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程車
當我回過神來,自己早已經坐在這輛計程車的後座了。
我不知道目的地是哪裡,但我知道計程車司機知道。要說為什麼的話,因為路就只有一條,沿路上所有的岔路都早已不知道被誰封起,再加上眼前這位司機駕駛的氛圍就如同時鐘上前進的指針一般,是那麼地理所當然,所以這件事情是沒有任何懷疑的餘地的。
我現在比較擔心的是,因為不知道車程有多遠,所以也就不曉得到時候要花多少車錢。假如我錢不夠的話該怎麼辦呢?
計程車司機載著我努力向前奔馳,而我卻連自己付不付得起錢都不知道。處於這種立場,我根本無法向他搭話。我明白,除非他主動對我透漏資訊,否則自己是沒可能放下心來的。然而這不代表我就期待他那麼做。我反倒害怕,害怕在與他談話的過程中,會被他揭穿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的真相。
所幸計程車司機似乎完全沒有要向我搭話的意思。打從我發現自己坐在車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只是一味地望著擋風玻璃的前方,瞟都不瞟我一眼。好像對他來說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樣。也罷,反正沒人跟我說話我本來就也無所謂,我可以看窗外,自己在心中與其他同樣行駛於路上的車輛比賽車。
不知為何,行駛在這條單向道上的全部都是計程車,而我在自己的想像中拚了命與它們競賽,彷彿這麼做是我與生俱來的義務。
快追上前面那台車了,再差一點……漂亮,超過了!
不妙,速度怎麼變慢了?這樣下去會被後面趕上的……不!
如同這樣,我總是獨自在心裡振臂高呼,又獨自在心裡捶胸頓足。
然而漸漸地,就算超車了,我也開始感受不到先前的喜悅。我明白前方車輛是再怎麼追都追不完的了。到頭來,只有被超越的悔恨永遠都是同樣地痛。但即便如此我還是依然競賽,因為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從善如流。
前方又逐漸接近了一台車。上啊,追過去,衝吧。就在下個彎道跟他一決勝負。我在心中用盡所有力氣讓自己能夠做出如此正確的祈禱。
要入彎了,兩輛車的距離愈來愈近。
離心力開始把我壓上身旁的車門。
我方車頭終於咬上對方的車尾。
進入彎心,準備從外側超車。
兩輛車並排了。
我往左望向因騎上紅白路緣石而劇烈顛簸的對方的車窗,透過違法貼上深色隔熱紙的玻璃,我勉強能隱約看見後座乘客的側面輪廓。看見那個輪廓後我瞪大了眼。
我猛然把頭撇回正前方,卻恰好得以飽覽對方的紅色車尾燈在出彎後揚長而去。我茫然地望著前方一動也不動。
其實會輸也是理所當然的。對方漂亮地遵循教科書式的外內外跑法,沒露出半點破綻,而我方只是單純憑著氣勢以過快的速度入彎,會演變成這種結果並不意外。雖然不甘心,但這也是沒辦法的,我應該要早點習慣才對……。
我很清楚自己真正在意的並不是這些。
剛才坐在後座的那個人。
那個人的輪廓,剛才一眼晃過去,和「她」還真是有幾分神似。
我們四目相交,她就自然地對我露出微笑,好像春天到了花朵就會盛開那麼自然。我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一看見我,第一反應是露出如此和善的笑容呢?
