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宋紹慈 〈眉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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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有了

她是一位髮尾亂得不自然,瀏海卻翹得自然的女孩,我沒有惡意,僅看髮型我實在看不出她有沒有梳理過才出門。她的髮根迅速地扎進了粉色毛衣裡,又快速地抽離,來來回回地像是快轉一則分分合合的愛情故事,而分岔的髮梢成了無緣的情侶,永遠不會相遇,更不會走入教堂。

我不得不注意她頭上夾了一個金色的髮夾,兩隻耳朵都夾上了淺藍色的耳環,風鈴花與波浪線條。一手戴了不失雅氣的咖啡色大鏡面手錶,另一手則戴了鑲著數十顆排列整齊的水鑽手環,尾戒我猜大概是身上最低調的純銀戒指吧!

除了用髮夾、耳環、手錶、手環與尾戒這些名詞偽裝她的沒自信,她還會自創新的名詞,如「華麗巴洛克」、「復古名媛感」、「夢幻公主風」來形容它們,好讓這些名詞更具體,更印象深刻。

她拎著粉色毛絨編織包,眉眼彎彎的大步走向我。

「等多久啦?」她大喊。

「沒多久啦!」我笑著回應。

她叫富美,富裕明美。她的鼻頭尖而挺,挺出一種傲氣。她有著不爽時會表達出不悅的性格,話語總是圍繞:「我警告你哦!」諸如此類的口氣,大概是她個子矮小的關係,講起來格外可愛,宛如嘟著嘴抱怨男友不回訊息的小女孩。

然而,像這樣的外在與特質需配上自然的妝容才顯得平衡,自然清透與小清新風格。但富美的妝容不是那樣的,她總是帶著濃烈醒目又有個性的霧面妝感出門,眉毛特別黑亮又高挑,隨時會侵占眾人的目光,但迎面而來、擦肩而過的都是打量、刻意與質疑的眼神,視覺重點處無非是她的眉。經過內心的奮鬥,她想戰鬥的動力與勇氣既失,選擇低頭不與人對眼。

富美曾經嘗試畫輕薄裸妝的妝感,用比較輕的手法畫眉毛,乍看之下覺得很自然,但仔細看那張面容時,卻因為斷眉的關係,讓眉毛的色差顯得很不自然。

一位迷人討喜的女孩,有著自然毛流、根根分明的眉最令人想觸碰。但是斷眉的人必須避免這種戀愛行為,不是擔心曖昧對象的手指沾染了黑彩,而是懼怕曖昧對象看到被輕撫後的素眉,嚇跑了。

受她的影響,有時候我也會像她一樣盛裝打扮,但就少了她那種強烈的氣質。

喝酒的時候,我向富美更新了我的感情狀況。她用篤定的眼神看著我說:「不開心的時候,憋口氣就過了!」然後不失儀態的喝了一大口。我一手拖著臉,試著理解富美的這番話。

駐唱唱了首Norah Jones的《Shoot the Moon》之後,富美輕蹙眉頭,眼角迸出了眼淚,眼淚摻雜著眼線與眼影,在眼角流出黑色的細流,自帶著亮粉閃閃發亮,原來一個涓涓細流的空間便能獲得情緒的抒發。由於我坐在她的正對面,我能清楚看見她左邊的斷眉,哭出了更深的凹痕,眉頭與眉尾都極用力地往疤痕間推擠,差點因為沒有空間而窒息,當眉上的疤痕舒展開來,瞬間又獲得喘息的空間。她的眉彩顏色因擠壓而變淡了,枉費她今天這麼努力地畫眉。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嚇得我趕緊安慰她。

富美情緒稍微撫平後,她睜大無辜的雙眼又嘟著嘴說:「吼喲!我只是反應慢了點,太晚進入妳的故事了嘛!」我差點被她打敗,還以為她受了什麼委屈不肯跟我說。但我看見她的眼睛裡,是充滿心疼、惋惜的不捨。

「好啦!敬我們的可愛,Cheers!」她說。

她臉上的淚痕是曬乾後的跑道,我看得出這是她經過努力調整後的模樣。

 

