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
狂亂、殘暴、無情,那是戰爭的本質。
戰爭是人類將本性從體內趴出的最原始面。當那些野性追隨著本能從體內爭先恐後的躍出,犧牲和暴力不過是一切位於起點的附屬品,那些從思緒中緩慢擴散並吞噬著全身的,才是最接近核心的東西。
不是利益、不是大愛,單純是重歸於狩獵與壓制的興奮和愉悅。
人類為何要發動戰爭?這是一個能確立自己在世界中序列的行動,與自然生態的上下食物鏈不同。一旦人類還存在於世上,這些週而復始的無謂循環就永遠不會停歇。
而開槍的永遠都是那些人,犧牲的,也永遠都是那些人。
叢林彈雨。
如果你親眼看到那個畫面,大概也會有一樣的感受。
所有的東西,你所能想像到的,包括粉筆、黑板擦、原子筆、橡皮擦……都像是M4半自動霰彈槍射出的子彈般,混合著的灰塵和泥沙,以高速飛行著,驚險的掠過我的頭頂,砸在位於教室另一頭E的身上。
那一刻,一切的進行就像是電影中的慢動作播放,我甚至沒有任何可以思考的時間,等意識過來時,E的桌子早已翻覆,文具與書本全部都像死去的鳥禽般無力的散落攤開。E就像戰場上被逼至絕境的士兵,在壕溝中用盡力量護住身體,努力將自己略大的身軀蜷曲成一個最安全的小點。
遠遠的看過去,他就像一個隨時都準備迸發開來的小型煙火,亦或是被擺列在美術館中央的裝置藝術品,身上各個地方都因為粉筆灰的渲染而染上了各種五彩繽紛的顏色。
當絢爛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E身上時,透過他那顫抖的手指縫隙中,我隱約的看到在他沾滿粉筆灰的臉孔上,沖刷出的兩道無力淚痕。儘管如此,攻擊依舊沒有停止,砲火仍然持續著,帶頭的敵軍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似乎是十分滿意自己所創造的混亂與驚慌,隨著其他的軍事加入,場面似乎還有更加擴大的趨勢。
戰爭就是如此的無情,戰場上沒有同情與憐憫,有的只有勝者與敗者,存活與死亡。
那是我國一時開始發生的事,將國中生的日常轉變成彈火現場的,是一個無視校規,將頭髮染成金色的傢伙,這邊就姑且叫他金毛吧。金毛十分的瘦,纖瘦的身子發出的,卻是沙啞又吵雜的聲音。他雖然講話大聲,但總是記不住別人的名字,所以最常叫人所發出的聲音就是“誒”
有一次隔壁班的某個同學和金毛突然槓上了,原因是他不願意花錢跟他們到網咖去玩。結果這之後的連續三天,每堂課的下課都會有不同的金毛夥伴找那個同學去男生廁所聊聊,誰也不知道他們聊了什麼,但在這之後,就沒有人再聽過他們吵架了,聽說還十分友好。金毛喜歡在午休時站在桌子上,拿著掃把假裝是麥克風大聲高喊:「同志們,和平萬歲!」。雖然不知道金毛之前的確切經歷,只知道他換了好幾間學校,但大家都在謠傳,如果號召他在市區內的朋友大家一起手牽手的話,那可能繞操場三圈都繞不完。
就這樣在金毛統治的帝國,他所創造的漫長征戰歷史中,E成為班上的第一位犧牲者。
「誒,你很臭誒。」
那是一個剛上完體育課的下午,金毛一進教室就開啟大風扇,將自己纖瘦的全身罩在風扇前面,風力穿過他的體育服,將他鼓成了一個大圓團,正在享受涼風時,E從門口走了進來,隨著E的進入,空氣中也多了一股奇異的味道,於是戰爭就這麼開始了。
為什麼叫他E呢?因為E很高又大隻,像Elephant一樣,走路的時候常常會被自己絆倒,此外,他也不是太愛乾淨,又臭,講話時的發音不清楚,長相也很容易讓人遺忘。對於這麼一個幾乎什麼特點都沒有的人,雖然我對他也沒什麼好感,但在戰爭的立場上我們都是同一邊的------逃竄者。
這是其他逃竄者也懂的道理,當槍雨打在E身上的時候,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遠觀罷了。
跟金毛一起行動的軍士們會打開窗戶,把E的書包、文具用品、外套從四樓丟下去,然後互相對視狂笑起來。那些東西降落在一樓的平台,成為幾個可憐的小點,於是透過窗邊的視角,我看到E在一樓平台旁的草叢中尋找他的課本、筆,還有可能已經掉入水溝的橡皮擦。
