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 首獎
  • 適用身份:傲金〈青苔球〉
  • 最後修訂日期:

青苔球

 

    剛過午夜,腳後跟終於痛得受不了,只好脫下帆布鞋赤腳走下忠孝橋,這才發現,本來家附近洗衣店旁那塊長著老樹的空地,不知何時已經圍起鵝黃色的封鎖線。靠近人行道的地方還插上一塊寫著「將於近日施工、若有打擾、還請包含」的木牌。

    剛搬來時在電梯裡聽到幾個鄰居在討論那塊地,說著有複雜的產權糾紛以至於難以開發,別說那棵樹了,裡頭的一花一草,甚至是一粒土壤都有著三、或四位的所有權人。

    我走進對面的超商。也不顧店員好奇又帶點責難的目光(對欸,我還赤著腳呢)隨意取了一瓶木瓜牛奶,結帳後到靠窗的休息區慢慢地喝。路上一個行人也無,只剩下那棵樹,以及荒涼的空地。可能是長期無人問津的關係吧?那棵樹長得十分茂盛,即使是在店內,好似也能聽到風吹過樹枝盡頭發出的沙沙聲。終於要開發了嗎?但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雖然現在已經沒落,但怎麼說這裡也曾是新北市人口稠密區,比起放在那荒涼,不如早點放下成見,決定開方方向要來的好吧?

    太疲憊的晚上,還是甜膩的木瓜牛奶最好。

    「好像要改建成大樓。」可能是看我一直盯著樹發呆,一旁的店員邊整理冰櫃,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市政府似乎是決定把樹整棵挖起來帶走。」

    這樣啊。

    突然就要離開長了二三十年的原生地,想必很焦慮吧?但也不能怪別人呀,老樹呀老樹,長在這種不上不下的地方,也難怪會落得如此下場。去大巨蛋旁長不是好得多了嗎?

    昨天晚上本來不是固定跟學妹會談的日子,大概九點多洗好澡,正要讀書時接到了學妹的訊息:「學姊,我快不行了。」嚇得我趕緊打給她。

    「妳現在在哪裡?」

    「西門。」

    「那我去找妳,妳不要動。」說完隨便披上外套,也來不及穿上襪子就套上帆布鞋出門了。那雙鞋小了半號,有點磨腳。後腳跟微微的異樣感終於在走了幾千步後成為了疼痛,但當時我正卡在橋的中央進退兩難,只好鞋子一脫,告訴自己不會有人看到。

 

    到西門後在真善美劇院的柱子旁找到了學妹。她正蹲在地上,肩膀一震一震的好像在哭。我走過去盡可能輕柔地抱起她以免引起更多人的視線。這些視線有些好奇、或良善,但更多時候只讓我覺得下流。

    「還好嗎?」「摁。」「要回家嗎?」學妹搖搖頭。我只好帶她到武昌街上熟識的土耳其咖啡廳休息,這家店營業到深夜又價錢合理,總是聚集許多剛下班的業務員或上班族。今天人意外地少,我請服務生帶我們到裡面的隔間。

    「老樣子兩杯?」服務生問。

    「麻煩你了。」

    他點點頭後便走進吧台深處。

    可能是在咖啡因的作用之下吧,學妹看起來穩定許多。我放下咖啡杯,盛盤碰到杯底發出細微的碰撞聲。試著問:「又是曖昧對象的事情嗎?」

    她點點頭,努力了一陣後卻又像打在深邃森林裡的雨,窸窸窣窣地哭了起來。

    這似乎是解也解不開的情結。

    本來感情穩定的學妹在一年半前的某天突然上演了廉價愛情小說裡的分手劇情。那個男人本來對她很好,卻有天一臉無奈地說「我們還是不適合」就從此消失了蹤影。而學妹本還很豁達地表示「這種爛男人分了也好」找了好多朋友舉辦派對慶祝重回單身。學妹把美好的回憶封存再罐子裡放到櫥櫃深處,然後假裝忘記他。