 

 

富美忽然窩向我懷裡說:「今天來我家陪我啦!拜託!」面對她任性的要求,不習慣與人共床的我,在半推半就之下答應了她。

前往富美家中,富美勾著我的手,我們邊走邊聊,感覺很輕鬆。富美突然指著天空說:「妳看,月亮好美!」我抬頭看星空。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感覺上帝為了我開了一條星星隧道,把不快樂的情緒都藉由星星隧道傳送天上,胸口的最深處好像被安撫過了。啊,原來我就是想要這種的感覺,心情好多了。

走進富美的房間後,映入眼簾的是一面大窗。仔細打量了她的房間,發現是用兩種顏色做區隔,瑩白與淺咖啡。淺咖啡是床,白色則是L型的書桌與化妝台。而中間地帶擺了一盆四季桂,但並沒有顯得突兀與壓迫,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富美的身上總是帶著花香,原來不是香水的香,不是洗髮精的香,是因為四季桂四季開花。

書桌上放滿了一盤落桂花的透明菸灰缸,數隻款式只有零點五與零點七油性黑筆,還有略顯不齊的稿紙上有著凌亂的字跡。

 

〈一〉

害怕胭脂用盡 亦怕口紅凍結

我的亂髮是憂鬱的長度

拿起熨斗 一一撫平

風啊 可不可以請你暫時別吹亂它

 

〈二〉

像稿紙一樣

脆弱的能被輕易撕成碎片

最後

停留在哭過後的眼袋上

 

像利器一樣

不經意弄傷那寸肌

最後

注入在掏空後的酒杯裡

 

〈三〉

我是一張被揉爛的信紙

攤開鋪平 最後隨手亂丟

我是一張被填滿思念的信紙

裝進信封 最後放進櫃子

 

看到桌上稿紙的的內容,讓我想起富美在前年七月十九日因貧血昏倒了,當時的我愛莫能助。

當我見到富美時已經是幾天後了,富美不說話不肯直視我,我拉張椅子坐下來,我定定地看著她不說話。那是我們第一次那麼尷尬。

「我好後悔不認真吃飯。」她悲痛地說。

這番話引出富美的悔意,看著瘦到四十七公斤的她,嘴唇是縫合而來的紫色厚唇;左眼是撞擊而得的青色眼影;左邊的皮膚是磨擦而成的腮紅,我分不清楚她的雙膝是被塗滿了優碘還是瘀青。我感到心痛。特別是臉部受傷對一個愛漂亮的女生來說,是一件打擊很大的事。

「妳看!我的眉,沒有了。」富美倏地哭了,無法克制地放聲大哭。她左眉中間因縫合的關係變成了斷眉,疤痕約有零點六公分。原本笑容大且明亮的她,失去了她的招牌笑容。

「不要害怕,我會陪妳。」我起身靠近她。

「我不害怕,害怕是後來的事。」富美努力逼回眼淚。

我輕撫著她,感覺她的身體裡有某種強烈的東西無法放鬆,此刻,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那段日子,我每天幫她換藥,我一手拿著生理食鹽水在紗布與皮膚間猛滴,確認紗布浸濕後,另一手再緩慢撕下覆蓋在眉毛上的紗布,懼怕剛結痂的傷口被撕起來。原本以為富美會時時喊痛,沒想到她等止痛藥藥效快結束時馬上又吞一顆。

「妳怎麼敢看我的傷口,還敢幫我換藥啊?感覺超恐怖的!」富美問。

「我都閉著眼看啊!」我笑笑地說。

富美大笑,一手扶著她的臉,一手用力打我:「都是你害我笑的嘴巴好痛。」

因為富美上唇有穿刺傷,口內也縫了幾針肉針,我每天煮稀飯給富美吃。她只能用吃布丁的那種小湯匙,一口一口慢慢吃,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撐開嘴唇,把稀飯送進嘴裡,再吞進肚。有時她肚子真的很餓,用嘴唇緊貼碗緣,但嘴巴使不上力,湯汁會從嘴裡流出來,就很生氣乾脆不吃了,她的脾氣很拗又固執,說不吃真的不吃。