邊看著E的慘狀的我,那時候卻還沒有發現,隨著金毛帝國的逐漸擴張,侵略者是永遠不會滿足於現狀的。
我在班上並不是沒有朋友,有個代號S的女生常常跟我在一起,真的要問的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跟S混在一起,正確來說,學生時期一個班級的組成本來就是未知的物理變動,人群本身就是罐子中裝的各種豆類,有大有小、有硬有軟,隨便搖一搖罐子,五彩交替,就這麼湊在一起了。誰也不知道下一刻的搖動會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會起什麼化學變化,但至少這一刻的物理鍵結是不會分開的,也許時間長了之後黏在一起,那便分不開了。
S總是喜歡叫我幫她的忙,諸如下課時去福利社買草莓牛奶還有搶破頭的巧克力麵包,幫忙她洗出那些上課時拍的自拍照,或是充當郵差幫他跟某個人傳那些折成鑽石的小紙條之類的事。一開始雖然有些疲憊,但比起自己一個人行動,做習慣之後也就覺得不那麼厭煩了。
除了E之外,金毛聯軍也嘲笑S,笑他是蟾蜍,黝黑又醜陋,但僅僅是笑罷了。對於我來說,除了這些言語,又會多出許多無意義的動作,譬如動不動就將假蟑螂或其他昆蟲放到我的碗裡,將 「我是垃圾」的紙條無聲無息的貼在我背後,或是在我的書包上用黑色簽字筆塗鴉。
有一次金毛偷走了我書包外面掛著的粉色娃娃吊飾,也不管老師還在上課,他就把娃娃放在地上,撲著一張衛生紙,在教室後方給燒了起來,幸好娃娃小,還沒起大火就熄了,而娃娃的本體也焦了一半。
「嘖,真可惜。」
對於金毛的為所欲為,老師們早都習以為常,所求的也只有把課教完,別鬧出什麼大事便好,坐在下面聽課,有時候我會以為在看電視上的政治新聞,檯面上,檯面下,兩種想法、兩種世界觀。
「誒,你書包拿來。」金毛抹了抹臉,向E叫著。
見他沒動作,便自己走去將書包拿來,沿著書包的邊線就點起打火機。
事情演變成如此,英文老師也看不下去了,邊甩著她那一頭捲髮,邊指著手對著金毛叫了起來,就像徒勞的馴獸師對著動物指指點點一樣。
金毛火大了,趁老師出去上廁所,就對著E踢打出氣。其他人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談天說笑,而E坐在最後一排默默的啜泣,噙著淚,頭髮凌亂,眼神散亂,制服上多了很多髒痕。
我悄悄的轉身,不小心與E對上眼,那一刻E的眼神在我的腦海中漸漸放慢、放大,又漸漸的放快,縮小,如此循環著然後消逝成一個黑點,那個點最後在視線中失焦起來,我突然打從心底感到無限恐懼,全身不由自主的發起抖來。
下課後班上一群女生約我去唱KTV,平時我與她們的互動並不多,但他們宣稱因為今天有六人折扣,但五缺一所以才決定邀請我,對於這樣的邀約我打從心底並不排斥,僅僅與他們並列走在一起,在外人看來作為漂亮行列的其中一個就已令我自卑的內心得到無限滿足。
「喂,看你跟S好像最近認識隔壁班的班花,聊的很開心喔?」面對突如其來的疑問,我還沒反應過來,KTV的伴唱就已經開始,震耳欲聾的伴奏在包廂內響起,如同宣告一切結局的命運交響曲。砸向我的是厚重如字典的點歌本,淋上我的是各種剛剛所點的各種果汁與汽水,我將自己蜷縮在沙發上,忍受著一切的拍打和謾罵,腦中所浮現的居然是E的眼神。
無助、絕望、失焦……也許從一開始覺得人生的序列能得到些微上升的自己,就是愚蠢至極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音樂還在播放著張惠妹的《三天三夜》,包廂裡卻已人去樓空,我抱著頭窩在沙發上,睜著眼卻失焦且模糊不清,不斷掉下的淚珠一滴滴的散在沙發上,跟飲料混雜在一起,形成一個可笑的小水攤。
「三天三夜的三更半夜,跳舞不要停歇,
三天三夜的三更半夜,漂浮只靠音樂,
三天三夜的三更半夜,全身只剩汗水……」
空調的聲音持續的傳入耳中,我感到全身發冷起來,縮緊身體也無法求得任何的溫暖,緩緩的張開嘴巴,從口中漸漸的發出了什麼聲音,是我自己也不認識的聲響,伴隨著沙啞與嗚噎,很難聽、很深刻,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那是人類痛哭時所會發生的叫喊……