    但一群群惡蟲隨著甜香找到了這個蜜糖罐,它們腐蝕掉了上面的軟木塞,大口大口地啃食這些回憶並使它腐爛。等到學妹終於意識到的時候,本來的蜜糖卻已經成為奈洛 的巢穴。

    其實一直都意識到了呀,只是願不願意去看而已。

    剛開始學妹照常運動,看了更多電影、書,工作也顯得更有活力。她在醫院擔任精神科社工師,每天都興致高昂地在社群網站上面分享工作進度如有幾個案好轉了、有幾名短期病人出院、轉介到社區康復之家之類的。正當大家都認為沒問題,這個渣男對她毫無影響時,奈洛卻在這時悄悄爬出緊鎖上的櫥櫃。

    終於學妹在三個月後的深夜崩潰,這時我們才知道,原來一切的影響都是延遲的。

    瓶中美好甘甜的回憶發酵成帶有劇毒的醉人香氣,那毛氈苔般的氣味黏住了學妹的靈魂、融化了心智,那是比夢更美好的夢,而學妹也再也無法逃出奈洛的深淵。那陣子無數個晚上她都是哭著醒來的,回憶越美,哭的越傷心,越傷心,就越想著的過去,簡直跟毒品一樣。

    她努力想要戒除癮頭,但奈洛才不放過她。

    這些都是我在五個月左右時知道的。

    那時我收到學妹的訊息。

    「學姊,可以跟妳聊聊嗎?」

    我遲疑了一下,回覆說可以是可以,但這樣好嗎?妳在精神科應該有更好的資源。

    「畢竟我不是社工。」我說。

    對面發來的訊息刪了又刪,只看到表示輸入的刪節號跳出來,又消失。

    最後學妹這樣告訴我。

    「助人工作者真的很難求助同業。」

    於是我開始跟她約出來談話,第一次是在醫院的會談室,第二次是在某間牆上掛滿電影海報的早午餐店,而第三次後我們就固定來這家土耳其咖啡廳。從一周一次到兩周一次,最後我們維持著一個月一到二次的頻率到了今天。

    某次在包廂內會談結束後學妹自顧自地把咖啡跟土耳其點心的帳單付清,然後遞給我一個信封。

    「受了學姊這麼多的照顧,不能只有我最特別。」

    「不好說,」我說。「我既不是社工、也考不上社工師。」

    「對呀,怎麼會這樣呢?」

    這麼說起來,我第一次意識到那棵空地上的老樹,不就是我得知社工師考試第四次落榜的那個傍晚嗎?

    「我也不知道呀。」我苦笑接過她遞來的信封。

    學妹其實是個很厲害的人。除了社工師考試應屆上榜外,精神分析的深厚造詣讓她在醫院裡很受到醫生重視、病人的信賴。唯一跨不過去或許就是由親密關係所產生的焦慮感。半年前我花了大量的心力陪著她度過與前任分離的傷害,也告訴她或許不太適合談戀愛。

    「沒有人是不適合談戀愛的。」她信誓旦旦地說。

    我嘆了口氣,但每次陷入曖昧階段,那頭沒有被完全殺死,名為奈洛的獸似乎又在她的內心陰影處蠢蠢欲動等著破土而出呀。

    放下已經冷掉的土耳其咖啡,我又點了一杯。等服務生走了後學妹才終於止住淚,囁嚅地說出最近被曖昧對象冷落,已讀不回的事情。

    「有時間在那邊發限時動態,為什麼不回我訊息呀!」

    「這種真的很煩。」我陪笑帶過,試圖用舉起的咖啡杯拉開距離,免得被她拖入情緒之中。

    好吧,或許學妹說的沒錯,即使知道會受到傷害,但還是保有愛人的能力,或許就是最好的復原力也說不定吧?