富美除了按時擦藥,她常以醜陋為尋死的理由。

「可不可以不勇敢,不想再承受這些折磨了。」富美哭著說。

「妳知道嗎?存在先於本質,正因生命本身沒有意義,要透過後天的努力創造價值,超越自己,是你自己可以決定要變成什麼,所以一切都可以建立於自己的選擇上。但並不是妳想變成什麼就會變成什麼,要靠努力去達成目標。」我說。

她放棄後便在數個夜晚失聲大哭,她總是緊緊的裹著棉被,假裝有人緊抱著她,在棉被的懷裡睡去。

 

 

 

之後,富美開始接觸心靈寫作。至於富美喜歡用哪種文學體裁,看她桌上成堆的細長型筆記本便可知道,就是要拿來寫詩。她只有黑筆,零點五與零點七,當她情緒強烈時用零點七,心情若像白開水就用零點五,她隨心所欲的心帶著黑筆一同波動,僅是希望波動感順暢一點,別壞了她突發的靈感。

「妳不寫散文嗎?」我問。

「為什麼要把內心老老實實、乾乾脆脆的說出來?」她回答。

富美重視美感,不希望把太赤裸的情緒像散文一樣說得那麼清楚,我猜詩簡短而意義豐富,能承載著她祕密的重量,是她選擇寫詩的原因。

富美剛開始感到很彆扭,當她提筆時,有著下定決心卻又突然放棄的念頭,她不願意讀自己的詩,不願意承認那是她寫的。她藏著、丟了、留著、撕了,不打算給任何人看。就算公告世人,也無法理解她在撰寫時的那份悲傷,無法抹去那一段痛苦的經驗。

「即便被妳看到,妳一定不會對我有一絲的捨不得。妳只會曲解我。」她說。

我很想給自己一個清白。我其實很反對她寫作。我害怕她陷入一種作家的惡性循環,寫作前,醞釀應有的情緒;寫作時,泡在寫詩的憂慮;寫作後,找尋悲傷的素材。我覺得最簡單的方法莫過於停止寫作。

神奇的是,持續一段時間後,富美戰勝潛意識,不壓抑他們,明白寫詩僅是記錄當下的思緒,接納情緒變化無端與喜怒無常,告訴自己要用心生活,便可把情緒表達得更豐富。

「我想把我的狀態完全描繪出來,僅用短短幾句。」她堅定地說。

她軟化擾動不安的情緒,迷戀她自己的文采,她向我承認那是她寫的東西,居然還憧憬嫁給詩人。我很開心她知道了時間的力量。

我看富美心智活動的痕跡,字字句句都是她內心的寫照,滿溢的傷感,明白原來脆弱也包含了力量,並非無病呻吟。我發現她藏不住秘密,難聽的怨言、單純發牢騷、憂鬱自溺、悲傷自憐、平白描繪,甚至是空白。但在字裡行間,我卻無法明白她究竟要傳達的訊息為何,出自於罪惡感加重的心理,我始終十分抗拒閱讀。所以,我從不會讚美,也不會苛責她的作品,因為怕讚美會被誤會成認同她的遭遇,有時卻認為她只想尋求支持。我,雅人之量,不管喜歡與不喜歡我都用擁抱她表示尊重。

後來富美迷上了存在與虛無,她給我看她每天在書房裡寫作的證明,她每天量體重強調她的存在,但我猜她可能混淆了存在的意思,她不需要用這些舉動肯定她的存在,但我相信我不用跟她講述道理、闡述意義,總有一天,沙特會告訴存在先於本質真正的意思,尼采會告訴她——成為「超人」。

在歲月的更迭中,任其淡淡抒發情緒。此刻,我不能預期富美何時會停筆,但我知道仍有很多情緒正等著傾吐,我盡棉薄之力,培養我的耐,減少她的慌,盼她有停筆的那天。

 

 

 