我還愣著不動,她就逕自坐上我隔壁的座位。我好像錯過對她做出回應的時機了。總覺得心裡有些罪惡。該不會她從今以後就再也不對我那樣笑了吧?這時我才明白,原來自己是對此感到害怕的。
可是,誰教她要這樣突然就上我的車?打招呼被無視,她自己也應該要檢討才對。哪有人這麼唐突、這麼失禮的。我搭這台車這麼久,從來都是自己一個人,沒有停下來給人共乘過。人類大腦會毫不留情捨棄用不到的功能,我早就已經忘記該怎麼笑了好嗎。
我在腦海中想著這些,眼神不經意就往她的方向望去。結果我們又一次四目相交了。而我立即就在恐懼的驅使下率先向她露出這輩子最燦爛的微笑。在此之前,我都還不知道自己嘴角的可動範圍原來有這麼大。
面對我遲來的回應,她頓了一下,或許是在衡量該不該給我這種惡人一個機會吧,然後才終於很開心似地又對我露出方才那溫暖的微笑。
我放下心來了。
所以我伸出手,指向她帶上車來的塑膠袋子:
「那個是什麼?」
「咦,這個嗎?」她拎起袋子,放到我面前打開:「這個是加了芥末的日本壽司喔,我很喜歡呢。」
如她所言,袋子裡放著幾盒透明塑膠盒裝的壽司。正巧,我最喜歡的食物就是加了山葵的日本壽司了。對於這個意外的偶然,我感到驚喜萬分。
「妳那麼喜歡的話,那可以分我一點嗎?」我說。
「……咦?」
「喜歡的東西,不是都會想要與人分享嗎?」
「嗯……你要這樣說也不能算錯啦。」
手在半空中徘徊了幾圈,她死心似地把袋子往我這輕輕推過來了一點:
「好吧,反正我這邊還有很多。就分你一些吧。」
於是我伸手就拿走其中一整盒。
向來都不是個愛佔便宜的人,我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但我能合理推論,大概是因為在我心中壽司才是最重要的吧。
拿在手上仔細端詳,這一盒裡面擺著四種口味共八貫壽司。每一種口味都是我愛的。我當場打開蓋子,抓起一貫壽司就往嘴裡送。嗯,真美味。我閉上眼細細咀嚼,貪婪地想要把其中蘊含的每一份滋味都品嘗殆盡。
依依不捨吞下最後的殘渣,我這次又捏起一貫別種口味的壽司,再度放進口中。我專心感受著另一份不同但又相同的美好在舌尖綻放。不妙,有點不敢再吃下去了。回味著吞下肚裡的壽司,我心想,就先吃到這裡吧。接著還要記得向她道謝才行。
我睜開眼,轉過頭去準備向她道謝。
但感激的話語卻通通阻塞在了喉頭。
原來沒必要說出口了。
因為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在了。
盯著原本有她在的方向的窗外,我開始推敲。最後一次確認到她的存在,是她把壽司推過來與我分享的時候。現在還留在我手邊的這盒壽司可以作為證明。這麼一來,就能夠排除她其實根本不存在的可能性。而我確認到她消失的時間點就在剛剛,也就是我吃完第二個壽司,正準備向她道謝的時候。在此之前我幾乎都閉著眼在專心品嘗食物。當中我雖然曾一度短暫睜眼抓取第二個壽司,但那時也完全沒有看往她的方向過。因此我可以斷言她就是在這段期間內消失的。啊……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剛才吃第二個壽司的時候,這輛車子好像有停下來過。看來就是在那個時候了吧。趁著我把心思完全集中在從她那乞討來的美好。嗯,真是完美無瑕的推理。我閉上眼睛。結案。
我猜想,肯定是自己的厚臉皮給她造成困擾,所以她才逃走的。我在心中想像著她又搭上別人的車,而這次終於能夠與對方開心暢談的模樣。雖然心裡像是被挖開了一個洞一樣地痛苦,但我還是拚命想像,因為我深知這是我自己應得的。反正我也不認為還有其他人會再上我這台車,我這台車的名聲想必已因為這件事的緣故而臭掉了。
沒想到這時車又停了。
而她又上車。
我們兩個人四目相對,她瞬間露出一副「糟了」的表情,但隨即就平復了臉色。我準備撇開頭,當我想著她應該也一樣會這麼做時,她卻直接向我開口了。
「真巧呢,居然又見面了。」
「……嗯。」我看得出來,她是不想讓氣氛太僵所以才這麼做的。
「最近過得怎麼樣?」
「還好。」我說。
「話說,還是一樣搞不懂呢。車子到底會開到哪裡去。」
「對啊。」
「也搞不懂路為什麼就只有一條而已。」
「嗯。」
「對了,你壽司都有好好吃完了嗎?」
「還沒。」
「這樣呀,那要記得吃喔。」
儘管我都只有被動回應,但她仍舊不斷繼續把話說下去。氣氛當然還是略為尷尬,但都多虧了她,這絕對比兩個人在沉默中窒息要來得好多了。而我發覺隨著談話的進行,自己似乎還愈來愈希望這樣的互動不要結束。我喜歡她即使發生過那種事情也依然筆直看我的眼神。
但就在這時,保險絲斷了。
不行,我不可以再這樣縱容自己下去了。
做錯事的人是我,我沒資格再單方面接受人家的好意。
不要臉也應該要有個限度才對。
我必須知恥。
於是我把靈魂從身體抽離,以更高遠的角度俯瞰自己的殼。明瞭自己的責任,我旋即化身提線木偶的操偶師,開始進行今天的表演。
看過來,看過來!