    這就是學妹的根,緊緊在土裡與深淵糾纏不清的根,但也成為了她的力量。

    桌上白蠟燭火光隨著交談明滅著,直到曖昧對象打來電話問學妹在哪?要接她回家時已經是沒有末班捷運的時間了。

    我們一起走到中華路,一台寶藍色的街阿魯 從遠方逐漸靠近我們面前,學妹小跑過去坐上後座。

    「學姊謝謝,今天的費用我再匯給妳!」

    從他打過來後學妹早已喜形於色,現在更是藏不住雀躍。我虛脫地朝他們揮揮手,隨著引擎聲,紅色的車尾燈逐漸消失在遙遠的黑夜中。此時此刻的武昌街居然只剩我一個人,好在是台北。

    再深的夜,也像白天。

    我獨自朝著忠孝橋的方向走過去,帆布鞋磨擦著腳跟,很不舒服。我拉著腳走上橋,橋上不遠處有個男人正在把一個酒瓶內的液體倒入河的中央。我好奇地問他在做什麼。

    「敬酒呀。」

    「敬什麼?」我問。

    「對。」那名男人說。

    我生怕繼續下去會被瘋子纏上,趕忙加速離開,腳後跟終於在這個時候痛起來了。

 

 

    我想著昨晚,但其實也就剛剛發生的事情走進家門,帆布鞋直接被我丟進玄關的垃圾桶。那時在店裡這個款式僅剩這一雙,但它的尺寸太剛好了,跟處連小指頭都放不進去。

    「這雙真的很適合妳!」店員浮誇地說。

    「但太密合了。」我說。「之後會很磨腳不是嗎?」

    「鞋子穿久就鬆啦。」

    我遲疑了好久,最後仍禁不住店員的循循善誘而買下這雙鞋子。但越不好穿的鞋子就越少穿、越少穿就更別指望它變大了,終於,它成為讓妳受傷的一件事。

    「騙子。」

    我喃喃自語,找出放在櫥櫃裡藥箱的OK蹦仔細貼上破皮的地方,然後走到流理台倒水喝。從廚房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那棵老樹,我總是站在這裡喝水,卻從未意識到那棵樹。果然人要有意識才算是觀看,我想起之前在圖書館找史蒂芬金的書好久,一回頭才發現它好端端地躺在平時看書角落前的書架上。

    意識總不在架子上呀,也不在窗外。

    窗沿上用麻繩掛著一顆青苔球。

    是幾年前盛情難卻下到學妹任職的醫院參加園藝治療工作坊時帶回來的成品。有一陣子我每天早上都會澆水,但跟小翼分手後我就再也不管這件事情了。如今本來墨綠色,非常健康的植物早已死去,徒留著枯黃的莖與青苔。

    夜色過深,黎明前的濃霧似乎爬上氣窗擴散進了室內。

    明天沒有任何工作、我還不想睡覺。

    我從冰箱拿出一罐氣泡酒打開倒在杯子裡頭後窩在沙發上看電影,串流平台上有李奧納多跟陶比麥奎爾雙主演的電影,女主角是凱莉·墨里根。就看這個吧。

 

    那天我提早到醫院了,學妹告訴我可以去她的辦公室休息,但我受夠其他社工表面上和顏悅色地說「歡迎妳來」「柚庭好久不見,最近好嗎?」但私底下卻竊竊私語著。所以我決定直接去團體室。老師已經穿上圍裙,在講台上忙東忙西了。

    我對他點點頭,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他也回應我一個禮貌性的微笑。

    他仔細地打了兩大桶水,然後從長桌上的紙箱中拿出好幾盆盆栽逐一分類,把千年木、兔腳蕨、黑葉觀音蓮、文竹與酒瓶蘭輕柔地從盆栽中取出,小心地剝掉根上多餘的泥土,又從長桌旁拿出兩大袋土壤混合在大缽裡,加入一點水。