富美走向化妝台,坐在一張白色寬敞的椅子上,鏡子裡映著一張疲憊不堪的臉孔,臉色有些乾黃,遮瑕膏也欺掩不了,我還發現她的眉住著焦慮,她在我眼裡照出來的形象便是如此。她的瀏海被不聽話的風吹亂了,像兩個對成的月亮落在眉毛兩側,她捲起粉色毛衣的袖子,把她的金色髮夾、淺藍色的耳環、咖啡色大鏡面手錶與水鑽手環一一拆下,最後順便也把愁藏進她的皺摺處,僅留銀色尾戒。

富美隔著皺褶處抓癢,似乎在檢查她的愁有沒有收好。我看著富美的側臉,她用髮髻束起頭髮,再用髮夾夾起瀏海,熟練地打開櫃子抽出化妝棉,並用透明液體沾濕它,抹去眉毛上的黑影,左眉空出了一片白。接著,再抹走她眼皮上的眼彩、嘴唇上的口紅,以及臉上的粉底液,此刻,我希望她也順便抹走她的愁。

我繞道她背後,鏡子有道細微的刮痕,就像白色的蜘蛛絲那樣不起眼。鏡子裡的她是鬱藍色的,我感受到富美的餘光,似乎有所顧忌,裝不出一副自在的表情,即便她知道我看著她並沒有惡意。

「希望有人能接受我素顏的樣子,一天、一小時、一分鐘,甚至一秒鐘都好。」富美說。

「我啊!」我說。啊,我錯了,我不應該說這種話。原本想再多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可是,我沒有。我不可能這麼做。我露出一副說「對不起的」的表情,宛如吃著一顆硬的水果糖,一直含著,吞不下去也不願吐出來,希望她知道我本來就安靜寡言。

        「妳說得對,或許只有妳而已吧!這世界上還喜歡我的,確實有些人誤把同情當成了喜歡,喜歡我這種可憐人。」她說。

光是聽到她這麼想,我就想哭。然後,我們倆都沉默下來。我惦記著往後會小心翼翼不再讓這種情況發生。

富美卸妝後,我從不打算正視映在鏡子裡頭的她,但我卻希望她能誠實面對鏡中的自己,看見她所遇到的問題,而不是覺得鏡子在打量她的樣貌。

 

 

 

洗完澡後,我們倆很快就睡著了。睡夢中,我被紊亂的呼吸聲嚇醒了,我伸手轉亮了床頭燈,看見富美面目猙獰皺著眉頭。

富美有個狠角色,長時間廝守又突如其來地找她抗議,她的嗚咽為我染上情緒,但我不會怪罪她,因為我知道富美每晚閉上雙眼,就馬上掉入了深淵,閉得越緊,掉落速度越快,張開雙眼卻被淚水擋住。可是她沒有發現,那個黑洞是基於幻想而產生的。

富美哭著說:「我做惡夢了。我夢到上帝特別寵我,在我生日時送了一塊塗滿鮮奶油的草莓蛋糕,讓我許一個會成真的願望。我當下雀躍不已,趕緊許了一個生日願望——讓眉毛復原,然而上帝把我帶到了天堂,跟我交換了條件,只要把桂樹砍斷了,眉毛便能復原。

那棵桂樹長滿了桂花,枝幹用手環抱剛剛好。我竭力地用雙手拿起斧頭砍樹,我的內心有個巨大的力量,幫助我一股腦地砍。砍著砍著,砍了好久,我忽然發現桂花落了好多,彎下腰抓起地上的落桂,手指搓揉著特殊香氣放在掌心上,我閉眼,低頭用力地深吸,覺得因活著而感到的嗅覺是那麼深刻,讓獨自在天上的我感到安心。我能繼續砍了,但睜眼的那瞬間,桂樹的刻痕馬上癒合了。

我日以繼夜很賣力的砍桂樹,直到砍了幾次以後我才明白。

桂樹會癒合。

縱使那裡多麼香,但實在太荒謬了。我停止砍樹,呆坐在地上,頭靠著桂樹,接著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張開雙手抱了抱桂樹,用長滿繭的雙手摸摸刻痕,但桂樹的桂枝像手一樣推開我。

