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李唯廷〈先是一然後二最後三〉
  • 最後修訂日期:

先是一然後二最後三

 

  鳥從教授的研究室走出來。

  十一點多,他翹掉的課還在進行,可是依照慣例,老師已經把點名單發下傳遞,被記為曠課了,鳥不知道能走去哪,於是搭車到龍山寺打算請求神明指引,看超自然界的能量會不會幫助他一些,哪怕微乎其微。

 

  與鳥談話的教授是級任班導師,A大學的導師制度是系上每個年級的每個班,都有固定的輪值班導,猴子的名聲早在二年級時就聽過了,據說他曾經在E大學任教的時候,六點多學校只有工友,和看對眼的學生在法學院頂樓的樓梯轉角發生過關係。想起這校內奇談,鳥站在猴子的辦公室之外就更加緊張了,門外有飲水機與廁所,儼然是整棟大樓裡最吵的地方,應該不至於發生什麼事,鳥渾沌的腦袋中出現了這樣的念頭,並試著輕快地舉起腳步,卻發現心裡的大石頭以滑輪機的形式掛在身後,行動變得緩慢,幸好走廊轉角與門的距離不是很遠,鳥喚醒手機的螢幕,10:11,就敲了敲門,上面寫著「學生請寄信預約面談時間,MUSUlawyer04135@gmail.com」,這讓他更加緊張了。

 

  門在幾秒後發出了鎖被轉開的聲音,小小的針孔內透出的光被裡面的人阻擋住,鳥直直盯著針孔,讓猴子知道是自己的學生應約來找。猴子解鎖後等了幾秒鐘,才乓啷地拉開門,什麼事嗎,猴子的聲音宛如汽車在打滑的地面上煞車一樣,長長直直地奔進鳥猝不及防的耳裡,鳥快速把自己裝成驚恐失禮的樣子,老師是這樣的,助教剛才才跟我說,他沒有向老師您轉告我的預約。

  猴子的身體還有一半掛在門縫,距離外面較遠的那隻手勾著門板,像是壓洗澡時從浴室開門探出頭,鳥往後退了一步,內心默念著猴子辦公室的規矩,「……果然還是要預約呀」,當他轉頭要離開時,猴子敞開了大門。

  進來吧。

 

  猴子的辦公室如他的上課簡報,乾淨整齊,還有律師事務所在第一次法律諮詢時會出現的短毛皮椅,質地比電影院還差一些,鳥望著那唯一的空位有些緊張,一男一女在一個密閉的研究室裡,會不會出什麼事情呢,那時候北邊的冷氣團正在南下,小而緊密的校園無處不滲透寒氣,鳥找了許久才抵達猴子的門口,耳朵脖子還冒著汗,不停舔舐著乾裂透明的雙唇,他先脫下圍巾與帽子,把口罩拿下來前,先打開了水壺,趁著喝水,讓雙方都找回呼吸的步調。

  「來,說吧。」猴子硬是在鳥喘息未止之時,急躁地把尚未生成完畢的思緒吐出來,像是新婚夜急燥的新娘,嚴正正地要求一個袒裼裸裎的告白。

  鳥吱吱喳喳地開始談起,像是一個犯人被關在緊閉室,連話語的迴路都因為光線的微弱而閉塞了,思緒在空蕩蕩的腦袋廊道繞著行走,鳥強迫停留在舌尖上的自己看出嘴外,開口雖然字連成句,但句子之間的轉折詞像是語言的新手胡亂使用。

  「老師好,我這次其實是為了職業的考量,才來向老師您詢問的……可是,也因為……ㄜ,」

  「喔我想到怎麼說了,我不知道該不該考律師,簡單來說。」

  猴子在聽鳥說話時,尋找著可以充當椅子的箱子,可是新的辦公室內除了充分的書櫃空間,就只有空空的Double A紙箱堆在門後,鳥配合著猴子的動作而停頓,當猴子不再尋求面對面談話的可能,走回辦公桌前站著時,鳥才把話說完整。