    他隨手拾起最近的千年木捧在掌心,覆上泥土,動作很輕柔,好似在幫熟睡中的孩子蓋上棉被一樣。然後雙手塑型,直到缽中的土壤完全包覆了根形成球狀為止。接著從水桶中撈出青苔貼在土球上,取出棉線細緻地捆。最後微笑著吹出一口氣,宛如女媧造人的那口氣,一顆精巧、長著千年木的青苔球,就這樣從他手中誕生。

    「這麼快就可以做完一顆嗎?」我不禁問。

    「妳們也辦得到噢,這並不會很難。」隨後他想起什麼似地問:「妳是這裡的病友嗎?」

    「不…我不是…」

    「那妳是這裡的社工嗎?我好像沒見過妳。」

    「我…我是小桓的學姊。」

    「是小桓的學姊,那妳也在當社工嗎?」

    「呃…我沒在當社工…」我話越說越小聲:「但我有在接一些會談的工作。」

    他笑咪咪地說:「沒當社工卻在從事助人專業…那妳一定非常厲害吧!」

    他的笑容非常燦爛,燦爛著我心中的軟弱。

    這時學妹推門進來,看到我們就說:「學姊妳在這裡呀!這是園藝治療師小翼。她是我的學姊,柚庭。」

    「嗨,柚庭。」他在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其實你不用洗手,因為我等等也會一起做。」

    「真令人開心。」他笑著說。

    這個笑容非常好看。

    幾分鐘後病人們魚貫走入團體室找位置坐下來,課程就開始了。經過簡單的自我介紹與教學小翼便輕快地穿梭在各張大桌教導大家包土、使用青苔跟棉線。同桌的病人已經選了文竹跟兔腳蕨,但我還在大桌前猶豫。

    「想好要做什麼了嗎?」小翼走到我身邊問說。

    「我不知道我要選什麼…」我說。

    「就選適合自己的怎麼樣?」小翼說。「例如酒癮患者我就推薦他酒瓶蘭,如果有信仰的話可以選黑葉觀音蓮。妳覺得自己是什麼呢?」

    「不,我不知道…」

    這個怎麼樣,小翼說著說著拿了一盆圓形葉片的植物給我。

    好吧,就這個了。

    「這有什麼特別嗎?」我問。

    「有呀,」小翼又笑了。「它很堅強。」

 

    跟小翼交往時真的覺得他就跟植物一樣。

    「你就跟路上的欒樹一樣。」我總是這樣說。

    就算不管你,也能好好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不管怎麼樣的雨,甚至是大霧,你都沒什麼情緒起伏,固執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慢慢生長,穩定又遼闊。

    「對噢。」小翼也總是會回:「我的愛也跟植物一樣噢,比帝國緩慢且遼闊。 」

    跟小翼在一起的時光或許是人生中最快樂穩定的時光也不一定吧?

    七月過後,他到我家附近的社區活動中心教導長輩們種植觀葉植物。我跟學妹會談完後便去找他,打算一起吃稍晚的午餐。要離開時下起了大雨。「我沒帶傘,你有帶傘嗎?」我問他,他搖搖頭。

    我知道他沒帶傘。

    其實我有傘,但我就是不想拿出來用。

    我拉著他的手跑回家,大豪雨把我們淋得全身濕透,包包也都浸滿了水,衣服在身上又熱又黏。剛開始小翼還想找個地方躲雨,但剛跑到騎樓就被我拉出來,到最後他也放棄掙扎,跟我一起在雨中玩耍。我們兩個都笑得好開心,大雨中的街道沒有車子,行人也很少。我們踩著水漥,把彼此身上最後一片乾燥都浸在這場熱帶雨後,滿足地回家。

    「好像回到青春時期噢。」小翼說。

    我們換下濕透的衣服一起泡在浴缸裡面,窗外還可以聽到巨大的水珠落在遮雨棚上的聲音。

    「對呀。」我傾過身親吻他,他也吻我。

    「剛好幫你澆水。」

    這場雨下著我所有的快樂。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就下雨吧,人生一直下雨也沒關係,就算是大雨也沒關係。