越想爬出緊緊地吸住你的沼澤,往往就會陷得越深。人類總會無意識的追求生命中所缺乏的事物,像是無頭蒼蠅般一頭埋入,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那樣的追求所帶來的,只會是更深沈的缺乏,以及更蔓延的空虛。
有一陣子很沈迷與聊天軟體,M跟我也是在軟體上認識的,他會定時向我噓寒問暖,每天早上醒來都能第一時間接到他所發來的早安。因為他Muscle很多,就姑且稱他為M吧。
「安安寶貝,今天有事嗎?」
「沒有呢寶。」
「寶貝那我們見個面吧。」
第一次見到M的時候其實沒什麼特別的印象,普通的身高、普通的臉蛋、普通的年齡、普通的笑容,但結實的臂膀看起來很有安全感,聲音也很好聽,每句話開口閉口離不了寶貝,總是把我捧得高高的。他很主動,見面時會牽起我的手、輕拍我的頭,將我一股勁的擁進他懷中,好像我是漫漫大海中的一艘輕舟,他是汪洋,在他懷裡無論前進、後退,都不需要思考,只要放任自己跟著漂浮,那就是無限的安全感。
S也知道M的存在,有時候我們三個人會一起出去吃飯、逛街、談天,所以會發生那件事,純粹只是個偶然。
那是一個週末的下午,在M的家裡,S的慫恿之下,M終於對我發起了第一場戰爭。一開始我是拒絕的,但在他的甜言蜜語下,我的防線不斷的後退,最後成為了他的俘虜。我們流汗、賣力的奮鬥,我喜歡他緊緊的吻住脖頸的時刻,那讓我深刻的感受到生命依然賣力的博動著,每次的戰鬥中也許都會留了一些傷痕,但更多的是卻是戰爭後倖存的滿足。
「在想什麼寶貝?」
「沒有什麼,很愛你。」
有時候躺在床上,眼前不可思議的浮出E的面容,雖然不知道其他人對於E是怎麼想的,但有時候我會產生愧疚,在看見班上的其他同學在金毛走遠後將抹布悄悄的遞給E,或是將水溝旁的那塊橡皮擦默默的放回E的桌上。
什麼都不做確實很輕鬆,但同時也很痛苦。特別是自己也被討伐時,那樣的孤軍奮鬥也許足以毀掉一個人的最後自尊。我緊抱著M,眼淚不自主的奪眶而出,開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膽小還是自私、冷漠還是軟弱,亦或只是一個在精神崩潰邊緣徘徊的傷兵。
假如有人能一槍將我從這座戰場上擊斃,想必那將會成為我人生的救贖吧。
早晨的集會總是無趣又煩悶。
在訓導主任宣布大家在操場上集體蹲下的時候,我們會把身邊的鮮綠青草從這頭到那頭一一拔起,將草堆集中起來握在手中後,再丟向也許不知道哪個排在前面倒楣的同學身上,塞進他的制服後背。亦或是摳起鋪在跑道上凹凸不平的紅色小碎塊,將他們揉捏在一起後,再塞回某一個也被破壞的窟窿中,如此循環,百玩不膩。
「馬的,怎麼一天到晚修不完。」工友伯伯憤怒的吶喊著。
上次聽到這句話是我們班的同學在玩追逐戰時第五次將教室窗戶打破後,衛生股長連頭都抬不起來,就這樣一路忐忑的聳著肩膀,發著抖走進學務處的衛保組填寫單子,而工友伯伯則是在上課時扛著一個鐵梯子,在一陣「娘什麼!老子都不老子啊。」的朗誦聲中走進教室,「碰!」的一聲霸氣的將梯子一往地上一放,臉上的表情像是聞了學校旁邊臭豆腐攤的廚餘桶,各種顏色都有。
諸如此類的遊戲很多,只要人類存在,就沒有想不出的遊戲。
當然,只要人類存在,也就沒有停的下的戰爭。
校長、組長、教官、師長、生活組長、訓育導師。如此的無趣組合在升旗台的集會演說上無限巡迴,他們講的高興,底下聽的掃興,其語到激昂之處,字字都像火力猛烈的機關槍,不分方向距離,將烈陽下的學生們一一擊斃,只差沒有倒地不起。
喔,倒地不起。
E的個頭很高,站在男生隊伍的首列,手持著班牌。所以最先聽到就是班牌掉落的聲音,然後是E緊接著撲地的身影。
那個畫面有點奇怪,其他同學就這樣站在昏倒的E身旁,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好像剛剛只是有一陣風吹垮了一棟紙屋般。
因為E在集會上中暑而請假了幾天,於是我發現我課桌子上的鞋印變的比以前更多了。我不懂訓導主任與其他的糾察隊為什麼永遠只會抓那些違規染燙的頭髮、扣子沒扣緊的衣著,或是稍微低於腳踝的襪子,是因為這是成文的規定,還是因為他們能看到的就只有頭髮、衣著或是襪子?