鳥講完話時往左邊一看,猴子瘦小的身體因為身旁高大的書櫃而更顯窄小,麂皮腰帶紅色皮衣的他,像是夾在原文精裝教課書中的紅筆,必須要很大聲才能把聲音推送到鳥的耳朵。鳥想到晚上的補習工作,他教破喉嚨可是學生仍如聾人沒有反應,下課又能夠正常打電話聊天,看著國小學生走出自動門,自己卻得在教室寫完教學紀錄才能下班。鳥的時鐘在瞬間快了八小時,趁猴子呱啦呱拉說話時,重新回到GMT+8的時間軸上。

  「……,所以你是完全不想考律師嗎?還是有其他的打算呢。」猴子嘗試用最一般性的語言,對來問職業問題的學生回答。

  鳥若有所思的沉靜下來,在內心安排好說話的次序,以防自己凌亂的語言編碼被猴子發現。

  「我這裡有先擬好一個訪問的大綱」,鳥把筆記本拿給猴子看,語氣像是提出可以顛覆自然定律的新理論,承受著被學術界批評的風險,緩緩地看著自己的理論被凝重審視。

  猴子翻頁,來回看了幾次,做任何律師都會做的事情──關鍵字辨識──把筆記本交還給一旁站得直立立的鳥。

 

  鳥想,猴子有這種醜聞應該是個開放的人,他捏著圍巾說,「我目前晚上有在補習班兼課,平時會寫小說,希望未來能夠至少靠這兩者維生」。鳥現在的舌頭不再打結了,思緒像是不斷被針頭縫入的棉線,先是一然後二最後三。猴子定睛看了蜷縮在沙發的鳥,撫摸著紫紅色的圍巾說,「什麼叫作至少」。

  鳥跟著想了一遍,原來自己是把補教業當作是備胎嗎,他趕緊反駁回去,「我不是瞧不起補教業喔,只是希望自己還是能做法律相關的職業」。面對左支右絀的學生,猴子顯然覺得有些麻煩,在鳥看來,那俐落的套裝似乎在告訴他「你為什麼不跟其他人一樣,生下來就是猴子」,鳥不想推翻自己的基準點,於是找了個出口。

  「我的意思不是不喜歡補教業喔,……是以投資報酬率來說,好像當律師會比較好吼……,」鳥說起了他調查過的職業現況,比方教民事訴訟法的馬就是兼任教職的執業律師,曾經說一般的小律師是餓不死卻也富有不起來的,人生耗在開庭與印書狀之間,可是鳥討厭沒有時間的感覺,因為每天他都必須花上一個小時,安靜地沉浸在現代文學裡面,由書堆起的角落好像窩巢,文字的冷暖讓他維持了生命的有機性,每日在路橋上飛行,回程時總是期待能夠養好被法律書籍所勒住的傷。

  「可是小說能當飯吃嗎?」猴子忍不住朝鳥的臉抓了一道傷痕。

  鳥知道現況不行,所以才試著兼職補習班老師,這不足夠說明他與猴子是在同個時空的嗎,鳥也被猴子的問題困惑住。原以為自己已經十分理智了,所謂的理智不就是正面反面的狀況都要想好嗎,可是猴子的理智卻不是的。

  「你要想三十歲的你和四十歲的你,甘願只是個補習班老師……與,小說家?」他歪著身子說。鳥想趕快展示自己在文學上的名聲,挺起雄赳赳的紅色氣囊。

  鳥搖頭。鳥確實想過這樣的問題,我能像是村上春樹在日本一樣成為最知名的小說家嗎,在版稅與稿費都不漲價的情形下,「實在太難了」,鳥說完大大嘆了口氣。可是又能怎麼樣呢,在嘆氣的時候,鳥總會告訴自己,如果你自詡為理智的法律人,就應該要向世界戰鬥下去呀,他搖著自己的肩膀,像是要從只剩下一根壞籤的籤筒中搖出上上籤,用各種方式告訴自己,再不讀書就要無法「上岸」了喔。

 

  鳥想切斷這些尖銳的問題,提起自己擬好的大綱,猴子裝作沒有聽見「老師我原本有想好的……」,而逕自提起了其他問題。猴子的思考速度恐怕是超級電腦等級的,鳥想了一下該怎麼回答成績的問題。