我拿斧頭自殺了。

到天堂後,上帝才跟我說:『妳忘了吹蠟燭。』」

「自殺非高明之舉。」富美平靜地說,並把她的頭靠在我的肩上。我稍稍側了頭,看著她濃濃睫毛上等待蒸發的淚珠,正柔柔地送出恐懼。我深吸一口氣,裝出姐姐般的模樣,輕撫著她的眉。單憑觸覺,產生了一種疑惑的感覺。那就是,無論多敏銳,都感受不到她最深層的內在。

我轉暗了床頭燈,瞥見我送她的捕夢網壞了,心想,難怪會做惡夢。如果她還沒睡著的話,希望她永遠惦記著:「在妳醒著的時候,妳總是忘記妳有多漂亮,希望妳能在夢裡記得。我雖然不知道怎麼安慰妳,但是我一直有在為妳的事情想辦法。妳不是落花,也不是懸崖上的花,是被我捧在手心的玫瑰,嬌生慣養。」

富美稍微動了一下。我猜富美夢見了也在伐桂的吳剛,我猜他們終究能把樹砍斷。我拖曳著柔和睡意,用隨即閉上的雙眼看著富美酣然入睡的模樣,明白自己不該睡著,要保持清醒保護她,讓她安度長夜。而窗的外頭,我看見很微弱的燈光,將我推入夢裡。

 

 

 

第二天早上,陽光照進了房間的咖啡與白之間。陽光靜悄悄地沿著窗,把地面分割,劃清了中間的模糊地帶,一縷陽光淡淡的情感便流進了我的心,而灰塵微粒閃閃發光。我茫然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失衡的床,原來富美已經起床了。斑光落在富美的身上,我發現陽光蓋住她的愁。

我坐起來舒服伸腿,淡然地欣賞富美畫眉,她像在斷眉間的那片白創作,宛如用顏料染黑畫布。她先用眉刷梳順毛流,並用眉刀刮除多餘的雜毛。

「妳看!把眉尾整個剃掉後,我就不是斷眉了!哈哈!」她自作聰明地笑著。

「哈哈!是柴犬造型嗎?」我微笑地說。

「妳知道嗎?面相學說女子斷眉代表大凶的面相。可是我卻覺得這是值得辨識的特色。而且我可以隨心所欲,想斷眉就卸妝,不想斷眉就化妝。」富美得意地說。

富美再拿筆蕊細的眉筆,順著右邊的眉頭的毛流一筆一筆畫,畫出偽毛流的感覺,再沿著眉毛框出想要的眉型與眉峰角度,在眉尾加重力道勾勒,最後用眉刷刷開眉頭,讓整體具有漸層效果,接著再畫左眉。重複一樣的步驟後,富美理性地對著鏡子審視裡頭的自己,費了好大的功夫才畫了對稱的眉毛,最後再用眉膠補上那突兀的白,才不會顯得有落差。

老實說富美受傷前,她畫眉毛的技術本來就不太好,受傷後,眉筆常常沒辦法在疤痕上上色,即便畫上去了,也有色差不自然,買了很多眉筆,才漸漸地找出適合自己的產品。比起她前幾年的畫眉技術,現在我真的可以藉由她投入的樣子去間接感受,她對於畫眉的執著,我深信如果富美是一個畫家,一定會用情很深。我欣賞著她臉上的作品,一副對稱的眉,彷彿一座不失衡的天秤。

當她的注意力轉移到鏡中的我時,臉龐泛起了笑容。

「妳看!我的眉,有了。」

我不禁想起這就是當年我認識的她,自信的神情與笑容。我確定,這句話和悲傷的那句不同,我確定,她的笑不是膚淺,而是真實、發自內心的。

究竟是「眉有」,還是眉「有」好呢?對富美來說,這並非自我認知的錯亂,而是意識到畫眉會是她最甜蜜的負荷,而寫作是情感交流,她相信語言的力量,即便讓讀者在某一瞬間獲得心靈相通的啟示,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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