾雜掉落的,但他們無一例外都沒有受到任何人注意,好像全世界都對他們不屑一顧。
硬幣上的人頭本來是作為紀念性質而烙印在上頭,如今散落一地,無人過問,顯得格外諷刺,可是他們難道不算是籌碼嗎?難道不配上賭桌嗎?再看向賭桌,我發現紅藍夾雜的鈔票上,隱約也有著人像,我彷彿看到它看向地板,露出得意的笑容,彷若正對著硬幣上的人說:「不是你們不值得紀念,而是你們的面額不值得掛念。」聽起來無情市儈,但賭徒們經常是六親不認滿腦子金山銀山的,所有的勢利跟現實在這裡都無比合理,畢竟這裡是賭場啊。
此外,這是搬家後第十次了,那堆四散的硬幣同時宣告著今夜的賭局將要開場,難以想像這樣不三不四的勾當,竟也有如古代戰事一觸即發時鳴金擊鼓般浩大的聲勢。
一樓旋即喧鬧起來,叫囂聲四起,一方喊著我出的錢更多當然是我贏;另一方吼著怎麼可能是你贏,要是沒有我,今天這個局能成?窩在被毯裡的我想著「要是沒有我的默許,你們哪裡能夠這樣旁若無人的你爭我奪?」但也只是在心裡抱怨著,畢竟無論我說出口的,或未曾吐露的,那些賭徒根本不屑一顧,在他們眼裡什麼都是籌碼,有些時候情感和情緒也都那麼廉價。
閉上眼,把自己關進那個幽暗的房間內,這裡日月無光,萬籟俱寂,當我置身於此時恍若出世,然而,這裡是混沌的。
所有我從小儲存在海馬迴裡的記憶,在這裡悉數重映。有小學一年級時,舉家出遊,在合歡山偶然遇見落雪的片段;也有某一年除夕,我患上急性腸胃炎,父親焦急的送我到急診時的模樣;還有我第一次月考滿分時,母親捧著我的臉誇我,問我想要什麼獎勵時的溫柔;也有隱隱約約兩個數字看起來像11,在數字背後有著千軍萬馬正氣勢雄壯的馳騁沙場。但它們全都不盡完整,像被懸吊在空中的碎玻璃一樣,不規則的大小,時長不一的片段,同時上演,此刻我竟然沒有重溫舊夢的喜悅,更多的是厭惡和感覺虛假的情緒。
無聲電影正透過純粹的圖像衝擊我的感官,幾次我頭痛欲裂的想逃,試圖往邊界奔去,才驚覺在這個沒有光的空間裡,連那些畫面都是黑白的,我其實漫無目的也視線不明,後來,我嘗試透過觸覺,想碰到一個破口,才發現這個空間就像一座正圓的牢籠,我像被幽閉在滿月裡的兔子,無處可逃,在這個宛若黑洞的空間裡,我難以推算究竟過了多久,我只能癱軟的呆坐在地,就像所有窮盡力氣卻仍無可耐何的人一樣,我只能等待奇蹟。
突然,我想起來有人說「裂縫就是光照進來的地方。」,望向我身上無數的孔洞,我突然渴盼會有光束從內迸射而出,然而,不知道我死盯著自己多久,全身的瘡孔,仍舊幽暗無比,我在想,我是不是被光忘記了,或者說光其實沒那麼善良和博愛,不然它就不會總在我們朝他直視而去時,毫不留情的灼傷我們。
「哥哥,你下來說看看是誰贏!」結果我是這樣逃出來的,樓下突然傳來一聲叫喚,又是我媽的聲音,這也是我第十次聽到她叫我替這次的賭盤判輸贏了。
她是這場賭局中的一員,在我們家因為生意失敗,舉家搬到彰化後,因為做過老闆,她總是對一般月薪兩萬多元的工作意興闌珊,成天想著東山再起卻又無計可施,於是她成為這個賭局的常客,但顯然她的運氣不太好,幾乎逢賭必輸,否則她就不會因為簽賭而賠掉她一手打造的事業,從人人敬仰的女強人變成流連賭場的賭棍。
看著此刻在我面前的賭棍,我很難想像她和剛剛黑白畫面裡溫柔而且笑靨如花的是同一人,有時候我在想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判若兩人,難道真的是現實的壓迫嗎?難道現實真的能碾碎一個人的意志和傲骨嗎?難道現實真的可以帶走過往在我記憶中總是精神奕奕、朝氣蓬勃的母親嗎?