  「我最近那一次是班上的40趴。」

  猴子點點頭。

  哦,不得不承認你是個有資格思考職業問題的人呢。鳥想著,應該可以回到自己的大綱了吧,要先說「補習班老師」的薪資成長幅度與競爭市場,最後再以謙虛的口氣提起自己在文學上的表現,即便膨風一點,猴子也不會知道的。鳥附和著猴子的語言點點頭,明明是不同的生物怎麼期待猴子能聽得懂他的話呢。什麼叫做「可以先考研究所再考國考」、「考文學研究所就是逃避國考」,猴子一連串的聲音像是指甲滑過黑板,經過好一陣子鳥的思緒才回復平滑,「有考慮過法律文學嗎」,鳥搖頭,不知道那是什麼。

  猴子翻著法典像是在解釋。 

  「就是以文學的觀點去分析判決呀,在我們law school有一群頂尖的人在玩這東西喔!你可以試試」。

  猴子在說「頂尖」這個詞的時候,用兩隻手作出了英文的引號手勢。

 

  鳥好像不斷在下滑,研究室原本在二樓,可是怎麼猴子越來越高,是他爬了上去,還是鳥自己越來越小呢。鳥想起了進行中的課堂裡,總是有兩個好學生在爭奪老師的眼光,女生那位喜歡上課隨機提問,男生那位喜歡在中間下課打擾休息中的老師,他們都有個特質是認真上進,鳥看他們能把任何課本的內容化為考卷上的答案,猜測他們是傳真機投胎,或是未來人所製造出來的AI,不然怎麼能總是在書卷獎的榜單上,輪替一二名的位置呢,鳥甚至懷疑起那兩人是否真的有動過腦消化問題。只是鳥所謂的問題,在他們或在猴子的身上來說應該都不成問題吧。

  從研究室的門半開後,鳥的心已經在大樓裡面晃蕩了,可是猴子語言所包含的內容,越來越需要經驗去理解,鳥捧著他人交出的珍珠,一時之中還真不知道自己是幸運的烏鴉,還是學舌的白文鳥,鳥一貫地點點頭,有強烈的防衛性質,藉口喝水把視線丟到外頭喘息一會兒,即便那是只有消防栓的走廊彎道,鳥也覺得好像逃出了一層監獄。

 

  走在十二月的冬天巷弄裡,學校的後門在上課時間沒什麼人,警衛坐在亭子外堆放的水泥袋上,翻看著引導停車動向的紅色警棒。如果能像警衛一樣悠閒就好了,鳥如釋重負披著太陽光前行,龍山寺在捷運藍線上,要轉個車過五六站才能到,這條有終點的路線突然變得神聖起來,路口轉角或是紅燈時,鳥都告訴自己,只要抵達龍山寺就能解決不安了。

  可是那只能解決不安。

  鳥想起了與自己同系的高中同學,他停下腳步,傳了訊息給狗。

  「唉唉,我能跟你聊職業嗎?」

  鳥不打算與太多人重複太多這樣的開頭,有一個童話故事是這樣開始的,主角熊有個龐大卻幼稚的問題,面對採蜜途中的人們,包括不同亞種的熊、蜜蜂、蚯蚓、大雁、甚至是不會說話的花,都耐著性子一一提問,鳥想起了電視播出這個故事時,覺得熊蠢死了,長大自然會知道。他不想成為熊一般的智障,所以想到了比自己有更多經驗的狗。

 

  鳥的思緒回到了老師的身上,他才不想讓文學服侍法律呢,猴子顯然不懂小說在他的世界裡佔有多少的重量,也許對猴子來說,有重量的東西限於與社會體制有關的知識而已。鳥看著桌上攤開的筆記本有些距離,即便再撿起來從裡面翻找主題也無從改變猴子的心智,從頭到尾猴子都無心翻閱法典,並用清晰的邏輯去應對鳥的語言,他想起了一開始被跳過的話題,是筆記本上唯一記得的一點。