     晚上我們縮在沙發的毯子裡看比爾莫瑞跟史嘉蕾演的電影,那時史嘉蕾只有17歲,他抱著我,就像抱著青苔球一樣溫柔。

    「我喜歡這部電影,但《愛情不用翻譯》真是我看過最爛的翻譯片名。」我說。

    「比起神鬼、絕命什麼的呢?」

    「都還要爛。」

    「為什麼?」

    「因為比爾莫瑞跟史嘉蕾在劇中的感情根本就不是愛情啊!」

    「不是愛情嗎?」他歪著頭問。「那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但就是不是。」

    「不知道的話也只能是了吧?」他說。

    你這非黑即白,總是想要把什麼都歸類的這點也跟植物很像。我試著告訴他:「這個世界有許多灰色地帶呀,並非什麼都能夠歸類的。」

    他茫然無謂的臉讓人生氣,我起身拿起遙控器暫停電影,想要對他好好說教一番,卻發現漠然的表情逐漸變得平板淡化,就像逆生長一樣逐漸萎縮,最終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我從沙發上起身,播放中的電影已經自動暫停,畫面出現一片海洋般的風景,對面是一座船塢,作為導引的燈塔閃著綠寶石的光芒,在霧氣中明明滅滅。而一不留神,眼淚已經濡濕了我的靠枕。我抽了幾張面紙吸乾眼角的淚水,努力告訴自己這一切都已經過去。說到底,畢竟跟小桓一樣呀,分手之後所有的甜蜜都會腐爛,然後重回夢境在千百個循環中侵蝕自己的精神。

    我讓電影繼續播。

    陶比麥奎爾飾演放棄中西部生活到紐約打拼的主角,我也是,大學畢業後也放棄在社福機構中求職,轉而在出版、百貨以及保險業工作。

    武昌街的土耳其咖啡聽是我跑保險業務實固定會去坐的點,除了拉到客戶可以約在這裡之外,盡量跟店家混熟,對於跑業務也比較有幫助。有天下午我坐在裡面的位置處理客戶核保時遇見了大學同學,畢業之後就沒見過面了那種。說真的,除非某幾個深交、或是有共同興趣的朋友之外,離開了學校固定見面的場域、時段之後。很多友情就這樣消失在一張張的畢業照片裡面。頂多看到限時動態按讚,等到點開訊息時,發現已經已讀好久好久,畢竟彼此都不知道聊些什麼才呀。

    你怎麼在這呀,我問。

    隨意逛逛囉。他說。

    很久不見,我們聊起以前大學生活的事情,相談甚歡了起來。而我也趁這個時候推銷我們公司的保單,他也很有興趣。告訴我說可以再約。而我心裡很清楚,明明是要拉保險的、明明是要討論保單的。但一次又一次的見面,卻把他的心理話都勾了出來。是社工系背景的壞習慣嗎?總是想要拆解、討論別人的心。

    保險簽約的那天,我也幫他解開了卡在心中最深處的結。我收下保單跟客戶資料後,他額外遞給我一個信封。

    「謝謝妳。」他說。

    從那天開始,有些以前認識但從未深交,或是曾經深交卻隨著時間磨盡的朋友開始逐漸找上我,或用線上,或約出來見面。都是告訴我那些無處安放,內心深處的秘密。人數隨著時間緩緩增長,到最後光是信封裡的金額就足以支持日常開銷,我還得辭去工作,專心安排時間與收費。