已經不是無意義的行動,在壕溝中每天所聽到的槍響已經漸漸的習慣,但痛覺與知覺卻在他們的影響之下被放的越來越大,所到之處都令我感到恐慌,我咬著手指,呼吸繁亂,有時候甚至無法順利地喘氣,我也無法確定事情發生的確切時刻,一切就這麼順理成舟的發生了。
「誒,醜八怪,聽說你被那個了喔。」
金毛帶著猥褻的笑容大聲質問著,不知道事情是怎麼傳的,但肯定跟S有關係。
我抱著書包,一心一意只想離開這個地方。
「醜八怪,你要去哪裡。」
我感到重力的一擊,回身轉去,一個男生咧著嘴笑著,我的制服短袖上多了一個髒兮兮的腳印,另一邊的攻擊也跟著開始,這次是一個女生,她邊啃著麵包嬉笑著,邊撕著課本,將它們丟到我的身上,而某個剛從廁所抽完菸的男生也來湊一腳,將嘴中的煙氣朝著我的臉吐出,好像我是什麼蜂巢一樣。
「你懂什麼,我們只是在玩啊,你看她也沒有反抗啊。」就算是很久以後,金毛跟老師辯駁的這句話也依然盤旋在我的腦海中而揮之不去,像是詛咒一般緊緊的纏繞著。
在鄰近廁所跟旋轉梯的一個陰影轉角,是我喜歡待的地方,坐在這邊可以眺望學校的中庭,校外的風景也一覽無疑,在清爽的三月,微風恍若貓一般悄悄爬來,在你身邊搜溜一圈,而後輕輕搖晃大榕樹上的枝葉,發出唰唰的輕響,一切都變得像〈兒時記趣〉中的那個小庭園,龐然大物與雜魚鳥蟲都真實存在,而這邊就是戰爭中專屬於我的防空洞,陰暗、潛伏、安全。
雖然至今我仍不想承認我們是一樣的,但有時候E也會在那個地方,那我們就會各占據一個角落,默默無語,各自思考著不知道是什麼的事,也許單純的是為了思考而思考,但更多的應該是任由意識彎曲,飄渺游移,就像下了戰場的士兵一樣,放著空,感受著大自然。
我們之間的交集算不上革命情感,甚至比一般的朋友還淡,不過有時候轉過頭來會剛好對上眼,就那樣相視而笑,但一笑,嘴角的傷口被牽動,就更痛了,又馬上扳起嚴肅臉來,只剩眼尾還彎著,像大白天中出現的新月------微弱、不完整、又無存在感。
這樣的關係持續著,直至某一天,E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學校的任何一個角落了。而我依然過著生活,享受著專屬與我的寧靜,甚至是在老師的通知下才發現這個事實。
上了國中三年級之後,很多事都變了。
那一陣子我去學校的時刻也越來越少,就算臨近了段考也一樣,只為了保住上學的資格來參加考試,但寫完就立馬離開學校。老師試圖聯繫家長,我因為擔心被抓回學校上課,所以也斷絕一切的聯絡方式,刪掉了跟同學們的通訊錄,能不能畢業已經無所謂了,回家的念頭似乎從來沒有浮現過,就算回家迎接我的也是寧靜的空氣,那比戰火還更不如。
我搬去跟M住在一起,大部份的時間我都跟M在一起,我們會去夜市、撞球場,或是其他地方。然後一起回家後,M會霸道的將我壓上床鋪,就又是一場戰爭,只是我毫無抵抗之力,也毫不想抵抗,就跟之前發生的任何一場戰爭一樣,至少在他這邊,我很安全。
E走了,S走了,金毛被勒令退學,慶幸的是,我也終於走了,消失在那個班級上。
戰爭是充滿辛勞且無意義的行動,犧牲與死傷都不是重點,不管是心理、還是生理上,樂趣才是戰爭的殘酷本質。就算友軍與敵軍每天都在變換、陣線只會一天天的後退,但在弱肉強食的世界中,無法將自己壯大便是侵略者們合理化侵略他人的理由。
而究竟序列有沒有被重新確立,又,侵略者們有沒有被滿足,都不是士兵們可以掌控的發展。作為一個每天位於最前線「交戰」的士兵,面對身邊的死傷與犧牲,這些理由與原則都已不再重要。
因為開槍的永遠都是那些人,而犧牲的,也永遠都是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