  「老師您為什麼要讀法學呢?」

  猴子一臉驚訝,像是突然當機了一樣,鳥在那短暫的表情裡看見了理性以外的事情,隨即又如心電圖歸回了平靜的綠線。

 「我阿,也跟你一樣呀,當初不敢填台大心理系,所以填了法律系,當然是分數有超過啦,如果我當初填了心理系,現在也許會順利很多呢。」

  在鳥看來,猴子的人生並沒有一點不順利,台大畢業,最高學歷是MUSU的法學博士,當了五年的美國四大事務所律師,最終成為專職助理教授,唯一錯誤的決定恐怕是捨棄了年薪千萬的未來。鳥沒有回答,反而刻意投射了虔誠的眼光,給人面子人就開心,猴子的言下之意是,研究心理學的話,在這個年齡的時候,他就會是副教授了。

  那對鳥,對猴子來說都太遙遠了,而鳥只是想透過這個問題,去反問猴子,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法律」是用來做什麼的呢?鳥見猴子遲遲沒有打破問題的迷宮,於是吱吱嗚嗚地找了個縫隙鑽進去。

  「老師,老師。我。是想問你。法律是學來做什麼的。」

  鳥節制自己的語氣不使用問號,那使他看來更像個笨蛋,鳥推敲著猴子會回答的幾種可能,第一種是「學來保障人權的呀」並露出一種現實與理念脫節的無奈感,第二種是「我也不知道耶」,瞬間拋棄了自己的基礎,任何做學問的人都應該是這樣空無的,因為空無所以追尋。鳥在想第三種假說的時候,猴子把手肘架高,大聲而轉動著自己的細頸說,「我喜歡求知,that is.」。

  猴子彷彿露出了自己的底線,開始改變他的動作以分散內心惡魔的注意力,彷彿再維持同個動作,就要一併與鳥譴責法律這個學門了,鳥看出這點十分歡喜,但仍不能表現出勝利的表情,一切都要慢慢來。

  「是喔……」,鳥忽然間語塞,雖說開心,但沒有話可以接下去也是無濟於事,更無助於達成自己走入研究室詢問猴子的目的。

  鳥知道不能再問「你為什麼去」為開頭的問題了,而應該變出一些新的把戲,畢竟鳥可是反覆思量了大學整整三年。鳥想起了筆記本上的問題。

  ①我為什麼討厭法律?

  ②難道寫小說不能改變世界嗎?

 

  鳥在大學一年級時,曾經打算要轉學去台大,於是入學不久就窩在圖書館讀書了,經過第一次的期中考班上誕生了「學霸」,吸引這群儼然還停留在高中時光的大學生的欽佩,所有人都想與學霸聊天,其中一位學霸是鳥現在的課堂裡最踴躍舉手的女生。鳥在民法總則的課堂結束後,避開群體行動的高中生們,在自助餐排隊時遇見了那女生。

  「嘿你好。」

  他看了一下鳥手中的便當,輕輕微笑。鳥也害怕他像其他新生一樣嘰哩呱拉地自我介紹,我來自哪個高中喜歡哪個歌手,鳥知道法律系的社會是嚴肅的,對於他的反應也相當滿意,但鳥的內心忽然間被觸動了,想說話聊天的慾望就要從喉嚨中嘔吐出來,手中的便當越壓越緊。

  「你是……畢業的吧」,鳥把北一女三個字講得特別小聲。

  「我也是這種學校畢業的啦,你覺得法律好玩嘛,或是有什麼感想呀。」

  他聽見了自己的校名被說出,冷冷地打量了鳥,但鳥的眼神毫無探聽的惡意。他只回應了,「你為什麼要問我呢,但真的要我說我會覺得,我一定要考上律師才能上岸呀!讀……還讀這種學校,真的是……」。

  鳥接著他的話說,且在說完才發現怎麼沒有回答到自己的問題,兩個人就走上了會產生回音的樓梯,滿滿的腳步聲與梯井中的口哨聲,鳥被淹沒在其中。

  想起女同學的回答,明明是三年前了,那時的眼神和最近的眼神沒有兩樣,只是變得更銳利更接近目標而已,而相較之下,鳥像是個細胞突變的嬰孩,生出來困擾了社會、爸媽,對自己的殘障也無能為力,坐在井底往上看,成為好學生的焦慮如流水不斷往下注入,鳥感到十分無助,三年過去仍無法學會換氣。

 