    但

    「不是社工的我,也能夠從事助人工作嗎?」

    我曾經這樣問過小桓。

    「這要看學姊妳怎麼思考助人工作囉。」

    有跟沒有的答案一樣。

    這個問題在我的心中埋下一顆很小很小的種子,發芽。那些秘密就這樣輕輕地纏繞上我的心頭,慢慢地越纏越緊。

    越纏越緊。

    「不是社工的我,也能夠從事助人工作嗎?」

    這個問題小翼也並不理解,他植物般的世界只有白天黑夜,他不知道我在做些什麼。起初我還有著正職時告訴他,我只是跟以前一些朋友聊聊天。「畢竟你知道呀。」我低著頭。「每個人都有自己難以言說的部份。」

    那時他摸摸我的頭,告訴我:「妳真的是很堅強的人。」

    但辭去工作後這句話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取而代之的是「我希望妳去考社工師」這句話在我的耳邊繚繞。「在社工師事務所裡面就可以做小柚想做的事情了呀。」小翼說。

    起先,我也是這樣想的。到社工師事務所任職,我也是幫助人的社工了呀。

    「你會開心嗎?」我問。

    「當然呀。」他說。

    於是我開始努力讀書,想著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考上才行呀。

    直到第四次落榜的那天。

    「我不想再考了啦!!」

    「妳就不能再努力一下嗎?」

    「我已經很努力了啊!」我痛苦的說,我既不是社工、也考不上社工師,那我在做的到底是什麼呢?吶,在這種灰色地帶的我,到底是什麼呀?

    他的眼神非常冷漠。

    「為什麼你不能像對待妳的個案那樣對待我。」

    「因為妳是情人,不是案主。」

    這時我才意識到,他口中的「堅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而小翼也沒有回答,也不辯解,也不討論,遇到遮擋陽光的土牆,就繞過去吧。對面是所有植物向光生長,根深向土壤,沒有任何灰色地帶,陽光普照的世界。

    然後他再也沒有回來。

    傍晚我蹲在超商外面哭著想要找人聊聊,於是打開通訊軟體從上滑到下面。我點開小桓的帳號,打了字又刪掉、打了字又刪掉。他們在身為我的朋友之前就已經是案主了。

    我能談天的對象一個也沒有。

    一個也。

    沒有。

    這時小桓打了過來。

    「喂?」我努力壓抑著自己的鼻音。

    「學姊…」電話那頭是毫無生氣的聲音。「…我真的要不行了…」

    我站起來揉了揉眼睛,突然看到眼前馬路的對岸長著一棵樹,茂盛的葉片在夕陽下亮晃晃,閃著溫柔的綠光。

    就跟那遠在東卵船屋的燈塔一樣。

    而我也跟蓋茲比一樣。

    我告訴學妹,我馬上過去。

 

    這個瞬間,心上的絲線好像又更緊了。

 

 

    隔天中午我在鏗鏗鏘鏘的怪手聲中醒了過來,隨之而來的是腳踝的一陣疼痛。原來是睡著時OK蹦脫落,傷口在摩擦之下裂開了。我走到客廳貼上新的OK蹦。

    外面傳來「砰」的聲響,怪手正開上人行道,要把那棵老樹挖起來。

    怪手一挖一挖地地把泥土撥開,卻還是把幾根樹根弄斷了,遠遠地好似可以看到傷口處正流出白色的汁液。

    「小心一點啦!」戴著工程安全帽的人說。

    老樹逐漸被放倒,站在旁邊的人仔細地在樹根處補上泥土後包上帆布,盡量不要弄斷已經受傷的樹根,最後拿出繩子緊緊地把根處包成圓形,繃緊,確定不會散掉之後在樹幹勾上掛勾,準備吊上卡車。

    有經過的小孩問:「叔叔,這顆樹被包起來不會死掉嗎?」

    「不會呀,我們要把它送到河濱公園噢。」

    我把掛在櫃子上,已經死掉的青苔球取下丟進垃圾桶。

    本來綑緊的棉線在這個時候散開,泥土弄髒了早它幾小時丟進來的帆布鞋。

   

    此時我聽到起重機的手臂緩緩上拉的聲音。

    一回頭,老樹已經懸在空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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