接下來要為您帶來的演出,就是「贖罪」!
面對觀眾一鞠躬,木偶誇張地舉起右手,為自己戴上一副面具。
哇,多麼閃耀的笑臉!
不行不行,這樣還遠遠不夠呢。
你可不能再讓她費心了。
說話!
木偶馬上開始主動說話。哪怕他以前從未練習過這門表演,那也沒關係。因為我們操偶師才不是省油的燈。
滔滔不絕!
木偶方方正正的嘴不斷開合,他壓根沒想過自己能做到這種事,整個人是又驚又喜又得意。
不准鬆懈,戴牢你的面具!
木偶連忙把險些脫落的面具壓緊,回過神專心繼續演出。
乘勝追擊,勢如破竹!
木偶的嘴巴已經停不下來了。他再也無法想像自己停止說話的樣子。
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萬事萬物一旦開始了,都必然將會結束。
無論是表演、緣分,或者生命,都是如此。
曲、終、人──
等等!
木偶突然想到,至少在結束前,他有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想要確認一下。
我從剛剛到現在一直說了這麼多話,但,我到底都是在說些什麼呢?
從不主動與人聊天的他實在很好奇。
所以他試著側耳傾聽。
「XXXXXXXXX」
「XXXXXXXXX」
「XXXXX」
唉呀,結果沒想到面具太厚,把聲音通通都擋住了。
木偶不死心地閉上眼,意識徹底集中在聽覺,他打定主意要把一切都聽個清清楚楚。但沒想到這麼一做,聲音卻反而愈來愈模糊了。好像都要和汽車隆隆的引擎聲給融合為一。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我從夢裡醒了過來。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引擎聲仍然響著。
我甩甩頭,才想起自己是等紅燈等到睡著了。
都怪這個只有我要停的奇怪紅綠燈。否則我才不會回憶到睡著,還因此作了場難堪至極的夢。
車窗外,那些被我超越的車輛仍陸陸續續不斷駛過。呆呆望著他們遠離,此時我心中終於不再有任何痛楚。
我還是搞不懂為何會有這種作用範圍僅限於一輛車的紅燈。說到底,這條路上根本就不存在半個路口。但這種事情再怎麼追究都是無意義的。事實既然是如此,那麼它就肯定是正確的。我打從心底明白這個道理。
這時,我發現在路旁開著一間不起眼的酒品專賣店。燈號看來暫時還沒有要改變的跡象,於是我就問司機自己能不能下車去買。他還是當我不存在,所以我也擅自當他同意下車了。
買酒時我十分緊張,因為我害怕燈號可能會突然轉綠,同時還要擔憂花太多錢或許會付不出車費。我心神不寧胡亂挑了瓶酒精濃度高、價格又低的酒就拿去櫃台結帳。結完帳我趕緊走出店門,幸好車子還在。
回到車上,我打開酒就往嘴裡灌。儘管和58度金門高粱並不搭,但我還是取出先前吃剩的日本壽司當作下酒菜。喉頭被高濃度的酒精燒得火辣,鼻腔被揮發性的山葵衝得發麻,我感覺到自己此時此刻正在活著。
當我回過神來,眼中的世界早已經扭曲變形了。天搖地動,嘴邊的酒都不小心灑到了褲襠上。我伸出手想要把嘴角抹乾淨,才發現在嘴邊沒有半滴液體流出來。雖感到些許疑惑,但我靈光一閃,隨即就想到可以看車窗的倒影來確認我自己。
趁著車輛駛進隧道,倒影變得清晰不少,我明白酒似乎是由喉嚨附近滴下的。我伸出手一摸。什麼嘛,原來只是喉嚨上破了個洞而已。謎團順利解除,我愉快地再次往車窗望,這次一下子就找到了喉頭上開著的那個黑漆漆的洞。
下一個瞬間。我看見身上的洞爆發性地愈開愈多,自喉嚨開始,一路通行無阻蔓延至全身上下。定睛一看我已然千瘡百孔。然後面目全非的我就在重力的驅使下理所當然直接散成了一團肉塊。
這時計程車司機終於第一次回過頭來了。
「抵達目的地囉。這邊要跟您收取50公斤的生肉……剛剛好。非常感謝您的搭乘。」
可惜我的眼珠子都掉出來了,所以無緣一窺他望著我的臉。
無邊的黑暗中,我用脫落在鄰座上的心想,還好付得起錢。