  他們的話題維持著一種表面張力,不會再往下深入了,鳥看見了猴子的侷限性,於是嘗試透過猴子最常服用的總結語句,來餵食猴子的求知慾。

  「老師所以我想做個結論,」

  猴子聽到了結論兩個字,原本放棄的張弛肌肉都恢復武裝,就像鳥想像中去讀心理系的老師。

  「就是我最後還是會選擇去考律師呵,畢竟就像老師說的阿,二十歲和三十歲的我吼,會有不同的開銷水平的,真的當了律師,就像民訴老師說的,我不至於餓死,而我謀生用的補習工作和小說,都能夠因此繼續發展下去」,鳥講完後收回了補習工作的選項,猴子發現了鳥隱微的道德判斷,「所以你還是看不起補習班嘛」,鳥無意識地用食指比了自己,我?懷疑著自己時,鳥決定這一次不要再正面對決了。

 

  鳥講起補習班的工作,就像是水龍頭一樣嘩啦嘩啦。

  「我要先承認我沒有很喜歡補習班工作,每次上班都要填教室學習日誌,但你知道我在裡面獲得的,是法律中找不到的什麼?」

  鳥預留三秒停止說話,卻久得感覺好幾班捷運過去了。

  「我主要的學生是一對小五的男女,每次都說『老師老師,今天要上什麼啊嘻嘻嘻』,接著就玩了起來,那即便是最基礎的情感表達,也有可貴之處。在於能夠表達。」

  猴子還不知道鳥的意思。

  鳥收起模仿小孩子的可愛動作,繼續說他的小說有好一部份是變化自己教學的經驗,補習只是生活的一塊,好像律師只是工作的一塊,鳥站在高處呼告著聽力不好的猴子,他們平時只用眼與觸覺,其他的官能都喪失了,鳥同情得越喊越小聲,以便讓雙方失去比較的基礎,失去對立的可能。

  在猴子準備要用盡他最後的力氣,反抗自己的劣勢地位之前,鳥再用了相同的總結式誘餌,仍然奏效。

  「所以阿……。」

 

  鳥看陽光還很大,太陽真是挑對了時間,在遍體鱗傷的時候照耀大地,鳥一格一格地走下捷運站,藍線的柔和樂曲響起後,穿越紅燈進到車廂,前往龍山寺的列車內有許多老人,趁交通的時候鳥傳訊息給狗。狗也早嗅出鳥的內心,直接約了下禮拜的某堂課,說好之後他就沒有再查看聊天室,但鳥還是不放心,應該再多說些什麼的,以防狗誤會了自己的疑惑,直到跨過西園路時,鳥才把已經鍵入好的話送出。

  我跟老師聊完之後很混亂 12:13

  鳥走進過去常來的龍山寺,像是回到自己的窩一樣感到熟悉,環境一熟悉步調就緩了,鳥也冷靜了下來,他抽走櫃台上只限一人一炷的香,先朝三寶菩薩拜了三下,再依順序從天公開始往後參拜。他最後停留在後殿中央的媽祖娘娘,犖犖的燭色好像照出了自己內心的渾沌,只有一小部分是想改變自己的明確的心,像是人類成熟後在體內幾近絕種的幹細胞,哪怕只有一些都能改變自身的殘疾,鳥抱持著復甦的期待,對右殿的文昌帝君說得更綿密了,「希望您能讓我有更清明的智慧,去面對人生的苦難,尤其是考試,在明年的國考能夠一舉上岸,不要在人世間的考試留戀太久……」。

 

  鳥下午一點還有一堂課,回學校前先在捷運站抖掉外套上的香灰味,才不會被發現自己在上課期間去拜拜。課程開始不久,認識的朋友就坐到後面,原本以為自己會緊張起來,但鳥在整整的兩小時內都努力回想著自己對文昌帝君說的內容,我是真的要上岸嗎,還是我必須上岸呢。鳥好想知道自己的心中在想什麼,如果可以挖個地道直通腦門,鳥肯定會翹課去挖掘。他在兩個選項前猶豫了一個下午,直到起身前往補習班,腦中才開始安排起課程。

 

  日式補習班的裝潢十分明亮,採取了藍色黃色的搭配,所有的老師都被要求穿白色襯衫與西裝褲,配上尖頭的皮鞋,還是大學生的鳥看著鏡子,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小孩穿大人衣服似地,用關懷的語調對提早來補習班託付小孩的媽媽,說上禮拜的教學感想。