還記得她曾經跟我說過:「哥哥,媽媽會努力東山再起,讓你們過跟以前一樣的日子。」,那時候我真的以為我們能一起再把日子走回正軌,我偶爾也會想念那個在我惡夢驚醒時,輕拍我的背安撫我的母親,我多希望在此刻她能像過去一樣安撫我;也會想起在我第一次被同學欺負,回家哭訴時,告訴我無論遭遇什麼,都務必善良的母親,但現在我才明白,就像寄生上流裡面那一句:「有錢的話,我也會很善良。」,貧窮和現實真的是利刃,經常毫不留情的把善良或踏實諸如此類的能力活生生的切下,放到生存的市場秤斤論兩地賣。
傑夫貝佐斯說過:「善良是一種選擇,而選擇頗為不易。」,或許對於某些人而言選擇之所以不易,是因為根本沒得選,卻又不甘心,於是只能得過且過的活下去,日子久了也就麻木了。
「哥哥,你說說看你要跟誰?」,後來我父親也第十次問出來這句話,在這個雙人賭局裡,唯二的玩家,也同時要求我判輸贏,我印象裡父親從來不是一個在乎輸贏的人啊。
偶爾我考試考砸了,他也從來沒有對垂頭喪氣的我加以苛責,反倒勸我下次再加油就好,這時候我又想問了,現實又從我父親身上割下了什麼?是無論面對什麼難題都面不改色,卻會在我生病時心急如焚的父愛嗎?還是時刻看淡輸贏的雲淡風輕?
但我沒時間多想,也或許我根本想不明白,此刻,這兩名賭徒都等著我宣判這次賭盤的輸贏,兩個人都想著,只要贏了這盤,就回本了,其他什麼都可以不要,但我仍然第十次的說出那句話「我誰都不要,你們的決定不要牽扯都我和弟妹!」,隨著我脫口的這句話,這場賭局又如同往常一樣,終於邁進尾聲,場上兩名賭徒通通敗興而歸,隨口追問了幾句「你真的不想跟我?」、「你難道不愛我嗎?」,見我沒有回覆之後,就各自上樓,留下我,和滿地的硬幣。
有幾次我會想著那句話「你難道不愛我嗎?」,好像在質問我「為什麼你那麼無情?」,但我怎麼可能不愛,這是血濃於水的親情,我曾經宿在母親的身體裡,也曾經跨坐在父親的肩膀上,你們給我的那麼多,又那麼美好,我怎麼可能不愛,但是我愛的是你們,是複數,情感太難計算,以至於我無法將它換成單數,也沒辦法俐落的化整為零,我是你們兩個精心鎔鑄的成品,若你們真的想要,就對我更殘忍一點,快刀斬亂麻一樣的,將我對切,一人一半,而不是將這樣的難題推給我,要我填入你們想要的正確答案。
他們回房後,又是我孤身一人,這個空間雖然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卻仍舊光照不足,這次沒有無聲的黑白電影一齊上演,只剩下我和散落一地的銅板,看著那些也似正圓的銅板,我好像想通了,為什麼我夢裡的那個空間是正圓的,或許我渴望成為一枚硬幣,希望我的模樣能被永遠烙印,希望我的來歷能在這枚正圓的金屬物邊緣,被化成刻度,烙在兩側,我不在意我的面額,我只希望我的的世界不要無聲且黑白,在我墜落時要有「哐啷」的聲響,讓我的父母聽見我的聲音。
此刻,我暗暗忖度著,當他們第11次問我時,我要跟他們說:「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們再一起努力一次好嗎?如果你們願意的話,請讓這個難關從你們的責任,變成我們的挑戰好嗎?」,我不確定這些話會對現在危如累卵的關係有什麼幫助,但如今我們一家人,就像站在年久失修的吊橋上,一個個都灰心喪志,沒人敢先移動,深怕一個動靜,整座吊橋就會崩壞,但彼端的繩索卻愈發纖細,好像時間的主人也不願再看這齣歹戲拖棚,派了殺手來切割維繫著吊橋,也牽連我們命脈的繩索,我想我們必須勇敢,即使亦步亦趨,也要前行,沒有歷經奮力掙扎的死亡,並不能稱作安詳,我不要做沈默的螺旋,也不要當這段關係的第三個劊子手,下一次我要拉著你們,狂奔,奔出這座死橋。
然而,時間果然鐵石心腸,從第十次之後,我父母就分居了,這個賭場再也沒有開業,所有重複的台詞,也在第十次之後就沒有機會出場,此刻的我都已經下定決心要再努力一次,卻來不及了。
我現在還是會幻想,如果他們有機會再問第11次,如果他們有聽見不一樣的答案,我們還會像現在一樣四散嗎。看著硬幣上的人像,我想著第11次一定會不一樣,如同某幾個面額上的人像,是因為勇敢了那第11次才被烙印,才被流傳,第11次我定會更加勇敢,就像背後有著千軍萬馬一樣,為這個家庭帶來一次革命,也許那之後我的生命就會更加蘊含紀念性質,但卻不僅僅是烙印在硬幣之上,而是深深地刻劃在我父母的心上,從此以後,我若想讓他們聽見,就不必再重重墜落,只需要像兒時一樣,在他們耳邊細語。
但是他們分開了,硬幣他們也沒帶走,我還來不及再躍上他們心頭,就結束了,或許我的聲音,他們也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