  「張媽媽是這樣的啦,志平上次的社會考卷都寫得很不錯,只是小地方容易沒有注意到,比方社區改造,或是社會化的概念,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就一定能更進步!」鳥想起主任說過,跟家長講話時不要忘記委婉地批評,最後給予信心,這樣才能取信於家長。

  同樣的事情,鳥在下課的時候還要再做一次,對已經聊過的媽媽揮手再見,對只會下課時來的家長叮囑,尤其是小孩子的上課習慣與作業狀況,畢竟整個社會要求的不只是會讀書而已,更重要的是滿足大人的規定,鳥作為第一志願高中的畢業生,深深的知道這一點,於是只要自己的學生有違反禮儀,消息都會流到主任的耳朵。

  看著還是小學的孩子,因為一些小事而被家長臭罵,鳥總是想像那些母子,回去是不是還會因為這些小事而吵鬧著不要上補習班了呢,但鳥也知道自己沒多好就是了,從小到現在跌跌撞撞,現在一本正經講出的那些話都是瞞著良心的。

 

  鳥下週和狗在學校的咖啡廳見面,他一開頭就告訴狗上週發現的事情,他從龍山寺回學校要經過五個站,可是「五」是去頭去尾算,還是只算頭不算尾,狗也是純法律系的學生,面對數字問題毫無招架能力。

  「如果數到無限就不會有問題了」,狗轉了個方向回答,鳥聽了也覺得高興,可是太晚發現走錯的話,是不是就沒辦法回頭了呢。

  鳥沉默不語,狗兩隻手垂著,等鳥想起上週焦急混沌的心情。

  一反自己習慣的語言模式,鳥慢慢地從各方面切入,他說起整件事情是因為和猴子聊完天,發現世界真的理智得很邪惡,才逃獄般地用慌張的腳步奔向了狗,過了幾天的沉澱,鳥慢慢覺得也許猴子不是那個意思。

  和猴子談完的隔天,鳥還有一堂猴子的課,他習慣坐講桌第四排,想起可能會與猴子對視仍沒有改變自己的基準點,而上課重視回答的猴子也維持著原有的模式,在鳥看來那天的角力還延伸到隔天,而偏偏鳥在表決時常常是全班舉手的異數,追求效率的猴子點了鳥,「如果你不想說也沒關係」猴子請鳥發言時補充了這句,而鳥也沒有退縮,教室突然就縮小成研究室的大小,而人數減少至二。

  鳥和狗說起上課的趣事,用勝利的語氣回溯那天的研究室對話。

  「所以……我還是會考研究所,準備的方式就是先準備研究所考科,春節後再開始準備律師國考[1],老師您覺得這樣是最『穩健』的作法嗎」,鳥用了英文的引號手勢。

  狗問起猴子的反應,鳥說當然是滿意囉。

  看鳥滿臉歡喜的樣子,狗反問他,「你覺得講贏猴子是好的事情嗎」。

  當然不啦,鳥只感覺更困惑了。鳥的勝利其實是苦中作樂。

 

  對話結束時已經天黑了,鳥和狗在校門道別,回想起和猴子的對話,記憶越來越淡,似乎只記得自己在那裡面手足無措,以及猴子說,法律就是個不需要創意的科目呀孩子,而狗最醒人的一句話是這樣的,他從死不瞑目的角度來看,哪一件事沒有完成會後悔呢,是考律師還是寫小說。

  鳥這次選擇站在狗的這邊,所有的但書站在死亡前面都顯得渺小,可是有個疑惑逃出了死亡的威脅,那是死亡懾人的原因──何時到來。鳥想著難道不能夠偷取一些時間去賺錢,賺夠了再用餘生去寫小說,可是什麼是賺夠,到時候會不會忘了如何寫小說。

  鳥從狗身上得到了暫時的結論,考律師很重要,考不上也不會怎麼樣,回家時他計畫晚上要看補習班的上課影片,感覺自己還要再一段時間才會抵達,這是第一次他感覺路有其盡頭,先是一然後二最後三,很快就到底了。

 

[1] 律師國考考15科,包含了研究所的全部考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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